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姐嫁得是商人家,生活宽裕,大姐夫章平为人慷慨,谢芷被唤来,在大姐夫家的生活,好过在谢家,没有人看他不顺眼,终日挑他刺,何况章家家宅安宁,比谢家还适合读书用功。
“不如先在这里住下,和家里的孩子一起读书,也有个伴。”
谢大姐有两子,请位夫子在家教学。
谢芷怕打扰,最终盛情难却,在章家一小院里住下,他关门读书,偶尔两个小外甥过来玩耍,也不算太无趣。
自是谢大姐修书一封回家,说谢芷,在谢家不得安静,考试才失利,还是先在太仓住下吧。谢老爹也知道家里平娘确实吵闹,欣然同意,也就谢茂在饭桌上会提起芷哥哥,却不晓得是被他娘赶走的。
三月后,谢芷想家,有回家的念头,一夜突然心神不宁,一早跟谢大姐辞行,带着正月返家。搭船回家,刚抵县,见到接船的谢家仆人,老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老爷殁了。”谢芷揪住老仆,痛骂老糊涂,老仆也只是一味哭,谢芷骂着骂着泪水滚落,哭喊着“爹!”奔往谢宅。
自打谢家败落,谢老爹抑郁寡欢,再加上平娘终日闹腾,日子着实不好过,之后赁售铺子与人起冲突,被人一纸官司给告了,谢老爹愤懑染病,得的是急病,卧床没几日即殁。谢老爹之前怕儿子挂念,没告知谢芷家里的事,得病时,病太及,未能通知谢芷,谢芷竟是没能赶上。
对谢芷而言,爹去世,不亚于晴天霹雳。
守灵数日,谢芷哭的昏天暗地,汤米不进,悔恨自己不该逃避,躲去了太仓,如果他在家的话,肯定和欺凌他家的人拼命,绝不让爹受气。
自谢家衰败,同宗疏远,葬礼冷冷清清,谢芷的心冰冷透彻。
将人埋葬不过数日,平娘便要分家产。
谢芷自父亲逝去后,终日精神恍惚,再加上身边无一位交好亲友安慰,往昔笑嘻嘻的他,自此再无欢颜,沉默寡言。
唤管账仆人,将账簿拿来,谢芷当堂清算,家里的田宅几乎售完,店铺一间也不剩,葬礼花掉家中有限的银两——还是大姐夫又出了一笔,才能风光举行。老爹生前最爱风光,谢芷倾家荡产也要为爹办场像样的丧事。所剩余的,不过这间大宅子,还有一处位于乡下,往日夏季消暑的旧院。
宅中贵重之物——其实也没剩多少,典当完毕,勉强够差遣仆众,所余者,也不过房契二份。
“这往日可怎么活啊!”平娘搂着谢茂,再顾不得颜面,在众仆人面前,放声痛哭。
谢芷冷冷看着她,他以往敬她,凡事退让,那是为了让爹不受她闹腾,现在爹没了,他发狠逐她出去,未尝不可。
“阿茂,带你娘回房。光哭有什么用?”
谢芷斥责,谢茂听从,平娘一时也没了脾气,被谢茂拉回房。
“袁叔,一会你将仆人聚集过来,我结算工钱。”
谢袁是谢家老仆,以往跟随在谢老爹身边,帮谢老爹管账。
树倒猕猴散,五六位仆人聚集过来,谢芷分工钱。
谢家曾是当地有名的富豪,无论日后,日子过得再难,也不能欠下人工钱。
分到谢袁,谢袁说:“大公子,日后保重。”说着老泪横流。
散走仆人,面对空荡荡的宅子,谢芷来回踱步,心想,该处理自家这三人——包括自己。
此时厨房煮饭的老妈子也走了,平娘自己下厨,她倒不怕谢芷挨饿,不过是担心宝贝儿子挨饿。
谢茂年纪不大,已颇懂事,走到谢芷身边,可怜巴巴说:“哥,你不会把我娘赶走吧?”谢芷蹲下身,摸着谢茂的头,自顾喃语:“我像你这般大时,享用过世间的荣华富贵。”我怎么忍心,让你流落街头。
“看看房子能不能保住,如果保不住,我们要到乡下去。你要懂事,多孝敬你娘。”
谢芷以往从不知道家中的债务,现在能知道父亲在世时,所承受的压力。这个家迅速败落,一个原因,就是谢爹不擅理财,又大手大脚。
三人的饭桌,难以入喉的饭菜,沉默无语。谢芷瞥眼平娘头上的金翠,打破沉默。
“午时,欠债的都将上门,我答应他们,会还他们债。”
“拿什么还?”
