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帝大喜过望,仔细端详说话之人竟觉得有眉眼熟悉,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皖紫霄说的从容,就连跪答都是不慌不忙:“小人名叫皖紫霄。”
“皖紫霄?皖紫霄?”宣正帝重复了好几遍才恍然大悟,笑道:“你与你祖父不同,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皖紫霄低着头,脸上毫无喜色,声音听着波澜不惊,可语气却异常诚恳:“晋王爷每日感恩圣上恩德,紫霄不过耳濡目染罢了!”
宣正帝赞许地看向韩景,笑着指指皖紫霄爱道:“皖紫霄也算是个人才,作侍童到底有些屈才了。那便取消贱籍,以后留与你身边吧!”
“退——朝——”
直到公公特有的尖细嗓音不再回荡在金銮殿上,绛红、青黛的大人们才谢过圣恩,一个个低垂着头,按照品阶的高低依次退出。
刚出大殿,“曹党”们便光明正大的聚在一起,或谈或笑却都紧紧跟在曹国公身后,泱泱几十人挡也挡不住那股子嚣张气焰。曹家得势,至于那些不愿加入或是还没有资格加入的各位,当然要更加小心,非等到出了正宫门才敢三三两两地小声交谈。
看着周围没什么人,兵部尚书郑毅小跑几步,轻轻扯了扯前面人的宽大官袍:“张大人,今早上朝真是吓出一身冷汗!”
被叫住的人乃当朝工部侍郎张淮雨,他与郑毅是当年“一文一武”的同榜进士,两人私交甚密,却从不敢在众人前表露,生怕被“曹党”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连累家人。
张淮雨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等到并肩同行才缓缓开口:“周大人,同朝为官谁不都是一样!曹国公和曹大将军一吵起来,咱们的心都得提到嗓子眼上。”
郑毅武将出身,说起话也自然来少了拐弯抹角:“真不知道都是一家人到底吵个什么?”
“这你都看不出来!真是白混了这十几年!”张淮雨斜眼瞟向心机不深的尚书,意味深长的笑笑。
就算是在官场趟了十几年的浑水,拔刀的也比不了拿笔的心思,郑毅一脸茫然:“那你说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
“哎!”虽然官阶比郑毅低,张淮雨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嫌弃了一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然后才细调慢理地说:“现在曹氏中曹国公一家独大,曹大将军处处受压制,曹大将军就想把晋王也拉进来,曹国公肯定不干。”
“那倒是,”郑毅恍然明白过来:“要是晋王进了曹氏,人心多少会有变化,曹国公的地位难免不受影响。”
看样子朽木也不是不可雕,张淮雨赞同地点点头:“可不?晋王受到曹大将军的拉拢,日后必然要偏向他,曹国公的势力只会受损。”
“只是?”郑毅有些纠结:“曹国公现今态度如此强硬,若是将来宣正帝仙去,上位的无论是太子还是晋王只怕都会不利吧!”
余光一撇发现有“曹党”的人走进,官场老油条张淮雨适时地点头结束了话题:“若是晋王能把曹大将军这步棋用好,则是咱们大燕朝的一次转机!”
第十二章:大将军
哪怕是曹国公虎视眈眈,可内廷有曹端妃护着,外政有太子分神,晋王韩景的日子实在算不上难过,偶尔斗斗心思、拉拢拉拢亲信,一年晃晃眼也便过去了。
又是初春时节,去年才种的柳树已发了嫩芽,介于黄绿间的色彩虽少了嫣红斑斓,却不失春日应有的生气。
自那次冲突后,关于生辰贺礼之事晋王与皖紫霄都选择了回避。毕竟不是闺房女子,过去了便也就过去了,总是纠结于此反显得矫情。虽面子上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密切,但韩景总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默默改变。
在湖心亭中韩景如往常般正与皖紫霄对弈。
韩景紧皱着双眉,犹豫良久终将手中的黑子落下——一步险棋。围而不杀,看似平庸却是险境环生,突围是求生却可能败得更快,保守胶着就是要拖进死局。接下来不管怎么下,横竖都叫人格外糟心。
棋行至此本就可以结束,但韩景的脸上却是满怀期待,皖紫霄揣摩道:“王爷这是要我做决定?”
