这参是成了人形的,珍贵得很。去年江都王来朝,统共带了两只,一只赵景留下了,一只则给了周夫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托了罪犯人傻钱多的福,顾偃幸不辱命,仅用了两个时辰就找到了破案的重要方向。
宦者令王春去请周夫人母子时,周夫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因此被带到皇帝陛下面前时,周夫人格外理直气壮。
赵景一贯好脾气,后妃失礼他一般不在意。因此理直气壮的周夫人在草草行了个礼后被出离愤怒的皇帝的怒吼着实吓坏了。
“卿入掖庭二十载有余,如今却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了么!宗正枉在其位!”
周夫人从未见过因为这点小事挑刺而且还挑得这么愤怒的皇帝,被唬得忙脱簪待罪。心里却出乎意料地镇定,看来老虎久不发威实在容易被当成病猫,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夫人却在天子的盛怒之下尚有闲心为无端被迁怒的宗正赵朔默个哀。
紧接着一半支成型的老参被扔到周夫人面前,周夫人终于疑惑地开始琢磨自己的事了。那参着实特别,她是认识的,不过老实说她自赵景把这东西赐给她之后就没拿出来过;她也没有没事过问账务的爱好,因此一直以为这支参还在自家库房里扔着。如今看皇帝这个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八成确信这东西是自己的那支。
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宫里呢?还少了一半。
周夫人没有蠢到当众指控皇帝陛下最钟爱的儿子偷她的东西,只疑惑地问赵景:“陛下何意?”
“廷尉!”赵景眼看压不住火气,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诺。”顾偃语调平板听不出情绪。他对周夫人及赵世昌施了一礼,才询问道:“夫人可认识此物?”
周夫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她认得这东西是她的不假,但是那又如何,她倒是还想问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赵俨祗这里;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有错,那也该宗正出面,动用廷尉算怎么回事?真的把自己当成大逆无道的罪人了么?她生来尊贵,哪里受过这个气,涵养也没赵景好,故而看上去比赵景还要愤怒几分。
顾偃见她闭口不答,根本不屑于同自己说话,便有些尴尬。他远没有他父亲久经风浪人情练达,更是从来没同后妃打过交道,此时他见没有人有替他解围的想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这支参被人处理过,夫人请看。”顾偃边说边小心地拿起参,让周夫人看横截面的中央部位,“细看可见中间有个痕迹,当是被人用某种手法注入鸩毒留下的。”
周夫人闻言大骇,顾不得受不受气了,急忙追问:“廷尉何意?”
“夫人稍安。”顾偃的语气依然平稳得令人发指,“经由此法处理的人参,表面看起来与其他无异,接触亦无妨,但是若用来煎汤,里面的鸩毒便会慢慢溶进汤里。从剩余的汤汁来看,这参里的鸩毒剂量不小,想来非一日之功。”
言下之意,韩氏有孕未久,既然周夫人不可能平白给个无名宫人送这么贵重的东西,那么鸩毒就只能是在周夫人手里时灌进去的了。
周夫人骤然明白,原来这个韩氏不明不白的死,与自己有着莫大的牵连。
怪不得,天子盛怒之下竟会动用廷尉。
只是,你也偏心太过了。死的是赵俨祗的孩子,可世昌难道便不是你的孩子么。
周夫人开口时语气冷淡,她越过顾偃,直接对赵景说道:“陛下,东西是妾的不假。可妾身边这么多人,陛下凭什么以为事情是妾做下的?”
如果没有别的证据,周夫人就是不认账,别人也没办法拿她怎样。可是赵景不这么觉得,他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追究个水落石出。
赵景冷笑:“夫人心肠狠毒,朕一向知晓。可是阿元的孩子甚至未出世,他又能碍着你什么!你怎么忍得下心!一尸两命!”
