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太子监国监得有模有样,当家当得游刃有余,赵景颇为欣慰。他心情一好,病情也稳定了点,连日来被操劳外加忧心折磨的身心俱疲的赵俨祗总算松了口气,做事也有劲多了。
不过老天并不打算让赵景的好心情维持下去。
这一日赵俨祗照例趁着处理政事的空当陪父亲吃饭。他发现,赵景一见他就高兴,吃饭也能多吃几口,于是他近来每日都会陪父亲用三餐饭。这会赵俨祗正开开心心地给父亲盛汤,一个小内侍匆匆跑了进来,对着赵俨祗耳语了几句。
赵俨祗听得皱了皱眉,觉得许主簿这当口要见他实在有点失了水准,因此,对小内侍挥挥手,吩咐道:“有什么事让他看着办,非要见孤做什么。实在做不得主就等不得孤吃完这餐饭?”——他心里清楚,眼下诸事太平,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他那几个兄长,可是,父亲尚在,他们真的敢动手脚不成?
想明白的赵俨祗继续保持着一个欢快的表情陪父亲吃饭,心里却到底有几分不安,赵景看在眼里,体贴地对儿子说:“我吃饱了,你要是吃好了,就去做事吧。”
赵俨祗见父亲今日的确吃的不少了,自己便也没心思吃了,于是又说了不少讨父亲开心的话,道了诺离去了。
赵景笑着对顾慎行摇摇头:“先生,阿元到底还是孩子呢。”
然而晡食赵俨祗却没过来,传话的内侍说是太子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赵景心里有点失落,却也没当回事。
此时赵俨祗正失魂落魄地呆坐在谢清榻前。他早该想到,许主簿一向处事得当,若不是要紧的事,怎么会在那个时候打扰他呢?
中毒。他恨恨地想,是什么样色厉内荏的小人,不敢正面挑衅他,却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他身边的人。
太医给谢清灌催吐的药汤时,赵俨祗看着人事不省的谢清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呕得脸色一点血色都没了才作罢,心里就难受的无以复加,仿佛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才让这人遭这样的罪。不然,若是他当真号令天下生杀予夺,谁又敢对他心尖上的人下手呢?
心尖上的人。赵俨祗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释然。他就是要把这人放在心上,谁又敢不许?
谢清的嘴唇微微发青,赵俨祗忍不住地用手指摩挲着,企图摩出一点暖意。太医说谢清中的毒虽然凶险,但好在救治及时,兼之年轻底子好,因此今日可以醒来,如此便算是没有大碍了,只待日后慢慢调养便好。
于是赵俨祗才算找回了一点主心骨,乖乖呆坐在谢清榻前等他醒来。
当然,他总算还记得叫人守着顾先生出宫时,请他赶紧来自己这里来。
顾慎行形容疲惫地赶到时,已在路上听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赵俨祗那么关心则乱,稍一思索便觉得这整件事都透着诡异。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谁会害谢清呢?即使害了谢清,那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谢清为人厚道,平日与人争执都少,更不会有人就恨到想要他的命;他虽然少年得志仕途顺遂,可也没碍着别人的权势;他是谢家庶子,素不得宠,谢家人最多不重视他,总不会有人嫌他碍事。总之,任是谁大费周章地要害死谢清,都没道理啊。
若说是冲着赵俨祗来的,也完全不像是那么回事。虽说把毒下到谢清这里是相对容易很多,多少也得费上几番周折,何况近来赵俨祗甚少同谢清一起吃饭,哪个下毒的那么不开眼,去撞这种大运?况且他怎么能保证赵俨祗就会吃谢清的东西呢?
顾慎行一眼看到的就是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什么的赵俨祗,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想把赵俨祗拉出去说话,赵俨祗却怎么都不肯动。
顾慎行无奈:“殿下,不要吵到怀芳。”
赵俨祗还是不动,声音却压得更低:“那先生等他醒了再说好不好?”
顾慎行板了脸:“不好。殿下守在这怀芳也不会醒的更快,你听臣一言,与他有益。”
赵俨祗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门外。
“殿下想没想过这事是谁做下的?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给个没什么威胁的人下毒?”顾慎行说了自己的推测,然后发现赵俨祗依旧保持着呆滞的表情,并且不时急躁的望望屋里。
顾慎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肃穆敛衽,摆出先生的架势。他想趁着赵俨祗还不是皇帝,能教训一日算一日,不然等他日后当了皇帝再做这种蠢事,自己还真不好开口。
“殿下可想明白了?”
顾慎行到底积威犹在,神游天外的赵俨祗也不得不暂时收回思绪,可前面顾慎行和颜悦色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所以无以对答,一时间只想到两个字:“什么?”
说完他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殿下何以方寸大乱?”顾慎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句赵俨祗听清了。他觉得顾先生今日处处透着古怪,他为何乱了方寸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有什么好细说?
