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城低低嗯了一声,“我并不是针对他。”
“我当然知道。”
“但君父不知道。”自嘲的笑了笑,嬴城抬头看了眼浅蓝的天空,“他觉得我是在借着赵亭筠的事为难赵家。让他难堪。”
“你怎么会这么想,”嬴岚不赞同的皱眉,“谁都知道君父最疼你了,你这样可真让他伤心。”
沙沙的风声从他们身边拂过,园中的花被吹得落下了几片柔软的瓣片。
嬴城薄唇微动,终是说道,“君父疼我,是因为我在外面虽然胡闹,可在他面前,一直言听计从。就算心中不喜欢他为我做的选择,但依旧不会去激烈的反对。有时我很怀疑,君父他是真的疼我么,其实他疼得只是乖巧懂事的人吧。”浅浅叹了一口气,他为自己宣判,“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取代我。”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真的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之后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让嬴城发现,那不是真相。
这个时空的家人,要问他们对自己好不好,答案当然是好。
要问他们是否真的爱自己,答案……未可知。
面色有些惆怅,嬴城脚步却未停。
落他一步的嬴岚倒是顿了顿,面色有些复杂,接着才重新跟上嬴城。“赵亭筠你打算怎么办?还是要把他送去刑部么?”
嬴城淡然开口道,“不管我怎么对赵亭筠,他都有办法来收拾残局。”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嬴从煜。
嬴岚也心知肚明,不过还是揽过了嬴城的肩膀,“我是支持你的,如果实在不喜欢,那便坚持自己的想法吧。赵家也不足为惧,别忘了,你身后还有整个嬴氏王族。”
“多谢你了,大哥。”
嬴岚只是弯了弯眉眼,没有说话——其实这样也好啊四弟,废了赵亭筠的正君之位,再把他送去刑部,赵家就会彻底对你失望。我就可以去好好争取赵德方的势力了。至于嬴氏王族的支持……恐怕一旦你真的那么做了,君父都会厌弃你,更别提什么嬴氏王族。
不过,还望你一定要坚持和他们对峙到底。这样,也不枉我为此费的一番心思。
谁让咱们生在帝王家呢?有一句话你说得对,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取代你。而我,就更是如此了。
越接近那个至高之位,越是众矢之的。没有人可以百分百信任,包括你。
之后两天,嬴城哪也没去,只是留在家里守着常曦,几乎寸步不离。
自毒性蔓延,对方几日来清醒的时候很少,即便有时醒来,没说两句话又是沉沉睡去。
太医说这是因为体内余毒还未完全退尽,为今之计,也只能靠草药慢慢调理恢复。
嬴城坐在床边,看着那人安静的面容,他的脸色依旧是苍白,整个人消瘦了不少,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唇色浅淡的让人心疼。
小心翼翼的用手指碰了碰对方的唇,嬴城慢慢俯身,吻了吻常曦。轻声说道,“快点好起来。”
从他唇角离开,刚要直起身子,就见常曦睁开了眸子,静静的带着点点笑意看着自己。
一瞬间,嬴城心脏都要狂喜的跳了出来,唯恐惊扰对方,他温声道,“怎样,今天感觉好一点吗?”
“嗯。”常曦依旧虚弱,所以声音非常轻,嬴城需要靠近他才能听得清。
“我做了一个梦。”常曦说道,“梦见你要离开这里,来和我道别……”他轻喘了几下,“我担心你要走,就醒了……”
“我哪儿都不去。”嬴城亲着他的侧脸,“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我想坐一会……”
“太医说了你要多休息。”嬴城不赞同,他不愿这人刚好一些又被累到。
常曦难得求他,“就一小会儿……”
本来平时对他就是有求必应,现在更是不忍心让人失望,嬴城仔细且缓慢的将人扶起来,自己从后面环抱住他。
半扇窗正好是早晨宁祥开着透透气的,此刻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外的雪景。
“快三月了吧……”常曦目光盯着窗外,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欣赏着久违的一切。
“对啊。”嬴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桃花马上要开了。”
手指碰触到嬴城的手背,然后握住,常曦说道,“我……很想回北疆……”
因着生病的缘故,在光线之下,他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长发又如墨般乌黑,像脆弱的易碎品。
嬴城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怀里这个人从来都是冷静而强大的,偏偏有时又神采飞扬的像个孩子。而现在,他像被禁锢了灵魂,成了自己感伤的源地。
眼睛莫名有些酸胀,嬴城将脑袋埋进常曦的乌发中,说道,“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马上就离开。”
“我……”常曦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眼前却越来越黑,乏力的劳累的感觉如海浪冲刷着礁石,轻柔而不可抗拒。他情不自禁的又陷入了沉睡。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
嬴城也不舍得放开他,便多抱了一会。
这时,有人叩了几下门,接着就见宁祥探了个脑袋进来。
嬴城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大声说话。
宁祥会意,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说道,“魏国的九皇子来府上找您来了,就在前厅。”
越素池?
