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之,你不会打算一直躲着赵家人吧?”
好歹是本县县丞,是个官,不能轻慢。
“此时家中人多,不好说话,这才先躲开。择日我会过去,和赵家好好说说。”
孟然放下手中的煎包,端坐着,一本正经回复。
“如果你真心不喜欢赵家小姐,那可以退婚吗?”
谢芷并不了解,孟然兄长为他定下的婚事,是没法退的。大家闺秀,也不是随便就与人定姻缘,成为了未婚妻,即使未过门,也被视作夫妻。这种情况,无论是女方或男方要退婚,都会受谴责。除非是其中一方出了大变故,无法完婚,才会解除婚约。
“我并不曾见过她,谈不上喜欢与否。”
摸着下巴,略作思考的孟然,难得一脸困惑。
他毕竟也才十六岁,刚刚成年,别人就硬塞个老婆给他,自然很抵触,然而,他没道理去厌恶一位不曾逢面的女子,毕竟这婚事是女子老爹促成的,和她也无什关系,她顶多就是从父听安排而已。
“那不如你到赵家,见她一面吧?她好像对你挺有情的,先前在书院,不还寄书信给你?”
确实还是要见上一面,看有没有缘分。而街坊传闻,赵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说不定燃之见过后,就喜欢上了呢。
“这……”
孟然迟疑,他现在真心无意结婚,不就是他刚刚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且还考了案首,读书人弱冠之龄完婚属常情。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嗯,南风之好?”
难得见孟然为难,谢芷揶揄。
同窗这么多年,知道孟然不近女色,当然也不曾见他喜爱男子。孟然南风之好的传闻,乃是当年同馆就读,嫉恨孟然的学子,到处散播的谣言。
“别胡闹。”
孟然抬手制止,他不似以往那般,时常拿这些东西开玩笑。
谢芷自讨没趣,拿起桌上的包子,用力咬上一口,他知道孟然心烦,然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本县案首在这荒凉的亭子里愁眉苦脸,说不过去吧。
“不知道文佩和李沨考得怎样?”
好久没想起这两人,这段日子,备考,大考,考得谢芷一脑子的浆糊,也就是此时才想起来。
“唉,他们肯定考过了。”
寂寥沮丧,却也为他们欢喜。此时,文佩和李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看过榜上的名字,与人相贺,被人拥簇?
拄杖县考,也算是标新立异,何况在数百童生之中,这人是大名鼎鼎的李沨,更是备受瞩目。知县大人早放话了,李沨压根就不需要县试,还不如直接就去参与院试。他的文章,考前就有好事者集合成册,专卖考生。每个县总要出几个神童,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李沨就属于这种情况。
其实一县之才,到了府中,往往小巫见大巫,考个案首不出奇,考三四个案首——一直通不过乡试,那才真是耻辱。
五场下来,李沨心中了然。
之后,张榜,李沨二字占据榜首,本县案首。
报信人抵达李府,李沨还在入眠,听到外头嘈杂,起床开门,正面书童宝儿奔过来,激动万分,叫囔:“今早张榜了,相公是案首!”李沨平日不喜言笑,此时嘴角微微上扬,说着:“知道了。”
回房更换衣服,宝儿伺候梳洗。
李沨房间在西院角落,并不和其他李家主人住一起,偌大一个院子,也就住他这么个人。
在书馆时,他就以读书为理由,搬出东院,这样不用朝夕遇到文氏,李政等李家人,得一个清静。
