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日低烧本就身体发虚,又被人用力推搡,皖紫霄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韩景双手握拳,手臂上青筋可见,脸上反倒带上了几分笑容:“侮辱?紫霄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你当你是什么身份,嗯?一个侍童罢了,不就是靠勾引男人营生的吗?”
皖紫霄盯着说话人,紧咬下唇,只觉彻骨冷意逐渐侵占全身,四肢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流血了!”跪在地上的青木扶住皖紫霄的后背,抬头看向不知道还有多少理智尚存的韩景,惊呼:“王爷……”
“闭嘴”,韩景愤怒的打断薛青木,伸手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皖紫霄,怒吼道:“本王要听他解释!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下人插嘴!”
看着血越流越多,老实木讷的男人也不顾晋王还站在对面,起身抱住皖紫霄便向外走。看到那么亲昵的姿态,韩景火气更胜,抬脚直踹薛青木的膝弯,咬牙问:“想干什么?!”
膝盖一软险些又跪在地上,到了这个地步薛青木对韩景的忌惮减了不少,手臂一伸,直言道:“王爷,您看是不是要先止血?”
先前是烛光昏暗没有注意,这时韩景仔细一看,才发现皖紫霄已是半张脸的血迹,眼睑无力的垂着,唇色在鲜血的衬托下更显青白,一头乌黑的发丝散乱地黏在脸上,怒火被惊恐压制住,慌手慌脚地接过毫无生气的人,紧紧抱于怀中,声音急促:“你快去找大夫!”
距离湖心亭仅有百余米的庭兰雅筑忽然间变得那么遥远,感受到喷在脖颈上的鼻息越来越为微弱,韩景不由加快脚步,心脏剧烈的跳动,回来时还带着的醉意早已散去。就算心里千百个不愿承认,从来无所忌惮的晋王也是怕到双手发抖,一刻也不敢延误,又怕自己跑动颠簸到他,强屏着一口气走得脚下生风,焦虑与后怕激得阵阵心疼,不消一会儿额头、鼻尖、手掌心,甚至后背都全是冷汗。
韩景盯着前面模糊的景物不敢低头,他怕看到皖紫霄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灰白的脸,怕去想若他就这么不在了,自己能怎么样。知道身边不是只有皖紫霄一个人,但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别人永远也代替不了。韩景不愿仔细琢磨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全当是用顺手的武器,不愿换也不能换。
终于到了庭兰雅筑,韩景一脚踹开大门,轻车熟路地走进卧寝。从没有伺候过别人的王爷,这时候小心地像是护着一尊易碎的瓷器。等了半响,也不见有人过来,韩景脸色更糟,怒吼道:“来人啊!一个个都死了吗?!”
听到这么大的响动,守夜的婢女这才慌忙起身,探头看清来人,吓得一个机灵。掌灯、烧水、熬药,不消一会儿半个王府的下人都挤在了不算宽敞的阁楼。
等年过六旬的御医到庭兰雅筑,晋王韩景的脸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拜见礼被强行阻止,年迈的御医连推带拉地被扯到床榻边上:“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你全家老小去陪他。”
一刻也不敢怠慢,老御医先是清理伤口,随后把脉初诊:“好在并无大碍。皖公子此时失血太多,等上个一时半会儿就能醒来。”
任由劝诫,韩景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直等到躺着的人悠悠转醒。床边的人眸子里满是悔意,万分怜惜地抚摸着皖紫霄苍白的面孔,尽量放柔的声音却掩饰不住淡淡的埋怨:“病着也不知道休息,大晚上跑到亭子里干什么?”
皖紫霄偏过脸试图躲开韩景的手掌,几番未果后冷冰冰地回答:“王爷觉得是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吧!”
习惯了皖紫霄或是嘲弄尖刻或是倔傲不逊的浓烈性格,忽然换成如此冷淡的面孔,韩景有些不适应,语气里也少了安抚:“这大晚上被人抱着,难道还是赏风景不成?”