嬴城奇怪那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跑到睿王府来,思量了片刻,却也只能将常曦放好在床上,又为他把被子盖严实,这才跟着宁祥走了出去。
第31章:各人心思
嬴城走到前厅,就看见越素池正坐在檀木椅上,悠悠然地喝着茶。
见有人过来,这个魏国第一美人也只是懒懒的抬眸扫视而过,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你今日倒是好兴致,怎么想着来睿王府了?”嬴城在他旁边坐下,观察了一会对方的表情和动作,却也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有点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没事就不能来么?”越素池放下手中的瓷杯,手肘抵着桌子,靠近嬴城,“我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你了。”
这几句话让嬴城有些莫名和惊讶,以为对方是在抱怨自己没有陪他,所以先道了个歉,“最近府中有些事,实在脱不开身。”
越素池拖长音,嗯了一声,带着些绵软和……撒娇的意味。
嬴城心中一动,继而用指节顶了顶额头,越素池的声音总让他想到常曦,这还真是——
“我都知道。”越素池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嬴城面前,“蓟侧君是中了千肠草的毒吧?”
警铃突然大作,嬴城目光冷锐的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记得自己没有和别人说过。”
越素池被他这急转直下的态度弄得愣了一下,片刻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让人去下的毒吧?我有那么蠢么?”
的确,论动机,嬴城真不知道越素池有什么理由来下毒,自己既不是国君也不是太子,同时也没有位居要职,何必大费周折的来对付自己?但是……依着赵亭筠那性子,也不像做了不敢认的人。只能说,有这么一种可能,那杯酒被人掉了包。
可会是谁呢?平时睿王府戒备森严,不可能让眼生的人随便出入。
而且,现在最关键的是,越素池为什么会知道常曦中的毒是千肠草。
“你还真的在认真考虑啊?”越素池不高兴了,“其实是我无意听到了太子和梁国国君的谈话,但我又听得不是十分清楚,怕你出事,就来王府打算找你。不过正好遇到了一个人,我就抓来问了问。你该知道那人是谁了?”
“是……老太医?”
越素池笑了笑,只可惜笑意不达眼底。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不再理会嬴城。
“抱歉,”嬴城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对方,明白过来后也算坦然,“这几日我有些杯弓蛇影了,还望九皇子大人有大量。”
“这次就不和你多计较。”越素池也能体谅他的心情,摆摆手道,“等我去看过蓟侧君后,你下次再一并好好答谢我。”
“什么?”没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嬴城问道,“你是说,你想去看常曦?”脑袋里好像并没有搜寻到关于这两人相识的记忆,嬴城蹙眉,一时有些犹豫。
“但凡涉及到他的事,你还真是草木皆兵。”越素池看对方那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很快掩饰了过去,指了指脚边的小木箱,说道,“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捣乱的。”
嬴城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个东西,那是个很小巧的箱子,枣红色,精致的就像是梳妆盒。“这个是……?”
“在我们魏国,有一种医法叫做针疗,刺进人的活穴和大穴,可以起到治病疗伤的作用。”
默默听完对方解释了一大堆后,嬴城想到,这不就是中医里的针灸么?的确,这个方法好像可以调和气血。不过在大梁好像从未见过有人用这个法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不会,还是怎么着。
至于越素池……身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居然还会医术?但很快,嬴城又释然,毕竟这人曾经也救过自己。
事到如今,姑且一试吧。
绕过弯曲回廊和景致优美的花园,嬴城带着越素池来到了常曦的房间。
床上的人依旧睡得很沉,嬴城轻声道,“这样可以开始么?”
“没关系。”越素池看着并无知觉的蓟常曦,像是要将这个人彻底打量清楚一般,目光动也不动,“他睡着了也好,不会感觉到痛。”
嬴城点点头,就想去坐到常曦身边。然而却被越素池一把拉住了。
“你做什么?”越素池疑惑且奇怪的看着他。
嬴城比他还疑惑,“我扶着他,好让你施针啊。”
“用不着……”越素池难得的有点欲言又止了,“我施针的时候,必须要将他衣服都褪去,你……”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楔器有别。
嬴城失笑道,“九皇子,我是他相公啊,又不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况且在沼阳村,你救我的时候,不也没在意什么楔器有别么?”