谢芷四顾空荡的房子,自问自答:“房子。”
平娘不敢说什么,心中已叫声苦,低头垂泪。
“外债一百六十四两六钱,这是借据。”
谢芷把一个木盒子放在桌上,平娘眼熟,这是谢老爹平日锁在库房中的盒子。
一张张借据拿出来,一一给平娘过目。
“我衣物当尽,你若真有心为阿茂着想,我知你多年积累私房,拿出来该当的当,该还的还,这房子保下来,算你和阿茂的。”
谢芷生性善良,不会去欺负她孤儿寡母,这房子出售的话,何止三百两,谢芷这是不要了,平娘争一辈子的家产,最终归她所有,她也算得逞。
“哥,那你呢?”谢茂和谢芷感情一向不错,他心里不愿这个哥哥离开。
“房子以后,你和谢茂住小院里,把其他房间院子都出赁,每年也有十来两收入。日子过得下去,往后谢茂成年,也才有个宅子成家立业。”
谢芷知道,他这一决定,是让出家产,别人听到,只怕都要取笑他傻子。
“阿芷……我……”平娘拔下头上的翠簪,吞吞吐吐:“我这里凑一凑,如果不够的话,让娘家出点,要保老爷这宅子。”
保住的是你们母女日后的衣食,罢了,也是我爹的宅子。
谢芷将那盒子借据递给平娘,外加一张地契。
吃完这顿半生不熟的饭,谢芷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谢茂过来,抱紧谢芷的大腿,不让谢芷离开。
“别哭,这家交给你,哥过些日子,还会来看你。”
扒开谢茂的小手,谢芷摸摸他的头,眼眶泛红,却没哭出声来。
“要懂事,好好孝敬你娘。”
背上行囊出门,谢芷离开谢宅,独自前往乡下。
谢家在乡下,有处院宅,十分老旧,多年前避暑的居处,十来年无人居住,售不出好价钱,丢弃荒废。
院中杂草齐膝,门窗破败,屋内蛛网尘灰,简直像处鬼屋。
谢芷锄去院中杂草,修补门窗,打扫抹洗房间,破锅破瓦,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对着呼啸而过的夜风,埋头痛哭。
哭有何用,无济于事。
擦干泪水,挽袖熬粥,夜里喝碗清粥,填饱嗷嗷叫的肚子。回房将行囊打开,十余卷书,笔墨纸砚,几件旧衫,还有脚下踩的这破旧宅子,这是他全部的财产。
缩躺在床,想着明日要将院中的柴门修好,在院子里种点蔬瓜,这样才像个人家。
过些日子,大姐听闻,肯定要唤人过来探看,孟然知道了,也会过来,不能太寒酸,他们看到要伤心。
谁想,最先找来的,并不是章家的仆人,也不是孟然。
院试后,李沨仍是案首,日后廪生自然有他的名额,他知道是时候该走了。在李家多年,李家人总以为他是来争夺家产的。童年的境遇,让李沨懂得,人无钱财,一日也过去下去,身无片瓦,一切都是空谈。李家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关不住他,他留下,仅因为他需要留下。
如果没有李家的栽培,以李沨之能,他日后肯定也能出人头地,虽然不是在科举上——书都读不起,何谈科举。
院试后,丁靖离家出走,丁家四处找寻,找到李沨询问,李沨说:“子安曾说过要出游,却不想真得如此行事。”李沨没说实话,他早知道丁靖院试后,必然要离家出走,但没有告知任何人。
妹子婚期在即,丁靖留书离家,丁家人已番好找,在丁靖失踪之后,李丁两家照旧举办婚事。
新妇过门,大红悬挂,热热闹闹多日。
李沨支走宝儿,独自一人在房中收拾行囊。
这些日子,李覃似乎有所觉察,李沨脸上有了笑容,洒脱的笑容,十分罕见。
“要往何去?”李覃推开房门,见到儿子一身打扮,便知他要走。
李沨已换好一身布衣,正在收拾书箱,抬头见是父亲,丝毫不慌乱。
“我本欲晚些时候与你说。”
“说什么?你弃家而去,以为我会允许?”鲜少端起长辈架子,李覃拍案责备。
“我几时要走都行,今日我心无怨愤的离去,日后会回来,如果百般阻拦,必然不会归来。”
在李家,利益为首,什么亲情都是妄谈。
“要见你娘,可以,去了,祭祖时返回。”李覃可不想祭祖的时候,没有李沨出现,那成什么事?