皖紫霄转头直盯着韩景,苍白的脸上硬撤出一抹笑:“那就是偷欢吧!反正王爷心里早有了答案,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韩景闻言勾起嘴角一笑,脸上多了几分阴厉,轻捏着皖紫霄的脸颊:“那就如你所愿,李管家!把湖边的桃树全砍了改种柳树,让薛青木到湖心亭里等我。”说罢,转身离去。
第十章:做戏
薛青木跪在韩景面前足足两个时辰了,但韩景并不看他,只是盯着下人们忙碌地砍树,等到又一棵桃树倒下时,才开口。没有疑问,也没有责备,更像是在自说自话:“紫霄他喜欢桃花,我也喜欢。这个湖叫满花湖,就是因为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水里是桃花的倒影,水面是粉红的花瓣。”
薛青木不敢接话,他对自己的感觉向来自信。从第一次见到晋王,他就觉得这位王爷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昨晚的冲撞势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坐在石凳上的人都开始腿麻可跪着的男人竟是一动没动,心里暗叹:“还真是‘楞木头’!”搓着冻得有些僵的手,韩景把目光又移回到一排排即将被砍倒的桃树上,陈述事实的平常口气: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到现在连一个花苞都没有。去年虽是新种,到这个时候也已经有开花的了。”
莫名的停顿,韩景撇了眼薛青木,嘴角轻轻上扬,再张嘴口气变得恶劣至极,威胁或是说挑衅都是赤裸裸的:“可惜它们永远都不会在开花了。”
薛青木是个粗人一时也没有过多联想,但依旧是被韩景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弄得冷汗直冒,舔了舔嘴唇壮起胆说:“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皖公子坚持要来看桃花……”
“说笑!”韩景侧过脸,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薛青木身上:“本王怎么看不见哪有桃花?”
韩景的目光就像一颗颗钉子扎得薛青木浑身不自在,好在本身木讷倒也没有太大惊慌,只是眉头皱得更紧,显出一脸痛苦像:“我劝皖公子了,可他不听……没法子我只能带着毯子陪他过来。”
“带毯子做什么”,韩景嘴角后拉,笑着打断:“你抱着不就挺暖和的。”
薛青木脸色一变,忙摆手说:“不是的!王爷您不要误会!昨天皖公子他的情绪很不好,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也没什么头绪,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我只想安慰一下!王爷!皖公子他不是那种人……”
明知道薛青木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听到这些,韩景还是忍不住一阵厌恶,皱起眉头:“那他说了什么?”
薛青木挠挠头,努力想了片刻:“王爷知道皖公子的生日吗?大概是在怀念皖槿大人在世的时候吧!”
韩景居高临下地看着薛青木,神色有些惊愕,停了片刻,挥挥手示意跪在身边的男人退下,复杂的思绪不可控制地被勾起,一种异样的愧疚逐渐占了上风,“他的生辰?”
相伴近十年,韩景才猛然意识到皖紫霄与齐远山是同年的,细算起来连天数都相差无几。齐远山十八岁寿辰又何尝不是皖紫霄的?韩景有些不安,紧了紧身上的外衫问身边的丫鬟:“那块血玉还在吗?”
丫鬟小翠小心翼翼道:“回王爷,玉被摔成两半了。”
“两半了?”韩景有些遗憾地啧啧嘴,略一思考道:“让人把对玉的式样拿到我的书房去。”
听见熟悉的脚步,皖紫霄闭上眼,向床的内侧翻身,只留给来者一个背影。
韩景笑着坐到床上,看着微抖动的睫毛,更加深了笑意,将桃花造型的血玉配饰放在枕上,伏在他耳边说:“他日定将桃树种满皇宫,待到开花时节便是‘神仙居’。”
皖紫霄余光扫过枕上的血玉,用手推到一边,冷笑着回应:“‘神仙居’里住的自然是像小山公子那样的圣人、仙子,怕是容不得我这种低贱的侍童。”
多少是因为心怀愧疚,韩景毫不介意皖紫霄的顶撞,难得好脾气地依旧笑着说:“你在才是‘神仙居’,不然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
皖紫霄翻过身直视着韩景,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自嘲道:“不过一个玩物,也就只配给主子添些乐趣。”
韩景并不与皖紫霄进一步纠结,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擦着他的眼角,许久轻叹口气:“你总不肯和我说,可我又猜不透你的心思。紫霄,我要你告诉我你的喜欢,你的不喜欢。”
似是受不了这份温柔,皖紫霄干脆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韩景拉起滑落的被子,笑嘻嘻地自说自话:
“前些天我听了首曲子,轻轻脆脆的唱词很是讨人喜欢。好在我把词儿记下来了,现下念给你听怎么样?
