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天回头担心地看了眼身后之人,张青冲他摇摇头,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李傲天看向角落里惊魂未定的小哥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哥儿抽噎了一阵,低声道:“那画是李二公子的,是掌柜的借来挂在店中招揽客人的,不是卖的。”他说着气恼地看了眼那个凶神恶煞的西羌人,“可是那位大人却要强买,正巧碰到夫人来买竹宣……”
听罢,耶律齐大笑两声,“东西既然放在店里,却又不卖,这是何道理?”
李傲天不怒反笑:“有没有道理,难道由你说了算吗?”
“大御素以礼仪之邦见称,如此欺我蛮荒小国,恐有失大国风范。”对方亦分毫不让。
李傲天握着手中的画轴,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自己是蛮荒小国,化外边民,做买卖之前,就该先问问规矩,这字画,莫说不卖,即便卖,卖给你,岂不是暴殄天物?”
“你!”耶律齐神色狰狞了一瞬,复又打量了一番李傲天身后挺拔健朗的哥儿,捋髯笑道,“早闻李二公子乃大御第一才子,纵是我不懂画,但是我却懂美人,李二夫人这般与众不同,身手不凡,想必耐力也定是极好,最对我西羌男人的胃口,这一点上,二公子与我定是英雄所见略同。”
“放肆!”
听得这般羞辱的言语,张青面上顿时一阵青白,听闻耳边一声暴喝,再看李傲天的右手已经按在腰刀之上,鸣鸿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杀意,顿时煞气暴涨,他心下一惊,连忙按住他拔刀的手,“天儿,不可冲动!”
李傲天心头巨震,鸣鸿一出,必定见血,杀伤外使,罪名定然不轻,耶律洪正无出兵借口,若是由此引起两国交兵,他恐是万死难赎,可是任由对方羞辱二嫂,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天儿,跟这些蛮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们回去!”张青说罢,忙跟边上愣神的倪大倪二使了个眼色,一起将人生拉硬拽将人押到门外,李傲天肩头一震就把两个倪氏兄弟甩了开去,转身正要回返,全无防备之下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倪大倪二赶忙扶住自家将军,目瞪口呆地看向身后面色凝重的人,再瞧眼自家将军,顿时心中大叹,二夫人果然不是凡人呐!
待得人走远,耶律齐边上的另外一个粗莽汉子一脸不屑地道:“甚么白虎将军,也不过如此。”
晚时,玉照熙瞧着平日没到饭点就吵着喊饿的小儿子今日竟然没上桌,不由疑惑道:“青画,少爷呢?快去叫他,开饭了。”
青画想起在房中关了一晚上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小少爷,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夫人,少爷说他不饿,叫老爷夫人和二位少爷少夫人先吃。”
李谦闻言,笑骂道:“这臭小子,平日里旁人不饿他先饿了,今儿是怎么了?我去瞧瞧。”
见状,坐在李胤风身旁的张青忙起身道:“父亲安坐,我去看看天儿!”
李霄云点头道:“是啊,父亲,天儿平日最听他二嫂的话,您就坐着吧。”
“也好,这混小子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青哥儿去瞧瞧他。”
张青走到后院,正见李傲天杀气腾腾地舞着手中的长枪,园子里一片狼藉,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还生气呢?是我不好,下午手重了,可是还疼吗?”