这回周夫人真心叫屈,她心想,就算她真的有这个心,这么容易被人看穿的杀人手法她也断然不会用的。
可赵景显然不这么想,此时的他根本没耐心也没精力跟周夫人耗着:“卿莫非以为朕真的不知你毒杀陈婕妤的事吗!”
第8章
“卿莫非以为朕真的不知你毒杀陈婕妤的事吗!”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周夫人当即变了脸色。
当年陈婕妤之死确是她的手笔,但她真正想杀的其实是赵俨祗,任是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帝对赵俨祗的宠爱与期冀,对所有有心人来说,赵俨祗简直是全民公敌。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痕迹她早处理干净了,她一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赵景心里还有这么一本账。
“陈婕妤之死确是妾所为,那桩事,妾便认下也无妨;只不过这个宫人与妾无关,妾却不会乱认罪名!”
“狡辩!”赵景把面前的几案拍得山响,离得最近的一只错金博山炉摇摇欲坠,晃得周夫人莫名心慌,“卿不认亦无妨。朕自不擅长此事;但自有长于此道的,朕会叫他好好问问夫人!”
周夫人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与他少年夫妻,虽不是明媒正娶,却好歹也相伴三十年;她还为他生育两子一女,这所有的情分原都抵不过赵俨祗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昭和皇后已薨十年,他心心念念的,依然全是她。
只有她是朱砂痣,她们全是蚊子血;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天子的心头肉,别人的孩子,他都不在意。
周夫人面色惨白委顿在地,一时间只觉生无可恋。
这个时候,赵世昌扶住母亲,大声说道:“父亲!那支参是我送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一声惊雷平地起,比刚才赵景的那雷还响,可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古人诚不欺我。
赵景审视地盯着这个被他忽视多年的莽撞儿子;赵俨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再上眉头,终于露出了自得知韩氏被害死后的第一个愤怒的表情;而周夫人则仿佛被什么惊醒般,猛地挣了起来。
“世昌!你胡说什么!”
赵世昌跪下来给周夫人磕了个头。“母亲,世昌不孝,连累母亲。”然后又对赵景施了一礼,“事情是臣做下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鸩毒是臣喂的,参是臣送来的。臣想,这参放着就算韩氏不吃,赵俨祗说不定也会吃,谁死了都好。母亲从不注意她的东西,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景心里信了一半。
周夫人迅速平静下来,冷冷问道:“世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赵世昌惊住。
周夫人冷静地对赵景说:“陛下,妾认。韩氏就是妾毒杀的,陛下按律治吧。”
这么简单粗暴的谋害方式,想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周夫人虽然不是什么老狐狸,但自问经历了后宫倾轧这些年,不是白活的。就算她有心毒杀韩氏,又怎么会用这么后患无穷的办法。
什么叫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偏偏那个人是她的儿子,她自当无条件保护他,就算搭上身家性命,那又如何?
她的儿子不聪明,不乖巧,冲动莽撞,从小就被赵俨祗甩出八条街,但是,那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呢。
她的儿子,不为丈夫所喜,只有由她给予无尽的关爱;她的夫君眼里从来只有昭和皇后母子,又怎么会看到天资并不出众的赵世昌曾如何努力地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与疼爱。
他如今只不过是发泄了一下压抑了多年的委屈与不甘,难道就要为此断送一生么?
赵世昌哭闹争辩,最后被周夫人打了一巴掌才算罢休。赵景大手一挥,疲惫地下了结论:“夫人周氏谋害皇嗣,黜为庶人。迁居永巷,永不得出。”
周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含笑款款施了一礼:“妾谢过陛下。”
赵景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刺痛。周夫人从豆蔻年华就跟着他,他还依稀记得那时的周夫人纯粹的笑靥如花。如今一切都不复当年模样,是什么让当初的天真少女变成了如今的狠毒妇人?又是什么,在自己宣布她的一生再无出路时,让她的眼里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感激?
