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嬴城很喜欢安容的性子,不过这仍旧无法消除他的怀疑。或许是被常曦中毒的事情给吓出了后遗症,嬴城现在遇事都不由得细想三分才行。毕竟安容一直跟在赵亭筠身边,也算是丞相府的人。而丞相府中没有设自己的眼线,关上大门后,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阴谋。真要细细追究,倒也不是毫无可能性。若是安容真的无任何把柄在身,应该也不怕自己去查。
思及此,嬴城眸光微动,他有了一个主意。
这日,赵亭筠的院子较之往时,明显气氛略微沉重严肃。
院中的下人个个小心翼翼,规矩的不能再规矩。原因无它,只是他们的王爷今天到这儿来了。
嬴城还未走至前厅,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安容。
安容应该是听到了有人通报,所以才匆匆出来迎接的,从他带着薄汗的额上就能看出,而且一开口,声音还有些喘。
“王爷,”恭敬的行了一礼,安容说道,“正君马上就来。”
嬴城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将人引进厅中,安容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前两天府里刚上了一些好茶,王爷品过了么?”
嬴城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安容的每个动作,他的心情现在有些复杂,却还是淡笑道,“只等着你将它递给我了。”
安容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刚把白玉杯递过去。就见赵亭筠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冲了进来。
“正君。”安容看了赵亭筠一眼,又看了看嬴城,很是懂事的默默退下了。
一时厅中就剩下两个人。赵亭筠听到嬴城找自己时,不可否认心里有点小高兴,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后,反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嬴城也不说话,他倒不是不知说什么好,而是想说的、想要知道的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找个怎样的切入点比较合适。
可能是因为上次被打怕了,赵亭筠这回也没那么盛气凌人,他目光在嬴城身边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在对方的脸上,终于憋不住的问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不是来找我的么?”语气虽然还是不怎么温和,却也不至于让人蹙眉了。
习惯性的勾了勾唇角,嬴城很是漫不经心,“是啊,我来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如今看到你跑这么快,就知道彻底好透了。”
被这么一挤兑,赵亭筠条件反射的又想去反驳,不过还是难得理智的忍了一回。他很是郁闷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你是想来看我笑话么?”
这还是自蓟常曦出事之后,两人第一次这么毫无火药味的在一起说话。嬴城自然是能克制自己脾气的。而赵亭筠也不想又把眼前的人给惹生气。
“我可没那么恶劣。”嬴城长腿交叠,寻了个舒服姿势靠着椅背说道,“这次你得多谢你父亲,以后在府中一天,就给我收敛一点。”
赵亭筠被他这么一说,郁闷和委屈顿时又冒了出来,都说了不是自己下的毒,怎么这人就不信呢!被这样误会再不还嘴那就不是他了,赵亭筠“噌”地站了起来,“你自己去好好查查真凶行不行,别乱给我扣帽子!要真是我下毒,我早就认了!”
嬴城看他果然被激的动怒,故意继续火上浇油,“这件事我不想再和你谈论。只是你这性子给我好好改改,在这点上,安容不知比你好上多少倍。他跟了你这么多年,就没人让你学学他么?”
赵亭筠一听就彻底炸了,从小到大,谁敢这么说他?居然还拿个下人和自己作比较!他一生气就开始不加克制的反击了,“我需要学他?!怎么,你喜欢他?我告诉你,他也就一张脸能看!而且安容来丞相府才两年多,你看他懂事,其实很多东西他都不懂!”
嬴城没有呵斥赵亭筠,甚至连眼神警告也没有,因为他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赵亭筠说安容只来了两年,那么安容之前在哪里?是一直在封戟镇?还是早就从镇子出来,被人好好保护着?但其实,第一种猜想基本可以被排除了。封戟是个灾难之地,瘟疫和动乱不止,无论安容之前是什么身份,成为一个下人,还是成为一个这么聪明剔透却又大方得体的下人,绝对需要培养一段时间。所以安容从封戟镇出来的时间绝对要早于他来到赵亭筠身边的时间。那么,将他从封戟带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赵丞相么?