李傲天见着来人,犹豫一瞬收了手里的兵器,怏怏道:“二嫂,没事。”
“既然没事,就出来吃饭。”
“说了我不想吃。”
张青走上前去,见他扎着绷带的右手已是一片血红,不由皱眉道:“伤势没好,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说着连忙招呼躲在一旁的青琴拿来纱布,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李傲天神色低靡地看着面前人,“二嫂,我是不是很没用?竟眼看着那帮人欺负你……”
“胡说什么?你的性子也该改改了,总是这么冲动,再怎么说也是外国使臣,哪是说动手就动手?若是出了事,别说你,李家上下恐怕也难以交代,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切记谁也不要提,更别给你二哥添堵。”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李傲天不甘地看着面前人,想起今日的那一幕,想起自己不仅不能帮二嫂出气,还要灰溜溜地被人拉走,这么些年他苦心练武,谁想到这种情况下竟毫无用武之地。
张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现在要做的是跟我出去吃饭,一家人都在等你呢,莫叫大家担心。”
难得瞧着小儿子蔫儿了吧唧像只霜打的茄子,笑过之后,李谦与夫人对视一眼,也不约而同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担心。
凤展翎轻轻碰了碰丈夫的胳膊,李霄云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
李胤风面无异色地饮下杯中的淡酒,对座的李霄云看见弟弟眼中一闪而逝的暗光,心中也不禁浮起几分隐忧。
083.文宴变武宴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吃得都有些不是滋味。夜色渐深,李霄云看着院中敛眉沉思的人,低言道:“你打算怎么做?”
李胤风沉默良久,“若是大嫂叫人当众羞辱,大哥又待如何?”
“定千万倍还之。”
李胤风面上浮起一丝惨笑,“论理,对他国外使不可不敬,论力,比之勇武我万不及一,大哥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李霄云叹息道,“我清楚,可是大哥更清楚,你做不到,别勉强自己。”
李胤风站起身来,直视着面前人,“如果我能不管不顾,大哥可会开口拦我?”
两个弟弟,他偏老三,疼老二,二弟从小懂事自立,人又聪明早慧,不像三小子会对大哥耍赖撒娇,二弟冷情孤僻,他原本也有些担心,可青哥儿却有本事叫他这个弟弟脱胎换骨,他不再整日整夜作画看书,也会把心思用到其他事情上,这么多年来,李霄云还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这般深重的压抑和痛苦,明知不应该,他脸上还是扬起一抹笑,抬手拍拍面前人的肩膀,“傻话,大哥拦你做什么,你既想清楚了,该做什么就去做,天塌下来也有大哥扛着,再说,如今天儿也能独当一面,不必担心。”
“大哥,我知道了,天儿你还是多提点些,今日若不是阿青拦着,天儿那冲动性子,恐怕又惹了大祸,在朝为官不比其他,由不得不深思熟虑。”
送走李霄云,李胤风召来管家,挥退众人,低声吩咐道:“交代下去,边境……”
垂首立在案前一脸精明的管家察觉到自家少爷没了下文,不觉诧异地看向桌案后的人,却见那人死死攥着手里的账册,双目紧闭,很久很久方才睁开眼睛,一双澄目竟已是通红一片。
李胤风神色恍然地笑道,“罢了,你去吧,我这都是在想甚么呢,私怨而已,何至于累及边境百姓,终归是我无用罢了。”他能做什么?他只有钱,可钱也并不是没半点用处的,断了边境上重要物资的交易,结果可想而知,可是真要不管不顾影响无数人的生活,大哥说得对,他做不到……他摇摇头,意兴阑珊地看了眼桌上的账册,“我累了,生意上的事情,劳你看顾着些,往后没有大事不用再来回报了,也免得你来回跑。”
两手拢在身前,一身绸衫,神色恭谨的管家,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少爷终究还是心太软,不过没关系,总还有他这个管家呢,边境的粮店看样子可以都关了,去岁江南遭灾,粮食倒是可以直接转卖南方,别家的粮似乎也可以开始收购了,至于精盐大概也不用卖了……咳,这样一来少爷的家底儿会被他折腾干净吧……
……
坐在二层的观景台上,衣着华丽的哥儿们有些紧张地盯着演武场上的情景,明明是款待新科士子的琼林宴,吟诗作对何等风雅,却谁知西羌使者献了一段狩猎舞,趁着龙心大悦竟开口请求设擂比武,南疆平定以来,御国上下志得意满,借此机会一展武力似乎也并无不可,于是就在帝王口中的一个“准”字落下之后,好好的琼林宴便径直挪到了这演武场来。
“你看他好丑!”几个小哥儿指着场中魁梧壮硕脸色黝黑的西羌人惊叹道。
“天呐,他的胳膊比我大腿都粗!”