韩景点点头,笑道:“紫霄觉得这下步棋如何?”
皖紫霄抓了几颗白棋放于手中:“万险!进要对付豺虎,退便是沼泽泥潭,万劫不复。”
韩景凝视湖岸上的柳树,闲闲道:“那紫霄就是要进喽!”
皖紫霄应声:“自然是要进,不过也要想好退路。万一豺虎凶狠,就只能暂避。”
韩景重新观察棋局,神态凝重:“退也可以是一种进。”
别人不知道韩景打的什么算盘,作为他的“心腹”当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又是布局,又是套话,无非就想等一个肯定的答复,但皖紫霄有着自己的顾虑:“若我们远走,那他……我只怕到时候,他不好控制。”
韩景拉过皖紫霄的手将掌中的几颗白棋放回钵中:“紫霄,有些棋子当弃则弃吧!”
曹裕正没有想到晋王会亲自来拜访他。刚听到消息时还不肯信,直到晋王府赶来提前通报的小厮到,韩大将军才急急忙忙地带着家眷迎出去。
晋王一下轿便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尖嘴猴腮的面容实在让人难把大将军的名号与之相联系。韩景不由一笑,他这两个舅舅还真是有意思,要么胖的连走路都要人扶,要么瘦的就像长江水患逃出来的难民。
曹裕正见韩景面带笑容,心想着这正是拉他帮自己的好时机,态度也放的更加谦恭。与曹国公刻意的“君臣之礼”相比,曹大将军明显要诚恳许多:“臣曹裕正在此恭候多时了!”
明知道是各怀心思,但做戏总要做全套,韩景略带惊慌的扶住老腰折成直角作揖的曹裕正:“舅舅真是多礼了。我们自家人何苦如此?许久未来拜访舅舅,应当是我这个作侄儿的不是。”
曹大将军笑着狠劲点头,生怕动作小了晋王看不真切:“对对!我们是自家人!皖公子也莫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就好!”
比起拼命做戏的两个人,皖紫霄要自然许多,笑着还礼:“我不过一介布衣,能得曹大将军款待已是三生有幸。”
你好我好、互相吹捧的客套过后,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酒宴。燕人好饮,在酒宴上谈生意、交朋友、商量政事统统不稀罕。
酒宴过半,曹裕正借着醉意开始怒斥曹国公的种种劣迹,说道激动处竟然失声痛哭:“当年我与妹妹最为要好,妹妹得了恩宠也不忘我这个二哥。倒是曹裕章这家伙,开始仗势欺人,这些年我过的真叫憋屈。现在想来,倒不如在乡下的日子来的畅快。”
昔日的地痞无赖混成了大将军竟怀念斗鸡遛狗的日子,皖紫霄听后只微微一笑,但想到此行目的,马上接口道:“曹国公对我怕是也有些意见。”
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曹裕正面对皖紫霄的暗示完全不回应,只低着头喝闷酒。
韩景无奈,只能自己创造机会把“草包将军”往希望的路上推。从座位上站起身,韩景向曹裕正又敬了杯酒:“现下也就您还把我当做侄儿了!来这杯酒敬舅舅!”
皖紫霄也举起酒杯应和:“曹国公如此对待曹大将军实在过分,我看曹大将军倒是不必怕他!”
曹裕正又饮一杯,这才有了反应:“皖公子也这么想?”
皖紫霄放下手里的空杯,理所应然道:“曹大将军手握重兵,曹国公有的不过一朝文臣。曹国公为何要怕他!要我说曹国公能有今日之势力还要全仰仗您!”
