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微微点点头,声音不大气势却是满满的:“行军!高拱,你为先锋!”
皖紫霄挑起车帘,出神的看着前面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习惯了他广袖长襟的锦衣华服,一身墨色铠甲,蛟纹头盔反显出身姿英挺。好看,真的好看,与女子的阴柔之美不同,那是阳刚的、充满力量的、属于男性特有的魅力。想到一半,皖紫霄红了耳根,有些赌气的放下帘子缩回车子最里面。痴心妄想!真是不争气!
自打太祖皇帝登基,燕朝至今再无大的征战,大都城里的百姓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多人出征。比起戏文里唱的悲悲戚戚,十里相送,夹道行人更多的是惊讶亢奋。孩童们不知所以的大声欢笑;留了一道窗户缝的小姐丫头指指点点,羞涩嬉闹;偶尔几位老人抹着眼泪与儿子送别,被人发现了却被责怪晦气;更有甚者,从酒楼上甩下鞭炮欢送远征。
“自古征战在边疆,都城笙瑟亦悠扬。”皖紫霄靠在软背上,翘唇浅笑:“将军总说自己苦,可朝堂上又何尝不是心惊肉跳。”
原曹裕正旗下的京军被重整为晋王的十万精锐,这些兵马是晋王东山再起的最后筹码。声势甚大的晋王大军一路向着西南行进,伴着不断从前方传来的战败消息与兵部下达的急行军诏令,一刻不敢怠慢地穿过十余个州郡,就算如此到了南疆也已是七月初了。
韩景放下书卷,看到皖紫霄正趴在车窗边稀奇地盯着外面的景色,不由也往外探了探身子笑着说:“这里景色的确与京城差别大,险峰断涧、绿藤倒悬我也是第一次瞧见。”
皖紫霄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惊喜,忧虑却显而易见:“南疆早晚温差大还时有瘴气,蛮奴熟悉此处环境,而我们北方将士只怕会水土不服,万一流行起疫病,那就彻底没了胜算。再者这山势崎岖、密林环绕,若是没有当地土司做向导,不要说蛮奴,光是这丛林山崖就足够困住十万大军。”
韩景拿起搭在扶手上的汗巾擦擦额头,说不上轻松,但也不算太担心:“这次带来的兵马都是当时在曹裕正军中精心挑选训练的,此处虽有诸多不利,仍可一战。”
皖紫霄勉强一笑:“幸好当初留了这么一条后路,否则只怕永无翻身之日。”
余光扫过简陋的马车、干硬的杂粮、粗劣的茶水,韩景脸色阴沉,冷声道:“待到他日回朝,定不是今日这番光景。”
第十四章:惨败大兴坡
晋王的军队到达南疆已有一月有余,主营驻扎在泰远城北,除了修城墙、挖战壕,就没有其他动作,别说反攻了,就连蛮奴的恣意挑衅都是视而不见、闻若未闻。且不说远在大都的宣正帝如何的不满,南疆当地的官员、守将、土着居民早已是怨声载道:怎么十万人来我们这穷地方赏风景吗?!
外面是抱怨不断,作为京军统帅的韩景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刚来时的满满信心被这蛮荒之地狠狠挫伤。
八月正是南疆最热的时候,当地人常拿这样的天气开玩笑,不下雨是烤肉,下雨前是蒸肉,雨一淋呦!就是正宗水煮肉!长期生活在这儿的人尚且如此,北方来的将士就更不用提,厚重的革甲贴在身上,走着走着都有倒在地上的,还没有真正交锋,军中的势气已跌至低谷,这仗怎么打?!
“报!王爷!泰远城主事邱茹与协理土司赫莫求见!”大帐外的传令兵快步走进,单膝跪地。
为了维持军纪,韩景必须以身作则,只要人在军营,不管外面如何炎热都是一身战甲:“传!”