春风暖 桃花满朝夕相对尤相挽
倾身问意欲何今夜醉花间
一生盟 安能忘尚笑生死命由天
倦怠时 情正浓恍若又少年
长相拥琴曲伴花落还与故人眠
湖光潋旧梦圆江山谈笑间”
平心而论,韩景的确算得上怀春女子日思夜梦的如意郎君,外形俊朗、风度翩翩,时不时的甜言蜜语,尤其是不经意间展示的温柔,就足以沉沦一颗痴心。
但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皖紫霄笑得苦涩:“既然心里想的是别人,王爷何苦拿这些话哄我。你做戏的,我看得出来。”
韩景听后,满腔蜜意顿时消散,只余心中一片茫然,嘴边还噙着笑,准备轻拍皖紫霄的手停在空中,尴尬地举了良久,才姗姗收回:“那你早些休息吧!”
碧瑶山远在燕朝极北的边界,峰顶常年积雪,山下的居民虽已打猎、砍柴为生,可活动范围却始终只局限于山腰下的山林,稍微逾界就要遭到大家的责怪,至于临近顶峰的地方就更没有人敢靠近。不是说山有多险峻,也不是峰顶有多寒冷,只因为大家对一个传说深信不疑——碧瑶山顶乾坤洞,乾坤洞有神仙眠。
宣正二十八年腊月接连下了好几场雪,眼看着就要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而此时一支从京城出发的队伍却在悄悄靠碧瑶山。
晌午的太阳好容易有了点热情,岩石边坚硬的冰溜子开始滴水,白皑皑的积雪也不断从苍翠的松树顶上抖落,“哗哗”几声不显得喧闹反而突出了碧瑶山顶的寂静。
元尊上仙从腾驾的拐杖上跳下来,回头看了看乾坤洞,并拢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按压在眉间,透过重重叠叠的树林发现来势汹汹的“猎人们”还在山腰上步履维艰,松了一口气。
上仙家一进乾坤洞就看见通体雪白的仙鹿正闭着眼睛睡得酣熟,淡淡的白色仙气飘忽飘忽地绕在周围。
元尊蹲下身,用拐杖轻敲地面:“白远仙童,白远仙童,你快醒醒!”
“嗯——你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原本跪伏在地上的白鹿一下警觉地跳了起来,慌忙后退几步才想起对面的老道士是谁:“元尊上仙!小仙正在休眠,有失礼节,还请上仙家不要怪罪。”
元尊撑着拐杖站起来,赶忙摇头道:“不怪不怪,此番打扰是有一事相求!”
“上仙家但说无妨!”白鹿低下头一副恭顺,完全没有被打扰的烦躁与不满,谦逊有礼之姿惹得脸皮质量极佳的元尊都有些稍稍发热。
反正打扰都打扰了,再说什么客套话就是矫情,元尊对于拜托别人帮忙这件事想得极开:“现下有人上碧瑶山捉白鹿,委屈白远仙童以真身随他们而去。”
白远点点头,随即又抬起头眨着一双大眼睛问:“谈何委屈,只是小仙不明白为何如此。”
又不是什么光荣伟绩元尊实在不愿多说,可现在又是有求于人,只能打着哈哈道:“此事说来话长,白远仙童只需在琼山狩猎时引诱宣正帝独自到幽径,原地转三圈后仰天长鸣。”
说是仙童也已经有百岁的年龄,可喜可贺的是白远那份打破沙锅问到底精神还保留着:“这是何意?”