刚梳洗妥当,李政之父李覃就派来老仆李筝,唤他过去大堂。
想也知道,一堆帮闲文人在候着,肯定还有常往来李家的乡绅、往日的同窗,过来道喜。这种场面,李沨谈不上喜欢,十分讨厌也不至于。由于他有神童之称,李家之外的人,一般都喜欢奉承他,也只有在李家,完全不被当做一回事。
众人拥簇,恭贺这类的事,便不提了,待人群散去,堂上仅有李覃和李沨两人,李沨起身说:“我回院读书。”李覃唤住他:“别急着走,你太婆要见你。”
李老太太沉绵枕席数月,居然还没有一脚归西,近来据说请来了个有名大夫,身体反倒硬朗几分,有时也会到后院走动,暂时是死不了。
李老太太向来不大亲近李沨,也没有明显厌恶,以往孙女们未出嫁,李老太太还常常将小辈唤来聚会,看个戏,听个曲什么的。李沨遇到这种场合,实在躲避不过,也只得过来。李家长辈十有八九厌恶李沨,小辈自然也排挤他,李老太太有时,会训话这些孙辈,要孝悌友恭,要懂得同兴共荣的道理。
李老太太的聚会,最不爱参与的,不是李沨,而是李政。李老太太对李政的态度,可算恶劣,甚至从没喊过他名字。也有猜测那是因为李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张氏——李政的妈,由此也和李政无亲缘。说来也怪,李政的妹子李珍,李老太太可是捧在手心里疼爱。
“好,我这就过去。”
李沨顺从的应话,转身就要前往李老太太的居所。
父子两人一向疏远,平日里在府中,话也少得可怜,不说李沨躲避李覃,就是李覃见了李沨也显得不自在。
李沨十岁被带回李家,说是带回,不如说捆回来。回来后,还几番出逃要去找娘呢。
当年,李沨的母亲——刘氏,是李覃买来的女婢。文氏是只母老虎,李覃难以染指女婢,偏偏就宠爱刘氏,文氏要死要活都没法子。趁着李覃外出收账那些日子,文氏百般蹂躏刘氏,刘氏挨苦不过,投井未遂,又知有身孕,本想偷偷藏着,等李覃回来告知。谁想被文氏察觉,寻个罪名,就把文氏一纸卖给柳三做妻。待李覃回来,木已成舟,又向来惧内,不敢作为。数月后,文氏产下一子,算算日子,李覃知道是自己的种,也没去要回来,毕竟外逐女婢之子,无名无份,身份低下,哪曾想去认子。
也是文氏作孽,长子夭折,文氏又再生不出孩子,李覃这才想起流落在外的儿子,寻到他人在何处,用一份差事,三十两银把狗儿从柳家买了回来。
母子分别,分外凄厉,惨绝人寰。
李覃知道李沨恨他,也知道这儿子,他管不住。
当时,李沨十二岁,就曾独自一人步行至杭州,找他娘亲,未找着,又一人返回李家。胆色过人,聪明沉稳。
这样的孩子,十岁开始蒙学,过目不忘,过目成诵,天赋异禀。
李家的前程,都在他身上了。
李覃科考了大半辈子,一个秀才都没捞着,对李沨,他是即珍惜又忌惮。
如果文氏不那么小心眼,把李沨恨之入骨,李沨这么一位女婢生的孩子,是要认他这个主母作娘的,压根没亲生母亲什么事。
李沨兄长,李森长至十三岁,落河身亡,生前不仅没遗传母亲的精明,还长得呆头呆脑,颇似李覃年少时的模样。
第十七章
李老太太屋内无人,贴身丫鬟英凤见着李沨,笑语:“三相公贺喜啦。老太太在后院看腊梅呢。”李沨颔首,一言不发,朝后院走去。英凤在后头瞅他,见他器宇轩昂,今日盛装,越发惹眼,一时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来,自责:“糊涂”,赶紧上前带路。
李沨极少到李老太太住的小院,他每次出现,英凤都觉得似乎又英俊了几分,比政相公还要好看。
院中腊梅盛开,树下一阵笑语声,李老太太坐在亭上,周围五六个年轻女婢,见到李沨一个男子过来,立即羞赧敛笑,退到一旁。
“你们都过去吧,把小轩收拾收拾,我媛孙女明儿要过来了,别耽误啦。”
李老太太支走女婢,英凤在一旁伺候,没有离开。