“我受恩李家,这些装点门面的事,必然会做,无需担虑。”
把功名归还李家,是李沨唯一能做出的报答,而待李覃百年之后,李沨与李家可算恩断义绝。
“好,记住你的话。”李覃可以跟外人说李沨外出求学,只要他祭祖肯返回,这些话还圆得下去。
“日后,不管我终止于秀才,还是殿试三甲,李家,我都不会继承。二哥……”
需要把这些话先说清楚,省得老爹有挂念。
“我二哥。”
李沨故意将这三字说重,李覃果然神色阴沉。
“这家,不该是我继承。我走后,还李家一片清静。”
这些话,憋心里好些年,终于能说出来。白遭多少敌意,只是之前说出来也没人信,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在李家受凌不走,是为争李家家产。
“太婆年迈,勿告知她我出走之事,就说我游学去了。”
提起书箱,沉沉甸甸,随身所带,不过几十卷书,两套换衣粗布衣服。
“阿沨。”李覃无奈,也无可奈何,见李沨背起书箱,他在身后唤叫。
李沨回头,见老爹一脸哀伤,发鬓苍白,即使再无情,心里仍有触动。
“爹,多保重。”李沨背负书箱,伏膝跪拜,一连三拜。
起身,再无留恋,毅然离去。
目送儿子离去,李覃想,当年将他们母子分离,看他痛哭怨恨,就知道日后留不住,当真是留不住。
李沨从后院门出行,李家喜事热闹,无人留意,这一夜走得无声无息。
第二日,宝儿惊呼公子失踪。
李家大小聚集在一起,惊诧,惊喜的有之,纷纷假意派人去寻找。李覃过来,淡然说:“阿沨走之前,与我说过,不必惊慌,他外出求学,过段时日会回来。”
文氏在旁轻嗤,说:“大惊小怪,要走早走,没两日准回来,又不是没有的事。”
李覃怒视文氏,向来惧内,此时只觉怒火中烧。
李政无言,似有觉察,却也冷笑离去,心想:“他知趣自己走最好。”
事后,宝儿整理房间,整理出二十两银,都是院试考得案首,李覃给他的银子,之前太婆给李沨做的那几套衣服,和其他贵重衣物,李沨也是一件未拿。
正月一家人都是谢家的仆人,正月样貌好,人聪明,被挑选为谢芷的书童,谢芷读书时就跟在身边,谢芷散走仆人时,正月在其中。正月一家没了住所,投靠亲戚。穷人家,哪有的清闲,从谢家出来没几日,正月在城西的客栈谋份跑堂的差事。他跟在谢芷身边多年,不拿谢芷当主人看待,多出几份情谊,听闻谢芷把谢家大宅留给平娘母子,曾过来谢家打探谢芷的下落。谢芷的所为,正月不像外人那般惊讶,谢芷不是傻,而是宽仁厚道。知道谢芷去乡下,正月记下方位,却也无可奈何,吃饭为第一要事。
在客栈遇到李沨时,李沨风尘仆仆,独自一人,正月认出他来,没有前去搭理。谢芷落魄,他这个书童也混成跑堂,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正月擦抹桌子,静静从李沨身侧走过,李沨抬头目光落在正月身上,正月不好作傻,装不认识,小声说:“李公子,你怎么独自一人来杭州。”李沨端详正月,问道:“你是谢芷书童正月吧?”“回公子,是的。”“怎会在这里?”正月黯然,李沨见他沉默,想以他和谢芷的情谊,不可能被谢芷驱逐。正月抬头,红着眼说:“李公子有所不知。”李沨便意识到谢芷出事了。
“谢芷在哪?”