泰远城是南疆最大的郡城之一,比邻蛮奴控制的区域却又不算是第一屏障,更重要的是当地协助治理的土司赫莫是京城外派的管事邱茹的女婿。
由于条件艰苦,四十几岁的主事看起来犹如六旬老人,头发斑白的邱茹拉着身材异常高大的年轻土司赫莫冲晋王韩景跪地叩首道:“泰远城主事邱茹、协理土司赫莫拜见王爷!”
韩景赶忙扶着邱茹,沉声道:“邱大人快快请起!这些日给你添麻烦了。”
邱茹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而示意赫莫低头叩首。
韩景扶住邱茹的胳膊,不解道:“邱大人与赫莫土司是何意?”
高鼻厚唇,眼睛微凹,典型的幕莱族相貌说起汉话却是字正腔圆:“邱大人与小人想向王爷求一样东西!”
“嗯?”韩景皱起眉头,警觉道:“何物?”
邱茹带着赫莫又一叩首:“求战!”
韩景愣怔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战振作势气!”
早收到赫莫的消息,韩景的部队足足在太阳地里烤了半个时辰,这时候一看见草裙兽皮的“野蛮人”,将士们瞬间来了精神。
两军相遇的地方在距离泰远城三百里外的羼水河岸,刚刚抢掠回来的一小支蛮奴队伍还在唱着歌,商量着回去怎么分东西,可一晃眼的功夫,乌压压的京军人马已经逼在眼前。
慌手忙脚的蛮奴这时候那还顾得上酒肉,拎着武器便往河里跳。羼水河虽宽,但水流量却少得可怜,将将没过膝盖的深度实在是成不了什么威胁。
尚未交手,对方就落荒而逃,士气猛增,晋王爷大喜过望,一时少了琢磨,想也不想就带着将士往对岸扑。
马蹄子踏在柔然的河床上,迸溅的水花四起,原本清澈见底的羼水被搅得混沌。
眼看着人就要上岸,韩景驱马向前猛跑几步,身形稳健,没有星点儿犹豫。长剑被高高举起,手臂画出圆弧,沾了水光的刃口亮得皖紫霄眼花,毫不拖泥带水,动作干脆利落得像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寒光一闪,蛮奴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河面,落后的蛮奴一面叫嚷,一面拼命地向前跑。
“杀!”
宝剑开刃,士气又上涨几分,磨刀霍霍地狠戾终于扫尽了前些日子的萎靡风气。顿时喊杀声一片,揭起的水花湿了半身铠甲。
再上岸,蛮奴呀呀乱叫着往山里钻,追随的队伍也是咬得紧紧生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全端蛮奴老窝的机会。
一路趁胜追击,韩景万没有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山崖,竟然会是如此大的障碍。
当他们爬到一半时,蛮奴就由上倒下了一桶雨水,使得他们如遇雪崩似的滑落了下来,人群如泥团子般的堆积成山。
从山的上面又有箭不断飞出,造成很多人重伤。如此一来,前一刻还是威风凛凛的晋王军队被狼狈地困在原地,根本无力再绕远路。
“王爷,撤军吧!”先锋统帅高拱一脸泥水地冲到韩景面前,“这地方太滑了,我们的将士根本冲不上去。”
韩景手拉马缰,绷着脸问:“伤亡多少?”
高拱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三成以上。”
皖紫霄紧皱眉头道:“这些人都是王爷的亲信,不能硬拼,保存实力要紧!”
韩景不甘心地咬牙道:“那就先撤军吧!”
晋王的军队陆续从大兴坡撤下,掉头向泰远本城赶去,才走了不到一公里,后方忽然一阵骚动,原来大兴坡上的蛮奴反打了过来。晋王军队一时被冲乱了阵脚,受惊的战马在泥泞的道路上横冲直闯,原来的几个向导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迹,本就不甚熟悉南疆地理的队伍,这时就更像是没头苍蝇忍人驱赶。等到队伍稳定下来,已是满眼湖光。
水色琳琳看不到头,眼前的湖泊可不是羼水那三尺深的小河。
“中计了!”韩景怒喝:“那几个向导有意将我们逼到此处!”