李沨跪拜请安,李老太太弯身抚起,欣慰说:“阿沨,你一旁坐,我有话跟你说。”英凤搬来椅子,放在李老太太身侧,李沨坐下,李老太太执住他的手,恳恳说:“脚伤好了吧?”李沨回:“让太婆担心,已经好了。”李老太太早年也是个人物,精明程度远超文氏,好在她没问怎么受伤。“我听覃说,过两日院试,今日唤你过来,就是要为你做两身衣服。”李老太太有私房,这是要拿自己私房钱给李沨添置衣物。“今冬做了两身,穿不了那么多。”李沨一向朴素,对衣着也从不讲究,像李政那样的花里胡哨衣服,他看了都头疼,更别说去穿着。
“就你这身?这料子,我看也不好。”
李老太太金枝玉叶,什么上好的锦缎没见过。
“你先等等,裁缝一会过来,量一量,你窜高不少,去年的衣服,也都丢了吧,我跟周儿说,多支些银子给你。你比往年不同,身上没有银两使唤,可怎么行。”
看来文氏这个管账的,克扣李沨的银两,李老太太早有耳闻。李沨不好说什么,李老太太什么时候对他这么亲切过,这都是因为他考了案首。
“别嫌我老人家唠叨,你是我李家的孙子,自打出生,李家就亏待你,可往后,这个家,你还是要多担待些。”
李老太太抚着李沨的手背,她说得诚恳。李沨手被执住,无法躲避,也只得点头。
“你这孩子,说两句吧。”
李沨为难,他隐隐觉得这老太婆是打算日后将李家交给他,他现在一应诺,日后便不好毁约。
见李沨困扰,李老太婆摇头叹息。这孙子,打小,就知道留不住他,果然是白养了。
“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晓得。”
纵使有恨,纵使在这个家过这些年,始终抑郁寡欢,备受欺凌,然而这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李家的银子。
我的报,也就是将功名考来,名声归于李家。至于李家日后的兴衰荣辱,与我何干?
小辈里,大概也只有李沨,才觉察到,为何太婆如此不喜欢李政,为何李政如此憎恶他,因为李政才是这个家族真正的继承者。
自打从杭州回来,李政便足不出户,终日卧床不起,外人只道他,在杭州染病,哪里知道底细。他往日在李府是个阴沉狠戾的人,对下人,动辄打骂,就是他爹李沿,娘张氏,他也颐指气使。此番回来,据说垂头丧气,哪还有往昔跋扈的模样。初春,一片平静,李家没上文家兴师讨罪,毕竟理亏,就连文佩,往常开春必然要过来小住几日,今年也无消无息。这表面的平静下,暗潮涌动。
一早,丁靖过来李家,自然是找李沨,不过在见李沨前,他先去探看李政。李丁两家的婚事,据说日子已订好,连襟真是当定了。
丁靖年内将文小姐的事告知兄长,兄长却说无碍。年初,丁靖又将李政被文佩往胯间狠砍几刀,只怕不能人事告知兄长,兄长又说,李家早先已派人来议事,说能传宗接代。
咄咄怪事,作怪的不过是利字,两个家族连亲,双方获益。
丁靖快步进李沨书房,李沨人在院中踱步,书童宝儿认识丁靖,招呼他过去。李沨一见丁靖的面,便说:“可是来通知院试的日期?”丁靖摇头,说道:“自有人通知,我过来唤你登山探幽。”李沨回头对宝儿说:“把东西收拾一下。”宝儿离开。丁靖看着书童离去的身影,低语:“这书童信得过吗?”丁靖无事不爱上李家,称李家是黄鼠狼窝。“并不带他过去。”李家上下百来口人,哪个信得过。
李沨带上笔纸,和丁靖外出,宝儿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嘟囔:“干么不带上我,一定是去吃花酒。”
两人两马,前往城郊踏青,终日待在李宅,整个人阴郁笼罩,见到这天大地大的山林蓝天绿水,李沨脸上才有了笑容。
“秀才对你而言,已是囊中之物,若是考上廪生,你该不是要搬出李府?”