曹裕正听后是预料中的黯然:“说是如此,但现今不少将领都叫曹国公拉拢走了,真正肯听我调派的局指可数。”
韩景冲皖紫霄举举杯,示意时机已到。皖紫霄有意犹豫后,沉声道:“那就大大的不妙了!兵马是大将军您的王牌,就是由于被消弱,曹国公才敢如此嚣张!”
曹裕正点点头:“皖公子可有妙计?”
皖紫霄面露难色:“有是有!但可能要委屈晋王了!”
韩景摆摆手:“但说无妨!舅舅有难,作侄儿的又怎能推脱!”
皖紫霄拱拱手:“大将军被打压就是因为朝中大臣都觉得曹国公备受皇上宠信才争相投靠所致。大将军只有曹端妃撑腰明显矮了一截,要想不再受人排挤,就要有人为曹大将军张势。现晋王千岁已成年,如若晋王能到大将军军中去,自然是长了大将军的脸面。”
韩景脸上一时满是尴尬:“这?难道本王也要靠舅舅提拔才行?”
曹裕正先是一喜,再看晋王面有难色,沮丧地摇摇头:“也是我没能耐,晋王莫要勉强才是!”
看着曹裕正那副倒霉样,韩景一阵窃喜,面子上却假意推脱:“倒也不是不可。如此曹国公的确要收敛一些,只是我若去了,舅舅不好安排吧!”
曹裕正见韩景有些松口,忙说:“晋王放心,我定将最好的兵力交予晋王调遣。”
正中下怀,韩景却摆出悔色道:“那就听舅舅的吧!”随后起身,瞪了一眼正在畅饮的皖紫霄,语气甚是不快:“紫霄,我们早些走吧!今日本王累了!”
晋王的马车一离开大将军府,韩景脸上的乌云便一扫而空,回头挑起帘子再看朱门金字,笑道:“这步棋走的真是妙极了。”
“王爷”,小厮轻声唤:“京城来信了。”
躺在贵妃椅上浅寐的人睁开眼睛,接过纸条匆匆扫过,清明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随后将纸条揉进手心,轻轻拨弄着身旁壶形的粉花道:“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明明在问却不等小厮回答,自己接着说:“它叫蛇眼石楠花,是上次那几个东瀛人送来的。他们说这花可以独自开满山岗,既孤独又刚强。”
小厮被自家王爷不着边际的话弄得满脑疑惑,不等他想清楚京城的事和蛇眼石楠有什么关系,再回神王爷已不再贵妃椅上,长长的回廊只留下墨色的背影与类似叹息的声音:“要变天了,把椅子收了吧!”
小厮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又多了几分疑惑:“明明是大好的天气,为什么王爷说要变天了呢?好像自从王爷认识了那什么郭道士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捉么了!”
第十三章:横祸巫蛊
曹国公冲进祭庙,推开围上来的小道士,一把扯住郭国师的道袍,摇晃着手中的木偶娃娃,涨红着脸吼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郭国师面不改色地撤出道袍,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说道:“这要问端妃娘娘,贫道怎么知晓。”
曹国公被周围小道士扶着坐在椅子上,过度的激动连手指都打着颤:“端妃的衣袖里掉出这玩意时,你也在场,为什么不拦着皇上?”
郭国师坐回蒲团上,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曹国公以为我能说什么?说端妃娘娘四十好几的人了,随身带个木偶娃娃玩吗?”
曹国公被哽住,脸涨得更红,被小道士顺了半天气才道:“那你说怎么办?现在时机太不成熟,怎么也要等他去了才好有借口吧!”
郭国师点点头:“此事要冷静,受挫是难免的。我们只能将伤害降到最低,谁给娘娘求情谁就是找死。现在只能弃卒保帅了。”
“弃卒保帅?!”曹国公一惊,浑身的肥肉跟着发抖:“那是我亲妹子!更何况……”
“何况什么?”郭子干常年僵着脸自然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从声音里却能听出几分不明所以的笑意:“端妃娘娘触了皇上的逆鳞,这事任谁也改不了,更何况曹国公在朝堂上也不用再依仗娘娘了吧!”