皖紫霄怒极反笑:“晋王倒也可以学楚霸王破釜沉舟。”
韩景听到调侃,不悦地皱眉:“紫霄要是有闲心来调笑本王,不如想想如何突围出去。”
皖紫霄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烈日,附在晋王的耳边道:“下午太阳最烈时准备突围。”
韩景先是一愣,然后会心笑道:“嗯!下午的确是个好时间。”
随行的高拱疑惑道:“要突围一般都在晚上,为何这次要安排在下午?”
皖紫霄低声道:“南疆闷热,下午人多困倦,斗志最差。蛮奴本是胜者,警惕自然要低,我等困兽,突围是垂死一搏,不会受天热影响。”
高拱拱手:“皖公子果然才智过人!”
未时两刻一声令下,晋王军队如猛虎,瞬间就冲出了还在打哈欠的蛮奴的包围圈,疾行数十里,韩景忽然道:“紫霄呢?你们有谁看到紫霄了?!”
第十五章:梦魇
晋王这么一喊,大家这才发现皖紫霄竟不在军中,高拱一怕爱马:“皖公子本就不善骑射,骑得又是易于控制却不胜脚力的南方马,这回只怕是在突围时掉队了!”
韩景勒住马,扫视一圈,语气暴躁又带些无措:“谁去寻他回来?”
公子他没有跟来!薛青木听闻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策马向前:“王爷,我去找公子!”
韩景紧锁着眉头,万分焦急地冲随行护卫招手道:“薛青木再带几个人走!务必要将紫霄安全带到泰远!”
薛青木带着七名护卫离开不到一刻,韩景就开始后悔。紫霄有难,如何也当是他去寻回来,现下叫一个下人去算什么?更何况,这个薛青木还和紫霄有那么件让人怎么想怎么糟心的旧事。
韩景沉下脸,慢慢收紧缰绳,低声对身边的先锋将军道:“你带着队伍回去。本王携十人前去接应。”
“王爷使不得!”高拱吓了一跳,回身扯住韩景的马缰,战场上肆意杀伐的少将军这时候慌得像是换了个人:“十万将士全听王爷一人命令,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属下如何是好?!王爷,青木与皖公子的关系您也了解,他去定是拼死相搏,您大可放心回泰远城。”
“他与紫霄的关系?”被戳中了心里的不快,韩景语气僵硬,眉头拧成疙瘩:“一个下等的侍卫能和紫霄有什么关系?高拱,你莫要胡说!”
高拱性情爽直,自是不了解韩景与皖紫霄之间的百般心思,说起话来也少了考量,被人没好气的凶了,还有些摸不清头绪:“青木本就是王爷配给皖公子的侍卫,他去寻人回来,再合适不过!况且,青木为人忠厚老实,论功夫在军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此番前去定是不辱使命。”
“他倒是处处好”,缠在手上的马缰勒出道道白痕,韩景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一口闷气堵在心口,压得他说什么都显得无力:“既然高拱你全力相保,本王也不便说什么!现下你去接应,本王先一步回城,若是紫霄有半分差池……你与薛青木就提着人头来见!”
高拱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犹豫,拱手领令带人顺着原路往回找。
行了十余里也不见人影,年轻将军开始发愁是要扩大搜索范围,还是继续前进,忽然左前方的树林里人影晃动,疾行的马蹄声中混杂着呀呀的叫吼。高拱警觉地摆摆手,随行十余名护卫迅速散开隐蔽起来。
行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紫袍,胯下是身量相对矮小的岭南青马,周围还紧紧伴着六七个护卫。再看不出来是谁,就真是眼瞎了!
皖公子虽发冠歪散、衣衫凌乱,但好歹看不出明显的血迹,高拱长舒一口气,扬鞭从树丛中闪出,拔出长刀迎向后面追来的蛮奴。
抡刀横砍,骑着矮马的蛮奴转眼便是身首异处,可才直起身子锋利的竹箭便直逼面门,高拱向后仰倒堪堪躲过一劫,来不及暗自庆幸,余光所见就足以吓得心惊肉跳——他躲过的那箭此时正对着皖紫霄的后心!