顾慎行见赵俨祗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自己,默默掬了把泪。他想自己这弟子帝王心术学的也忒不到家了,虽然在外面看着处处老成,可在家人身边,到底是个孩子。
还是经历的少了。
“今上百年之后,殿下将为天下共主,无论何事都不该乱了方寸,否则臣下当如何?”顾慎行语气颇为严厉。“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心骨,君若是自己失了分寸,旁人更不知该依仗谁了。”
“先生,我只是担心。况且这会不是有先生么?”赵俨祗显然没力气应对顾慎行,使出得心应手的撒娇大法,企图糊弄过去。
父亲溺爱,谢清纵容,赵俨祗并没经历过实际意义上的权力倾轧。顾慎行叹气,所有人都希望为赵俨祗铺条康庄大道,却没想过一国储君如果总是被过度保护着,那么有朝一日他要依靠谁来坐拥天下呢?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等怀芳醒来;你还不如就让他死了。”顾慎行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你莫嫌我说话重。我总有一天不能在你身边,怀芳也不可能永远护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怀芳就如同今时今日这般躺在这里,你叫他去指望谁?你自乱你的方寸,无端给人可乘之机!”
赵俨祗瞬间白了脸色。
顾慎行不耐地接着说:“你难道想不到,他日你荣登大宝,你若优柔寡断,谁又敢替你决断?到头来能替你决断的,恐非君良臣!”
赵俨祗肃穆。“先生,是孤一时口不择言。”说着长施一礼。顾慎行对赵俨祗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欣慰地想,总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
赵俨祗留在谢清旁边的小内侍匆匆跑来,喜上眉梢:“殿下,公子醒了。”
第10章
赵俨祗留在谢清旁边的小内侍匆匆跑来,喜上眉梢:“殿下,公子醒了。”
赵俨祗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谢清榻边,生怕吵了榻上人似的,用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听的清的声音叫了声:“怀芳。”
于是谢清只隐约看见赵俨祗嘴动了一下。
赵俨祗专注但笨拙地一下下擦着谢清额上的冷汗,由于对此极不擅长,因此不知怎么就把汗擦了谢清一脸。偏偏独占欲极强地不准别人动手,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着“没事了没事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情状丢人得令顾慎行不忍直视。如果不是谢清实在太虚弱,不多时又睡了过去,一定会感受到赵俨祗处处透着不对劲。
太医给谢清开了方子,嘱咐了侍奉的人什么药怎么吃,恢复期间有什么忌口,应多吃点什么等等之后离去。赵俨祗被顾慎行拉到一边,还颇不甘心地看着几个内侍摆弄已经昏睡过去的谢清。他怎么都不满意,一下嫌这个手重了,一下嫌那个东西用错了,直到顾慎行忍无可忍地以“不要在这里吵怀芳”为借口才算把这尊瘟神请走。
这会赵俨祗心落回了该在的地方,总算有余力恨上那个下毒的无耻小人,也有心思跟顾慎行讨论这桩诡异的下毒事件始末了。
抛开企图毒杀谢清的那个人匪夷所思的动机不说,只说这件事的可操作性。今日没有大朝,谢清只是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处理些日常事务,翻翻书简什么的,并没有出门。太子居所虽比不得广明宫,但也宫禁森严,外人想要进来下毒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给谢清下毒的八成是太子宫中人。
想到这一层,赵俨祗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他现在看谁都觉得不放心,刚平复了没多久的心情再次焦躁起来。
“殿下别走了,晃的我头晕。”焦躁的少年在屋里踱来踱去,顾慎行忍不住出声制止。“急有什么用,如今殿下得尽快拿个主意。你我都不可能时刻守着怀芳,这种时候自然得靠殿下找个可信的人。”
“先生,孤如今看谁都不可信。”这一天里数次被扰乱心神的赵俨祗面上已显出疲态,所幸仗着年轻,此刻精神倒是还好。
“殿下记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尤其重要关头,殿下若不能早下决断,天亦不助。”
顾慎行一副摆明了不会帮他的样子。赵俨祗狠咬着唇,强迫自己从最初的焦虑中冷静下来。少顷,他高声唤道:“平安进来!”
结果平安的样子倒是吓了赵俨祗一跳。全无平日里精明干练的样子,太子最为信重的内侍平安此刻面色灰败,战战兢兢。赵俨祗忍不住出声问道:“平安,你这是怎么了?”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平安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扑通一声委顿在地,差点就哭出声来。他叩首不止,嘴里就只会说一句话:“请殿下责罚!”
赵俨祗此刻一点也不关心平安犯了什么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孤没心思管你干了什么,不罚你就是。现下孤有事交代你,你起来说话。”
平安闻言平静了一点,不过在赵俨祗眼里依旧怎么看怎么不在状态。但非常时期他顾不了那么多,急声吩咐平安:“你从现在起,暂且不必照管孤这边的事务,一力照顾谢公子即可。记住,孤身边可信之人不多,你给我收起你这副样子,做事精神点。”
平安听了这话又跪倒了。
这下他彻底哭出声来了,死活不肯领命,哭得赵俨祗直想把他一脚踹出门去。不过好在他极有眼色,不多时便勉强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对赵俨祗解释:“谢公子喝的那杯茶就是臣端的。”
赵俨祗不耐烦的脸色迅速转为凝重,在一边假寐的甩手掌柜顾慎行也睁开眼来。
“臣想起殿下前些时候说要看的书,就去书房取。刚好看见公子一个人在看书,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臣就顺手给公子沏了杯茶。”
“哪知,臣拿了书刚出门,就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待臣回去看时,公子已摔倒在了地上。”
说完平安红着眼圈低了头,委屈却坚定地说:“如今这样的情形,殿下该叫人把臣看起来才是,实在不该再教臣去侍奉公子。”
赵俨祗和顾慎行交换了个眼色,赵俨祗急急问道:“茶壶,茶叶,茶杯,都给孤拿来!不,孤要亲自去看!”