郭子干的话虽不好听,却是句句直戳命门。曹国公闭上眼,反复思索良久,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道:“妹子,对不住了!要是将来让我抓住是谁干的,定将他千刀万剐!”
皖紫霄忽然从回廊的转角处闪出来,伸手堵住韩景的去路,高声问:“不知王爷要去哪里?”
韩景拉开皖紫霄的胳膊,焦急道:“紫霄让开!我相信母后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我要与二舅一同面圣!”
皖紫霄刚被推开,就反手抓住韩景的衣袖,冷笑道:“真是与草包混久了,连晋王的脑子也糊涂了!”
韩景瞬间阴下脸:“怎么儿子救母还是糊涂了?”
皖紫霄提高了声音:“若是能救得那是孝心,若是救不得还去送死那是愚。”
韩景眯起眼,咬牙道:“便是愚,也要试一试。”
皖紫霄声音放柔:“我也曾面对相似的情况,能理解晋王的心情。我也相信端妃娘娘是被人陷害的,但皇上不是听劝的主。况且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更是容不得任何人有异举。有人想借此一石多鸟,王爷千万不能中计!”
韩景略微冷静下来,身上散出的怒气却依旧骇人:“那就看着母亲受难无动于衷!”
皖紫霄弯下腰跪在韩景脚边,讨好地拉着他的裤角,低声道:“曹大将军不是先去了吗?我们再等等,有转机再进言不迟。”
韩景捏紧了拳头,盯着脚边的人,良久才颤声道:“她是我娘!明知道没用,我也想试一试。紫霄,你今日拦我,我怕他日会恨你!”
韩景双唇抿成一线,拳头握紧又松开,满满的一腔怨恨无处发泄,直到夕阳余晖满了庭院,才转身离开,只留下皖紫霄一个人跪在原地。
知道王爷和皖公子生了气,下人们也都不敢走进。空荡荡的回廊只有夜风吹动襟袖,皖紫霄低埋着头,笑得凄惨:“像今日这般低贱,怕他日连我都会恨自己。”
宣正三十年五月,曾经宠惯六宫的曹端妃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为曹端妃求情的官员多被流放。最可怜的莫过于大将军曹裕正,就是因为多说了几句,不但没有为曹端妃洗清冤屈,反把自己扯进了泥潭。曹端妃不能杀,曹裕正正巧成了宣正帝的出气筒。不过三天,刑部还没有找出足够的证据,宣正帝一道圣旨就将堂堂的大将军变成了菜市口的一具尸体,抄家充为军饷,大将军府上下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这招快刀斩乱麻不得不说是威力十足。一时间朝堂上人心惶惶,原和晋王走得近的官员这时候通通装作不认识彼此,胆子小的竟还有吓病的;连嚣张多时的“曹党”们都感到了脖颈上的凉意;相反此时的太子党们终于扬眉吐气了,暂不说私底下聚会更勤,就连上朝时战战兢兢地小心模样都减了不少。
等了足足一周,刑部才迟迟宣告经多方考证,曹国公与晋王均与此案无关。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这么一闹晋王在大都也难有立足之地,就连曹国公也不得不收敛许多。时值蛮奴再犯南疆,曹国公愿自罚俸禄三年以充军饷,晋王领兵出战南疆代母受过。
从大都出发时正是五月,春风和暖乃一年最好的时候。
“兵马就绪!”略带沙哑的口令声从不远处传来,彰显其实的一声“喝”震得周围人耳朵“嗡嗡”直响。
身着银甲的少年将军一把拉住躁动的战马,冲着韩景拱拱手,嗓门洪亮:“王爷,兵马就绪!请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