皖公子性命堪忧,舌头却僵得像是一块石头,顶在喉咙的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高拱瞬间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妈的!这该死的失语症总在最关键的时刻犯!
韩景在临时收拾准备的房间中焦急的等待着。在母亲落难后,韩景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难以想象,如果皖紫霄回不来或者奄奄一息,自己将会怎样。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羁绊变得深入骨髓不可代替,韩景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断重复:“紫霄,原来我们两个人早就是一条命了。”
一夜无眠,终于在清晨等到皖紫霄到泰远的消息,韩景激动地迎出去,却看见皖紫霄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将晋王定在了原地。
皖紫霄见韩景这幅呆滞样子,笑着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我好着呢!这回多亏了青木,要不是关键时刻他将我扑下马,只怕这时候王爷要见的就是一具……”
不等人把话说完,韩景便伸手紧紧抱住,凝视着满是疲倦的面容,喃喃道:“别说了!紫霄,我不想听……”
“为何不想?”皖紫霄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散了大半:“王爷,我知你不喜欢薛青木,可是紫霄这条命的确是他舍身救来的!”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按压着怀里人的眉心,韩景说得无奈:“你看你又想偏了!紫霄,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冷血,那么无情,我也会害怕,害怕听到你回不来的消息……没了你,韩景就只有一半的性命……”
清晨是南疆一天中最好的时候,难得凉爽而清新的风将人们从闷热难熬中解救出来,显然对于补觉的两个人更是如此。韩景一手搭在皖紫霄的腰上,一手轻握还带着潮气的头发,下巴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嘴角勾出的浅浅弧度。
梦里又是桃花开满枝头的季节,整座皇宫如同漂浮在粉色的花瓣中,交纵的道路上铺着鲜花做成的地毯,耳中萦绕着《桃花醉》的旋律:
春风暖 桃花满朝夕相对尤相挽
倾身问意欲何今夜醉花间
一生盟 安能忘尚笑生死命由天
倦怠时 情正浓恍若又少年
长相拥琴曲伴花落还与故人眠
湖光潋旧梦圆江山谈笑间
故交美景最是动人,韩景环起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紫霄,你看我送你一座‘神仙居’!”
皖紫霄却不似往常,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微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反复嘟哝:“你骗我……你骗我……”
他知道了?韩景心里一惊,本能地连连否定,想要抓住那人的双手却扑了个空:“怎么了?你怎么了,紫霄?”
正说话间皖紫霄自下而上燃起大火,热浪逼得韩景连退几步,再抬眼只余满地灰烬。
韩景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的人睡得正沉才放下心,但隐隐的不安却始终难以消散。
见韩惊醒了,一直候在身边的高拱,赶忙低声道:“王爷,邱大人与赫莫土司正跪在房门前请罪呢!”
韩景不快地皱着眉,单手捂住还在熟睡的皖紫霄的耳朵,把声音压得极低:“让他们下去吧!皖公子劳顿,本王陪他再休息会儿,军中事务繁多,你也别老呆在这儿!”
高拱看得出韩景的不耐烦,可受人之托,还是要硬着头皮问:“‘向导’的事王爷不追究了?”
一提醒,韩景才想起来那几个险些害死他们的“向导”,咬牙道:“看在以往的份上,这次就绕过邱茹和赫莫,再有下次决不轻饶!告诉他们,此次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几个细作,本王定要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
第十六章:阿姆娘娘
所谓蛮奴,其实就是一些不服从朝廷管理的幕莱族人,他们打家劫舍,破坏当地的机关设置,隔三差五地纠结队伍与朝廷对抗。说起来他们好像与占山为王的土匪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却大为不同。土匪山贼危害的是一方百姓,但蛮奴却是插进大燕心脏的一把尖刀,他们最可怕的不是武力,而是一种“民族反叛”的思想。蛮奴一朝不平,南疆便是动荡一日,事关民族哪怕只是一个小火苗,终有一日也会燃成熊熊大火烧了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