书房里早就打扫干净了。谢清摔倒在地后,平安怕杯子的碎片扎着他,第一时间就叫人收了,拖到现在,找回来的希望基本没有了。
茶叶是谢清最喜欢的那种,前几日就快没了,赵俨祗是知道的。平安今天给谢清沏的是最后一点。赵俨祗想起他平时总是笑谢清举手投足间一点不辱没世家公子的身份,只是别喝茶。无他,谢清爱喝不爱品,一喝起茶总爱跟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赵俨祗于是出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身冷汗。大幸,万幸,天幸,谢清今天就喝了一口。不然依着谢清平日那个牛饮的气派,这盏茶喝完了谁知道人还救不救得回。
这些都说得过去,可奇怪的是,平安白天沏茶用的那个壶,怎么都找不着了。
赵俨祗和顾慎行都觉得,毒药八成是抹在壶上的。投毒者大概是抱着有朝一日赵俨祗拿这壶沏个茶的念头,然后就可以顺利毒死他,追查起凶手来也不那么容易,毕竟一个茶壶不是什么宝贝,能接触到这壶的人太多了。可问题是,这位脑子显然不怎么够用的投毒者大概没想到,太子宫里有那么多的壶,等这只壶被启用的时候说不定毒性早失效了,这样的话他就得时常给这壶擦点毒药保养保养;再说就算有人用了这壶也不一定是赵俨祗,招待客人拿这壶沏茶的可能性亦是很大,能想出这种低中标率的无差别攻击法的货色,他脖子上长的指不定是不是个脑袋呢。
可就是这么个货色,差点害死他的谢怀芳。
赵俨祗瞬间体会到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有命世事无常。
事情到了这步算是走到了个死胡同,基本上没法查下去了,唯有叫人搜搜那只大概早被毁尸灭迹的茶壶,万一那脑袋不怎么灵光的凶手没把它毁掉呢?赵俨祗和顾慎行一致认为这事暂不宜大肆宣扬,敌暗我明不说,为了这种莽人让病重的皇帝担忧,实非人子人臣所为。
两天后,谢清醒来时正是华灯初上,少年赵俨祗就守在他身旁安静地读着一卷书简,手边温着碗常备的清粥。谢清费力地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阿元?”
赵俨祗闻声立刻把书简扔了。
他伏在谢清榻前,轻轻握住谢清的手,语调是无从压抑的颤抖:“怀芳,你醒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要喝水么?要吃什么?”
谢清看起来稍微清醒了点,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我睡了几天?这些天是谁在照顾我?”
“是平安。这回的事太蹊跷了,别人我不放心。”赵俨祗语气平静了点,依旧温柔。
“哦。”谢清紧接着追问:“那殿下的起居是谁在照料?”
赵俨祗笑了:“怀芳操心这么多做什么?这诺大的北宫难不成还能少你一个侍者不成?”
谢清大病之下脑子转的也慢,他想了许久,才说道:“臣不放心殿下。”
赵俨祗心里熨帖,脸上便也笑得开心:“怀芳安心养病,我身边有辛绾和宜君,她们俩可能亏待了我?”
谢清嘴角勉力牵出一丝笑容:“既如此,臣且有个不情之请。”
赵俨祗心情好的能飞上天,恐怕这会叫他跟赵世昌下盘棋他都能答应,何况谢清开口。赵俨祗眉开眼笑地应下:“你说,说什么我都答应。”
谢清不由露出一个纵容的笑容:“臣病的这些天,虽然人不清醒,也能感觉到平安照顾的不错。殿下可否容他多照看臣些日子?”
赵俨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算什么,你爱用谁我都准,你就是叫我在这照顾你,我都是肯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赵俨祗见谢清面露疲态,便叫他歇着,自己先走了。
“平安,这些天多谢你了。”谢清面色依旧疲惫,眼里却闪着并不符合他身体状况的光,“照看病人想必辛苦,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平安低头做事,隐约可见面色灰败。他强笑了一下:“公子说的哪里话。这些年公子待我们怎样我都记得的,我出的这点力又算什么了。”
谢清点点头,沉吟半晌,又问道:“既如此,那你何必端碗加了料的茶给我?”
谢清语气虚弱而平淡,说起这事来跟说“今日的菜咸了”并无二致,平安却瞬间惊出了一头冷汗。
平安开口声音颤抖的厉害:“公子,公子都知道了?”
第11章
平安开口声音颤抖的厉害:“公子,公子都知道了?”
谢清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怀疑。我方才诈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