所有人,都会叹息,韶华不为少年留。此为宿命,无人幸免。
当夜,赵景拖着病体,破天荒地去永巷看望了已是庶人的周氏。
拜这场风波所赐,赵景终于想起他还有个一把年纪没封王的儿子,于是迅速把赵世昌封为济北王,打发他去了封国。
赵世昌想把母亲一起带走,奈何周氏重罪加身,此念实为虚妄。赵景破例让他离京前去见了周氏一次,算是对他母子最后的恩典。
那日赵世昌在母亲面前长跪不起,哭泣不止。周夫人又哭又笑,对儿子说了许多许多话,直到赵世昌启程的那一刻。赵世昌最后对母亲叩首三次,实在得把前额都撞破了,周氏把儿子扶抱起来,在他耳边说:“世昌,你不够聪明,唯有从此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儿啊,好好活下去,永远也别回来啦。”
当晚,周夫人负罪自尽。
周夫人终于成为往事,然而赵景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
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周氏最后的凄厉的笑容,以及她怨怼的诅咒。
她说,赵景,你心里只有常惠,所以她年寿不永;你只疼常惠的儿子,所以他如履薄冰。
她说,赵景,你从不肯看看阿辛,看看世昌,你从来不记得,他们也是你的儿子。
她说,赵景,赵俨祗无法承受你那样多的爱,你若不信,尽可看着,他不会幸福。
以前不会,以后不会,永远不会。
赵景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满脑子都是周夫人临死前狰狞的模样,恶毒的诅咒,不停地说:“你最钟爱的儿子,他永远都不会幸福。”
赵景终于被人扒开了胸腔,挖出了心事。仿佛是句诅咒,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皇帝陛下短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病情骤然加重。一时间广明宫中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在这当口,自然没人有闲心追问,愚笨如赵世昌,是如何知道在人参中以精妙的手法掺入鸩毒的?
九月,代王赵辛、齐王赵孝成并燕王赵襄奉召回京。赵俨祗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兄长们。
代王赵辛是赵世昌的同母兄,可以想见对赵俨祗不会有好脸色;齐王赵孝成是徐夫人子,徐夫人早逝,徐家向来低调,他本人爱好吃喝嫖赌诗词歌赋甚至得道修仙等一切活动就是不爱好干正事,对他多年不曾见过的太子弟弟态度说不上热络但也不能说不好,赵俨祗倒是觉得他这位兄长开口飘渺闭口神游总之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不靠谱的气息;燕王赵襄生母李姬尚在,只是年老无宠,如果不是有这么个儿子估计皇帝陛下连她是谁都不会记得了。赵襄对赵俨祗倒是很不错,笑容可掬嘘寒问暖,行为举止进退得当,既没失了君臣礼数,又不碍兄弟情分。
赵景病重之际赵俨祗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起来,仿佛昨日他还靠在父亲怀中撒娇,今天便可独挡一面,诸般事宜也能做的像模像样了。父亲病着自然由他应付兄长,洗尘谒见家宴安置样样妥当,虽然晚上回宫时赵俨祗已经累得像摊烂泥脸也笑得僵了,但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说赵俨祗的君王气度已初现端倪。
太子妃年纪小,熬不住,谢清心疼幼妹,让她早早睡了。平安被他打发去给赵俨祗温水暖床,自己则在书房等赵俨祗。赵俨祗最近添了个毛病:不管这一天有多忙,多晚回宫,也得在睡前见着谢清跟他絮叨一番,要不这一夜他就睡不好觉。好在谢清加冠后一直住在太子宫中,不然他这毛病还真不怎么好操作。谢清对他一向纵容,因此也就每日在书房等他回来说说话才会就寝。
静谧的秋夜已不闻虫鸣,唯有落叶无声。赵俨祗带着一身酒气走进小小的书房时,暖炉上温着一盅热汤,谢清面前摊着卷书简,手撑着额角,已经睡着了。
他突然就却步了。这美人小憩的画面撞在他心里实在美好无匹,熨帖无比,仿佛他一个动作,一个脚步,就会破坏了什么似的。谢清没束好的一缕头发不听话地从缁布冠中跑了出来,软软垂在额前,半遮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赵俨祗眼里浓郁的温情不受控制般倾泻而出,他解了外氅,抱进温热的怀里,又站在自己书房前缓了好久,唯恐带了一丝寒气进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谢清身边,把暖热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心情雀跃而不安。