隔天下午,丞相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赵丞相现在每次看见嬴城都有些愧疚和歉意,同时也为自己儿子的不懂事而生气。
嬴城自然知道身边人在想些什么。其实赵家,尤其是赵丞相,真算得上是清正廉洁,只可惜生了个赵亭筠那样的闯祸精,又把人宠得无法无天。但转念想来,好在赵亭筠是个器,再能闹腾也闹不出个什么东西,如果是个楔……指不定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丞相无需拘束。”看出对方神色一直绷得紧紧的,嬴城出声道,“我只是刚办完了君父交代的事,回府途中想着来看看你。”
“老臣惶恐,能得王爷如此垂爱。”赵丞相态度很是谦和,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
“就在刚刚,我看到丞相前厅中的摆设,突然想起正君院子里,这布局像是有些相似。”
赵丞相听了这话,反应片刻才笑道,“想必是安容那孩子怕亭筠想家,所以才故意摆放成那样的吧。那孩子一向懂事。”提起安容,赵丞相脸上也都是安慰,笑容也柔和了一些。
“安容的确是好,平时也是处处为正君着想。”嬴城看着赵丞相,面上分毫不显。
“安容极为听话乖巧,我叮嘱他的事情都能做的很好。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心把他放在亭筠身边。”
“是吗——”嬴城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后,似笑非笑道,“所以这次下毒,也是他听了丞相你的叮嘱么?”
“什么!?”赵丞相一听这话,完全懵住了,待反应过来后,重重跪下道,“王爷!老臣怎么会去谋害侧君!?实在冤枉啊!”
“我问你,”嬴城起身,目光冷凝,“安容是你安排到正君身边的对不对。”
“是,的确是这样。”赵丞相不解,“可这件事和安容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的出生,以及他曾经的经历,让我觉得不只是一个下人这么简单。”
“绝不可能是他!”赵丞相听到嬴城如此坦白,不由大惊失色,“安容的身世虽然可怜了一些,但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啊!”他脸色急切,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嬴城对赵丞相的人品倒不是信不过,相反,他信任赵丞相,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想逼赵丞相多说几句真话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为难这个老臣。
“赵丞相,”嬴城最后问道,“安容是你从封戟带出来的吗?”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
“封戟?”今日遭受了一连串刺激的赵丞相再次诧异了,“他是封戟人吗?当初是太子将他送过来的,我并没有问太多。太子说安容这孩子太可怜,年纪小小就被卖进了倌馆,家人又都过世的早,无依无靠。不过好在性子温顺,本来太子想要收留的,却奈何宫中人多口杂,就让我帮忙留下来了,只当多了个下人。”
赵丞相慢慢回忆道,“我看安容也的确很好,虽然以前的经历是个抹不去的印记,但也不妨碍府中大家都喜欢他。”
想当初赵丞相在得知自己儿子下毒后,也只是来求情。而对着安容,却坚定的说那人不会下毒,可见安容在所有人心里都一样,乖巧温和。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人会做出什么坏事来。但如今看来,他最初出现的方式就已经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然而此刻,这些已经不能让嬴城思考太多。只因在赵丞相说出太子这两个字的时候,嬴城就已经脑袋空白,血液都几乎逆流了。就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他没有料到嬴岚居然就是自己在努力寻找的背后那个人,这是当朝的太子,也是自己的哥哥。
嬴城只觉得胸口发闷,空气好似都变得稀薄,他本能的想要离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环境,然而脚下一动,身形却有些不稳。
幸亏赵丞相及时扶住了他。“王爷……您没事吧?”
嬴城摇摇头,他并不太想说话,应该说,他想一个人好好待着。
回到府中,挥散了所有的下人。嬴城在房间里仍旧不太敢相信赵丞相的话。但他较之刚才,平静了不少,只是心中愁闷没有消退半点。
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不对劲的?若真要回忆,只怕骆清姚其实已经给了自己很多提示了。
嬴城想起了曾经那个人一而再的告诫自己要当心,并隐晦的表示最好能把握住赵家的势力。所以,骆清姚早就知道这些事了吧?
自己穿越过来,以前总是拒接接受大梁的一切,尽管这具身体被所有人宠爱保护着,然而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所有的一切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在这里,自己娶了常曦,把无双接进了府,认识了赵亭筠,去了北疆,回来之后受封,之后又是越素池。身后这些隐含的几方势力是不是已经让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中?
骆清姚的话自己当时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不曾在意过。但是自己不在意,其他人却在意了。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安容和嬴岚一定认识。那么下毒呢?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安容所为,可现在安容背后的人是嬴岚,那么嬴岚会不会有动机?
不愿这么去想自己的哥哥,嬴城甚至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他坐在窗边,月光笼罩了他面容。
今夜天空非常漂亮,与阴郁的气氛不同,明亮的繁星几乎映照半个天际。
院子的一角,百花竞相绽放,一人独坐在石凳上,仰望着夜空,久久未语。他的眸子仿佛被星光搅乱,猜不透其中的情绪。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的,如覆了一层薄薄水雾,有种模糊的悲哀。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才转身。看见来人后,惊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笑容浮现,却不见得有多开心。
“王爷,”他说道,“不歇息吗?”