元尊故作神秘地摇摇头,笑道:“所谓天机就是时候未到,时候到时自然知道。我拜托白远老弟的事不要忘了。”
白远随元尊走出乾坤洞,一下便越到了山崖边的松树下:“请上仙家放心,小仙记得了。”
第十一章:白鹿显灵
宣正二十九年正月,宣正帝与太子、晋王于琼山狩猎。
一路追逐的小鹿忽然一跃消失在灌木中,宣正帝遗憾地放下弓箭,正在这时左侧的树丛里一阵抖动,宣正帝调转马头向树林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侍卫竟没有跟来,不由生出几分疑虑,正在犹豫是否继续前进时,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宣正帝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鹿站在路中央,心下大喜道:“神鹿可是受太上老君所托要为朕修仙指条明道?”
白鹿抬头看了看宣正帝身旁的大树,就地转了三圈,然后仰天鸣叫,又是一跃便不见踪影。
宣正帝大感迷惑,转身变向营地奔驰而去,一见到被皮草裹得如同巨型肉球般的曹国公便马上说:“快让郭国师、皇儿们与诸位大臣过来,我有话问他们!”
曹国公领旨后,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向临时搭起来的祭坛走去,一见到跪在神像前的郭国师,马上扯住袖子,低声道:“皇上面带喜色,应该是见到它了!”
郭国师面不改色,缓声回应:“灵物就是灵物。”
曹国公撵着小胡子,一笑脸上堆起来的肉把眼睛都挤没了:“一会儿就看您的了!”
郭国师故作深沉的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来,又向太上老君的神像鞠了三个躬,才随曹国公向主营帐走去。
待到大家来齐,宣正帝激动地描述了自己的经历,然后说:“大家倒是给朕解解神鹿的意思。”
郭国师与曹国公顿时一愣,这与自己的原设想到底差的有点远,一时间被这灵物的举动搞慌了阵脚。还是曹国公更加老练,很快恢复了神色,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一下子跪扑在宣正帝脚边,高声道:“原地转圈是说皇上您功德圆满,向天鸣三声是向天汇报你的功德。我想不久后上天将会派仙人来为圣上降福了。”
宣正帝听闻不由一笑道:“嗯,若是如此那自是甚好。”
韩景低头浅笑,横跨一步跪在曹国公身边道:“儿臣以为,神鹿所报的三件功德里的第一件便是父皇的虔诚。父皇一心修道,怕是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比父皇对诸神更加敬仰。父皇的虔诚令儿等惭愧,令诸神动容。”
太子闻言也赶忙向前一步道:“儿臣以为,这第二件事应是父皇的政绩。父皇在位二十九年勤于政事,国泰民安,现天下早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父皇在位真乃天下第一福祉。”
众大臣闻言一怔,再看宣正帝一脸得意,牛已经吹上天拉也拉不回来,说多了不过恶心自己,还不如闭上嘴,至于这第三件事谁也没有那心思去接。曹国公不断向郭国师使眼色,但这位他新推举的国师只装傻充愣,急得趴在地上的胖子用脚去蹬,郭国师见躲不过,索性后退一步,把眼一闭。
在一片沉默中,宣正帝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我觉得这第三件事嘛!当属圣上于道学之传承。”众人闻言皆向说话人看去,只见门口立一身材高挑的紫衣青年,脸色略显苍白,尖下巴、狭长眼、高鼻薄唇,俊秀的长相里却含着几分刻薄。
皖紫霄略微一顿,继续道:“唐玄奘西去天竺取经,推动了佛教在中原的发展;鉴真和尚东渡,使佛教在东瀛传播。今圣上以身作则,使道教精髓广传于天下,使天下愚民开化。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皆因全民受道教感化,实乃圣上之大功德。圣上之功德,足可与古人圣贤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