“你看,你看,他身上好多毛,好可怕,像野兽一样!”
“难怪那兰贵卿要到御国来和亲,西羌男人这么丑,谁愿意嫁?”
听着身边的小哥儿叽叽喳喳议论着演武场中的西羌人,周子恒不以为然地道,“这些人真是找死,御国那么多英雄豪杰,还能比不过那几个大块头?”
“就是就是,一会儿哥哥上场,肯定打爆他!”林无忧兴奋地道。
“他们就几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轮到大哥跟林二哥上台。”周子恒有些担心地道。
许砚然知道那人今日未曾入宫,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手上的伤没好几天又厉害了,幸好今日不在,他还真是怕那人不顾伤势跑上去与人比武。看着远处席座之上神色清冷的人,许砚然心中泛起几分难言的苦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人,那日之后,兰贵卿没再登门,却会不时叫人相请,他应邀前去,但也只是看书弹琴,甚至连话都很少说。那天他曾说自己不值得羡慕,的确,许砚然也从未羡慕过他,纵然有一张倾城之貌,可那人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悲凉,面上的笑容灿若春花,眼底却寒如铁石,他能轻而易举地迷倒任何男人,却不会对任何人施舍半点真心,许砚然觉得背上有些冷,这样的哥儿,若非受过大苦,就是肩负重任,但是一国皇卿,谁能伤害他?可若说重任……难道真的要有事情发生了吗?
周子恒瞧见他的脸色,忙伸手拉拉他的袖子,“砚然,你怎么了?不会被那几个丑八怪吓到了吧?”
许砚然缓缓摇摇头,“西羌人尚武,这些人魁梧高大,况且被派来护送贵卿,身手定然都是极好……”
林无忧拍拍他的手,“不要担心啦,那些人瞧着力气大,可是那么大块,肯定也笨得很,比武又不是光比谁力气大的事情,放心啦!”
“就是就是!砚然你就好好看吧!”周子恒笃定地道。
许砚然张张口,看着两人兴高采烈的样子终是没有说话。
周围作此想的不在少数,可就在第一场比武眨眼之间结束的时候,嘈杂的观景台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只看到那个粗丑的西羌人只一拳便将奉命上台的红衣侍卫打下擂台飞出丈远,而那侍卫口吐鲜血,蜷卧在地,挣扎一瞬便不省人事,楼上的哥儿们顿时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台上的西羌人神色傲慢右手握拳,做出一副胜利的姿态,台下文武百官则是陷入一片死寂当中,高坐主位的帝王,不自觉地沉了脸色。
“不会打死了吧?”林无忧抖着双唇看着被人抬下去的年轻侍卫。
见状,几个小哥儿已吓得扑进了爹爹怀里低声哭泣起来。
“太过分了!比武哪有伤人性命的道理!”周子恒不可思议地摇头道。
端坐一旁的皇夫也担忧地遣人前去询问了伤势,众人都不约而同望向了前来回话的太医。
老太医抖着花白的胡子,扑跪在地,一脸忐忑地低声答道:“回皇夫的话,人没死,只是……”
“只是什么?”皇夫也有些焦虑地皱眉道。
“只是肝脾破裂,恐怕也撑不过一时半刻了!”
听见太医的答话,心善的小哥儿们眼泪掉得更凶,一些贵夫更是心惊胆寒,忙遣了人下去知会自家儿子切莫上台。
眼见皇帝脸色不好,坐在兰若语身侧的耶律齐忙冲台上的西羌汉子高声呵斥道:“拔里津,比武而已,焉能伤人性命!”