往杭州路上,特意途径余杭,是因为谢芷和孟然在余杭,即使过门不见,毕竟到过他们生活的地方。
“公子家里数月前出事,公子现在独自一人住在乡下。”
说起谢芷,可怜他家小主人,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
“从头说来。”
正月把谢家售铺,谢爹与人争纷,被人诬告,气愤而亡,谢家债主上门,谢芷典卖衣物,散走仆众,将谢家宅子留给异母弟,独自一人去乡下的老宅居住等事说了一通。
“公子身无分文出的谢家,他平日里衣食无忧,横遭变故,还不知日后如何是好呢。”
李沨听完正月的陈述,面无表情,正月见他无动于衷,晓得他素来无情冷酷。
“谢家乡下的宅子,是怎样的宅子”
“以往消暑的去处,我也没去过,只知道那儿偏僻,多年无人居住。”
“位于何处?”
“李公子,你可是要过去?”
谢家出事后,正月找过孟然,孟然不在家,还没从云南归来,正愁找不到人去看看谢芷。李沨对谁都不冷不热,难道他竟肯前去,先前丝毫不指望他啊。
“我正欲寻个偏僻的读书处,不介意去看看宅子,也顺便,见见谢芷。”
李政还记得谢芷坐在他身边,荡着两条腿,手里执着白梅,无忧无虑的模样。
“在桔村村东,出县城西门,往东走,便是。”
似乎也不难找,歇息后,明早去看看吧。李沨心想。
“李公子,请务必过去。我一直想寻人过去,可是孟公子不在,我家公子平日里也没有其他的交好。”
“孟然去哪里?”
竟是连孟然也没有给予援助,确实如正月所言,谢芷现在是孤零一人。
“他去云南扫墓,还未归来,一同前去的还有文佩公子。”
“文佩?”
这两人果然关系不一般。
“我明早过去。”
听李沨的承诺,正月心宽许多,他想谢芷曾经救过李沨,他待李沨分外殷勤,见到李沨定然很高兴。至于那破旧宅子,李沨不大可能租住吧,十多年无人居住,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儿,李沨是世家子弟,不会合适。
第十九章(上)
云南之行,停停走走。孟然盘缠不多,文佩倒带了不少,却也陪着孟然过穷日子。两人一路结伴,能步行不乘轿,有寺庙,绝不宿客栈,吃食自然也不讲究,兼之小燕未跟随在身边,文佩日常起居,样样亲力亲为。这一路,对文佩而言,遭罪不少,却是身心愉悦。
前去云南,非十旬半月能往返,文佩和孟然前行时,将小燕携带家书,差遣回家。书信中,文佩写明和孟然的相遇及相知,且告知文爹孟然乃是孟双溪之子。他此次跟随孟然前往云南扫祭孟双溪,归期未定。
小燕回到文府,把书信交文长清,文长清读阅后,骇然狂喜,从小燕那打探孟家居所,竟自前往余杭。小燕不知道文长清找到孟家饼铺,拜访孟大。孟大差点将文长清扫出大门,那文长清也是性情中人,当街执住孟大的手,涕泪四流,喃语着:“双溪呀,二十载何曾相忘。”那可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邻里无不吃惊,这卖饼的孟家兄弟,竟是孟湲之子。何况这文长清实在是大名鼎鼎之人。自此,孟家饼铺,生意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