丁靖躺在草地上,把手中的马鞭舞动,李沨坐在他身边,眺望远处的城郭。
“是有此打算。”
两人多年朋友,心思藏不住。
“你说此地偏僻,我俩在此结庐居住,读书耕种如何?”
丁靖这人一直有遁世的念头,只是他家族中的长辈们,怎么会同意。
“还得往山中去,你看那山顶有一平台,在那里结庐甚好。”
李沨心情大好,才会应和丁靖这些不切实际的话语。
“下山抬水还不累死。”
丁靖跃身坐起,仰头看李沨所指的山头,皱着眉头。
“世家子,也就不要妄想隐居这些事了。”
李沨呵呵笑着,盘腿而坐,晨风吹拂脸庞,心中惬意。
见李沨笑,丁靖也笑了。对李沨而言李家是个笼子,对丁靖而言,丁家也是个笼子,两只囚鸟,明儿自当飞出天地,翱翔寰宇。
“子川,你说我秀才考取后,离家到远远的地方去当个教书先生如何?”
丁靖这次,说的不再是玩笑话,一本正经。
“也要有人聘请,也要要财资坐馆,你可想好了?”
“自是想好了,我要跑远点,让他们找不着。我一路走一路游玩,银两花完了,就去当教书先生,挣了钱,继续游山玩水。”
“可行。”
“那你呢?”
“我嘛……”
李沨躺下,曲肢做枕,仰望天际。
“我打算去杭州,赁处偏僻宁静的住处,安心读书。”
即是要安心读书,在苏州也有偏僻安静的地方,何以要到杭州去,想来是为见娘亲和妹子。丁靖了解李沨的心思。
“夜黑风高时逃出李宅吗?”
李家人哪里会同意。
“无需如此,李家也就太婆与我爹会阻扰,不让他们二人知道便是。”
脚长在自己身上,想走,谁人留得住。
何况,自己这一走,无数李家人外家人要额手称庆了,
“子川,你说我二人,一人一路,往后还能见着吗?”
丁靖朋友不多,李沨是最知心的一位,虽然他天性淡薄,终究也会悲别离。
“乡试时,必然还要见面。”
“我无心功名。”
“务必见一面。”
李沨并不是个没有情感的人,如果丁靖往后音信查无,他必然会去寻找,这人是他一生的交好。
“好。”
握手承诺,考不考得过是对家里一个交代,仕与不仕,则是自己的事。
日上竿头,文佩慵懒趴床,小燕端水进来,说道:“公子,起来吧。”文佩年少秀丽,此时长发披肩,中衣松宽,病弱妩媚,要是壮年男子看了,要生出几分邪念。小燕平日看惯,漠然拿过外衣披在文佩身上,扶文佩起床。自回苏州,路途颠簸,文佩的病情加重,兼以被文长清一顿痛责,羞愧难当,初春咯血,县试自然也没去考,沉绵不起。
“今日晴好,到院中走走可好?”小燕启开门窗,让房中药味随风散去。文佩恹恹在一旁拢系中衣,小燕过来服侍他穿衣梳洗,喃喃:“公子,前两日县试放榜,不知道孟公子考过没有。”文佩听到孟然的名字,这才抬头微微一笑:“他自然是过了,小燕你去打探下,是不是案首。”小燕欢喜说:“公子,不如我们一起出街,去书坊那里问下。”伺候文佩多年,小燕熟知文佩的性情,他终日关房中,正因对周身一切人与物厌倦,厌世郁结。
“也好。”
穿戴整齐,步出寝居,文家女婢歌姬如云,见着文佩,个个殷勤,文佩虽厌烦,对女子倒也还温柔,快步走出文府,小燕唤上轿夫,一顶轿子抬着文佩到书市中书坊。
文家公子,这番没去参与县试,抵达书坊,读书人众多,都凑过来问,文佩疲倦,也得一一笑答:“病了。”待人要恭谨文雅,本是文家的家训,并非文佩本性,他愤世嫉俗不亚于丁靖,也是因此,在书馆时,他能和丁靖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