台上的汉子忙惶恐地跪倒在台上:“陛下赎罪,贵卿殿下赎罪,小臣并没使全力,方才那兄弟想必不会伤及性命,小臣知罪,以后出手定当小心。”
闻言,帝王的面色更寒,一众朝臣也跟着噤若寒蝉,见情况远出意外,对方出手狠辣,且轻而易举一连拿下数人,方才一些大意之人也不再敢轻易上场,张文昀按住身边一脸愤恨的周子扬,低声劝道:“你别冲动,国公府就你这一根独苗,被打废了你爹要哭死的!”
周子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安分了下来,他虽然心里不服气,可也清楚,自己绝不是那西羌人的对手。
这边林昭也是跃跃欲试,可就在族兄逞英雄被人踢下擂台之后,自家爹爹已经遣了侍卫在身后牢牢盯住他,以防他一时冲动上去找死。
李傲天烦躁地看了眼身边面无表情,眼里却没半点商量意思的人,“二嫂,你要看我看到什么时候啊!”
“你确定你这是比武的心境吗?”身边人神色肃然地扫了他一眼。
李傲天脊背弓起,两手按在席上,肌肉绷紧硬如铁石,一瞬间的挫败后,也不得不承认二嫂说得没错,杀人和比武是两回事,心不定,就可能输,气不平,出手就没有分寸,自从刚才听说宫里的事情,他就半点也安静不下来了。
李傲天自知心魔已生,他越是压制,反倒心绪越加难平,“二嫂,你再拦我,老子真成缩头乌龟了!”
张青没搭理他,不多时李傲天见到亲亲二哥过来,忙求救一般地看向他,李胤风没说话,只是坐到几前,兀自煮起了茶水。
看眼垂头丧气的弟弟,他低声道,“天儿,你过来。”
李傲天微微一愣,忙起身上前,几旁的人捧给他一盏香茶,李傲天低头望见盏中只一叶青茗悬于水面,抬手轻抿一口,却是满嘴苦涩,李傲天虽不深谙茶道,却也知晓,煎茶是要看心境的。
明白二哥的担忧,他旋即仰头灌了个干净,将茶盏放下,无比认真地道,“二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胤风看着弟弟,点点头,“去吧,小心点。”
张青刚要阻拦,却被丈夫拉下,“让他去吧。”
“西羌一行人个个高手,那个耶律齐更是有西羌第一勇士之名,天儿手上还有伤,你就这么让他去……”
李胤风摇摇头,“你自己的弟弟你不知道吗?这小子憋了好些天了,再不叫他把这口气出了,迟早要憋出病来。”
“可……”
“别可是了,难不成你真觉得咱家这小子不是那西羌人的对手?”见他不说话,李胤风拍拍夫郎的手,“放心,还有大哥在宫里,他比我有分寸,会照顾好他的。”
张青低头看着几案上的茶盏中失了香跑了色的茶水,担心地道:“你要强颜欢笑到什么时候,我看憋出病来的会是你吧。”
李胤风片刻的失神后,不觉惨然一笑,有些迟疑地握住他的手,“阿青,李二少爷从小自负,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竟是这般一无是处,自己的夫郎被人羞辱,我连像天儿一样光明正大地为你出气都做不到,只能自欺欺人地装作不知晓,阿青,你当真是选错了人……”
看着面前人颓然自轻的神色,饶是他一向温厚也不由动了真火,那日的事情他原本都忘了,却没想还是叫他知道了,不过是句旁人的戏语,他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但不能容忍的是,竟叫他最看重的人生出这等无端的心思,他反手握住对方,“你想为我出气,再好不过,新仇旧恨,憋了一肚子了,我八岁在老家被邻家的小霸王推进坑里,摔了头脸……十岁镇上的小贼偷了父亲新打的刀剑害我罚跪……十一岁玩伴弄坏了押在家里的贵重东西,连累我被责打……在肃州时,城了的小贼偷了我的银两……客栈里老板嫌我粗鄙,只给我柴房睡……临城一户财主家的狗咬了我腿……城中的小贩也笑我难看……讨饭之时还被一群乞丐轰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