越素池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行了,就这样决定吧,我留在这里陪着他。”嬴城伸手将常曦半抱在自己怀中,问道,“是现在就将衣服解开么?”
越素池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郁闷,却只得点点头。
嬴城将常曦抱紧,又看了看对方的睡颜,这才将其里衣温柔缓慢的脱了下去。凸起的锁骨和清晰可触的蝴蝶骨让自己摸着都觉得心中酸涩。
更加小心地,嬴城把常曦乌黑的长发拢到了身前,这才看向越素池,“好了,随时都可以了。”
越素池的目光扫视过嬴城,又落到蓟常曦身上,接着他看见那人手腕上赤红的玄鸟图腾。
眉眼间有了些冷意,虽然知道这两人已经成婚,但这样的亲密实在有点碍眼。如是想着,他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种想法也太过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了,真是魔怔。
静了下心,摈除杂念。越素池拿起一根细而长的银针精准的刺入了对方背部的穴道。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很轻很浅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随着越素池如释重负的长舒口气,这次的施针结束了。
嬴城看见常曦额前都是薄汗,脸色倒是好了一些。当下狂喜道,“九皇子,多谢。”他为常曦将汗拭去,复又看向越素池,郑重道,“这份大恩无以为报,若是哪天你需要我,无论多难,我都会竭尽全力。”
越素池现在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他想和嬴城说话,却又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所以只是先应付道,“可以,你只需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便好。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嬴城想留他在府中用了晚膳再走,那人也不愿意,只是神色有些匆忙。
虽觉得奇怪,但嬴城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儿,刚把人送到府外,就看见骆清姚正好往这边走来,要说这世上的事情,偏偏有时就这么巧。
骆清姚看见越素池从府里出来,也是愣了片刻,不过很快调整了过来,摇着折扇对着他报以微笑。
越素池也礼貌的点了点头,这才正式拜别。
将骆清姚迎进府,嬴城笑道,“之前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早知道我多留他一会了。”
听出了嬴城在打趣自己,骆清姚也毫不介意,“我来这里也不是找他的,是来找你的。”他今日倒是难得正经了一回,“蓟家那位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嬴城低叹道,“需要慢慢调理。”他没有告诉骆清姚,蓟常曦到底是中了什么毒,潜意识的他怕这件事会流传开来,而一旦王爷侧君或将无法生育这种事传了出去,就算湛箫不发话,嬴从煜也绝对会让自己继续娶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大臣家的儿子。
他不愿意再娶,所以他对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既不想造成常曦的困扰,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好在骆清姚没有追问。
两人在亭子里歇下,喝了点茶,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终于,骆清姚憋不住了,说起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上次听我父亲说,你想要废了赵亭筠的正君之位?”
“是,”嬴城没有否认,“但我遇到了阻力,你知道么,君父不同意。”
“我也不是很赞同。”骆清姚收起手中的折扇,他心事重重。嬴城不知道,但自己很清楚。如果这次废去赵亭筠的正君之位,得罪的可不只是赵丞相这么简单,连带赵丞相手下所有的势力都将一并得罪。而且……国君恐怕会很不高兴。
如果失去了赵丞相的支持和势力,又失去了嬴从煜的欢心,嬴城以后的处境将会很艰难。而且嬴岚又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让自己腹背受敌,实在称不上明智。
嬴城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也有兴趣了?”
“我也不想多说没意义的话,其中的道理你都明白的。”骆清姚认真道,“希望你三思后行,别一时冲动,做出错误的选择。”
“难道你觉得把赵亭筠继续留在府中是明智的选择?”
“至少比得罪赵丞相,惹怒陛下明智。”骆清姚这次倒是分外锐利,丝毫不退让,“你有没有想过,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其实和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什么意思?”嬴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觉得今天的骆清姚让自己非常困惑。
“若不是你独宠蓟家那位,赵亭筠会这样么?蓟常曦会这样么?”
“你说的话简直毫无道理。”嬴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你的心只有一颗,难道要分成几瓣,一人给一个么?”
“你要是真为了蓟常曦好,就别过分宠他。”骆清姚面容冷了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么?”
犹如被人敲了一闷棍,只因为骆清姚突然让嬴城想起了湛箫曾经说过的话,那人也是告诫自己不要太过锋芒毕露,不功不过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