然后谢清就惊醒了。
他看着少年依旧保持着给他披衣的动作,突然就笑了,十分老成地拍了拍赵俨祗的手,喟叹道:“阿元长大了。”
谢清的手温度恰好,赵俨祗却觉得手上被谢清碰过的地方火烧般的烫,一直烧到了脸上。他回想着谢清那句夸赞,觉得从那话里听出了十足的“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意味,心里颇有那么点不是滋味,立刻就带在了脸上。谢清以为他是像所有的那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不喜欢被人当成孩子对待,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赵俨祗见谢清笑得开心,自己也没来由地高兴了许多。他刚想像平常一样同谢清絮叨今天发生的一堆破事,却想起今天实在有点晚了,而且谢清等自己已经等得睡着了,于是硬生生地止住了倾诉的欲望,改为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怀芳睡吧。”
谢清吃惊,挑眉:“哦?”
赵俨祗似乎被人看出了心思般觉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解释道:“没什么,今天太累了,我来看看你,就好。”说完自觉这话实在有点暧昧,于是不自在地转过目光,匆匆起身准备出门。
“殿下披了衣服再出门,当心着凉。”谢清却没觉得什么,他温和地笑着叮嘱,把身上披了好久的外氅递给赵俨祗。
赵俨祗听话地接过外氅,却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谢清以为他是真累了,也没有在意,只叫他赶紧休息。唯有抱着尚有余温的大氅的赵俨祗心里知道,他怀里抱着的这件物事,便是十四岁的少年所懂得给予的,最郑重亦是最压抑的温柔。
第9章
不得不说,招待诸侯王实在不是人干的活,尤其当这几位都是自己不知道存了什么样心思的兄长时。就说家宴上,赵辛一意讽刺挖苦,赵孝成全程不知道在想什么,赵襄倒是和蔼可亲举止得体,可少年敏锐的直觉不知怎么就告诉自己这位兄长笑里藏刀。虽说是家宴,王侯公卿可也不少,不知有多少势力夹杂在其中,等着看少主笑话的大有人在。
赵俨祗好在应付下来了。
赵俨祗没吃成宵夜,也没同谢清聊天,果然不能入睡。他没什么出息地惦记着谢清书房里温着的汤盅,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谢清为他偷偷留的夜宵。天子一日四餐,公卿贵族一日三餐,乃是古礼。赵俨祗却不是。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赵景心疼幼子,每晚叫人给他炖奶炖汤,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到赵俨祗长大些,身体也壮了,赵景又担心他发育不好,夜宵就算自己不吃也总记得给赵俨祗留一份。直到赵俨祗加冠成人,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谢清待自己严苛,待赵俨祗却是怎么纵容怎么来,因此到了现在,睡前不吃点什么赵俨祗就睡不好。
后来赵俨祗想着明天还得跟他那几位各怀鬼胎的兄长纠缠,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终于在梦里喝上了那盅汤。
赵景身体不见好,每日里顾慎行就泡在皇帝寝宫难得一见,一见之下也必定是行色匆匆外加神情凝重。赵俨祗很好奇先生跟父亲每天凑在一块是在合计什么,但他每天被父亲派去应付兄长,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说起来,赵景出于某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把他三个儿子从封国召回后,就只有他们抵京当日见过一回。所以说,诏书上某句不知所云的“思子心切”可知完全是推脱之语。
其实不过是出了周夫人的事情后,赵景想要最后努把力,企图让他的几个儿子找回点微末的兄弟之情,不然赵俨祗继位后,有几个心怀不轨却手握重兵的诸侯王兄长实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