“因为睡不着。”嬴城一身月白长衫皎皎如同今晚的月亮,他长发随着清风飘动几缕,凤眸沉如潭渊,“安容,你能陪我说会话么?”
第37章:封戟旧事
两人对着明月,各怀心事,却又各自沉默。仿佛不急于打破这一刻的宁静,四周唯听见虫儿嘶叫,不远处莲池中的清幽香气让人浮躁一点点消退。
良久,安容终于转头看向对面那人,“王爷有心事吗?”
“怎么?”嬴城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像是心神难安的样子吗?”
“倒没有。”安容笑了一下,“只是觉得您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聚精会神。”
低叹一声,嬴城唇角的弧度有些无奈,“所谓聚精会神,也不过是受了今夜的月色影响。这样宁和的境况总让人不自觉的回忆太多。”
“是想到和侧君在北疆的日子了么?”安容了然的单手托着下巴,“听说北疆这个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夜晚月亮如银盘,还有常开不败的凤堇花。”
“你倒是了解的清楚。”
“我这辈子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大多都是一些传闻和书上记载。”安容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让王爷见笑了。”
“你说的都对。”嬴城说道,“北疆的美是不同于王都的,它美的自由而不拘小节,但它也不尽是优点。就像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你若是把它想得太完美,知道真相后反而会失望。”
这句话像是在影射着什么,安容的笑意没有变化,眸子里却略略黯淡,片刻引开话题道,“王爷如此日思夜想着北疆,是否等侧君身体好了就要走了?”
“也不仅是北疆。我心中所想的,是比北疆更久远的记忆。”嬴城拿起玉盘中的糕点,端详了一会,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品味后,说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和宫中那些人做的一个味道。”
安容没有接话,只是原本搭在圆桌上的手放了下去,半掩在衣袖中。
然而嬴城似是毫不在意,仿佛那句话只是无心的一句夸奖。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比北疆更久远的记忆是什么吗?安容。”
“……不知。”
“那么,你可知道封戟镇这个地方?”
衣袖中的手狠狠握紧,安容脸色平静,“不知。”
“我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我生长的土地上,原本和平而强盛,富饶且民安。但是某一天,毫无预兆的,翠色的草地变成了枯裂的黄土,清澈的河流变成了泥沙的海洋,碧蓝的天空从此永远都是阴霾灰暗。瘟疫使得白骨交叠,丧钟不断。饥荒让百里饿殍不得入土,曝露郊野。一场战争把数以万计的人变成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留下的婴孩哭声令人毛骨悚然。”手上用力,糕点被碾的粉碎,嬴城说道,“这梦境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令我午夜梦回时辗转难眠。”
“这……想必是一个噩梦而已。”安容语气温和的劝解道,“大梁太平盛世,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王爷一定是平日为国忧心太多,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梦魇。”
“你真的这么想么?”嬴城看着安容的眼睛,“一个国家的强盛少不了无数的牺牲。大梁如此辽阔,你觉得这片土地上会有被人遗忘的角落吗?”
“或许会有的,但是肯定不止一处。”安容垂下眸子,“哪里都一样,不被庇佑的地方太多了。”
“安容,我问你。若你生在封戟,你将如何?”
沉默了很长时间,安容慢慢说道,“或许……会想要竭尽所能的活下来吧,没有人愿意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如此真是奇怪。”嬴城忽而笑了一声,“我记得你说自己不知道封戟这个地方,现在却又为何知道那里爆发战乱?”
气氛一下变得莫测起来,除了两人的呼吸,四周的一切像是都静止了。他们仿佛被包裹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良久,安容似是松懈下了所有紧绷的弦,他面色放松,笑意终于变得真实了一点,“王爷这样试探我是为了什么?”
“只是想亲自确认你是怎么从封戟镇出来的。”看到对方这副神态,嬴城知道自己没有赌错。一切即将真相大白,很快他就能知道这所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和嬴岚有关了。
“既然您能问出这些话,就说明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又何必再多问已经知道的答案。”安容的表情始终波澜不惊,没有被发现的心虚,也没有追悔莫及的磕头认错。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他接受的坦然且理所应当,没有半分犹豫和挣扎。仿若一个垂死的人总算等到被审判的时刻,只等了结痛苦,挥别前尘一般。
“我只知道你从封戟活着走了出来,知道你和我大哥认识甚至相熟。那么剩下的呢?是不是你下的毒?又或者……是我大哥让你下的毒。”说到最后,嬴城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安容的笑意愈盛,嬴城从未见他如此这般,眼前这个人总是克制而又懂事的,即使是开心的时候,也带了三分隐忍。如今这样近乎畅快的笑容,真的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