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没去考最是可惜,本该是吴江年纪最小的秀才。”
书轩掌柜姓周,待众书生散去,这才停下手中的算盘,抬头对文佩说道。
“未必,兴许去考也没能考上呢。”
子玉去年心思全没在读书上,天道酬勤,本县文风极盛,天赋高的学子不少,这一考,名额有限,自然得有人失利。
“无妨,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文佩病倦消瘦,脸色苍白,任谁都能看出,文家公子元气大伤。
“是如此。掌柜,可有余杭县考的名单?”
“名单倒没有,案首我知道名字。”
周掌柜正要说,文佩制止,狡黠笑着:
“可是姓孟?”
“正是。”
“那我知道是谁,孟然,孟燃之。”
周掌柜不惊讶,兴致勃勃问文佩:“你认识他?”
“认识。”如何会不认识呢。
先前,毫不在意年初这场县考,此时心里竟生几分失意,我与他越发遥远了。
“子玉如何不问邻县的案首呢?你姑妈家可是出了一位。”
李沨。
不意外,县考对李沨而言,不过是小考。
勤奋的人,未必有李沨的天赋,而天赋高的人,也未必有李沨的勤奋,这人,就是只拦路虎,与他同科,必然要败下阵来。
“意料之中。”
丁靖,想必也通过了县考,唯有小芷,悬之又悬,可怜他虽勤奋,却天资有限。
返回路上,文佩念叨:“该送份礼去贺他,却也不能贵重,怕他不肯收。”
如果不是考虑到孟然的性情,文佩真想封上20两黄金赠去,这样孟然往后几年的读书资费都有啦,不必去花他丈人的一分一毫。
这次外出,到金石店里,购上四五枚珍贵章材,捧在怀里,爱不释手。回到文府,和小燕细细封包,附上书信,唤府中仆人送去。
自此便日夜等待孟然的回函,心思全在孟然身上。多时不见,满满思念,竟到魂牵梦萦的程度,无奈身体不济,又兼被爹禁足,文佩无法前往杭州访友。
一早,文长清返家,家中歌舞笙箫,一并跟来几位名人,长清先生让歌姬去唤文佩过来,文佩住在别院,他卧榻多日,一向在外的父亲,并不知道一度严重到咯血,而文佩也从不与他说。
“公子,我回他你病了吧。”
小燕将歌姬拦在门外,在文家,他只对文佩尽心,对文长清也是颇多不满。
“没事,你去端水帮我梳洗。”
文佩爬起身,坐在床上,瞥眼外头张望的舞姬,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拿过外衣披上。大概也只有小燕才知道,文佩厌恶浓妆艳抹的女子,有歌舞女支的酒宴,文佩那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先发付她,让她走。”
文佩颦眉,侧身入屏穿衣。
文家初春给男丁做了几套衣服,色彩绮丽,光泽绸滑,穿在容貌姣好的文佩身上,简直雄雌莫辩。
站在镜前端详,文佩不悦,唤小燕将一件素白氅衣取来,把一身的华艳遮挡。
文家的宴会,除去歌舞,还有诗赋,除去温香软玉,也有儒雅才子。文佩端坐在席位上,与身边的一位老者谈诗,貌美如花的舞姬,他一个眼神也没抛过,更不像一些风流才子那样,怀里搂抱一位,嬉笑把玩。
文长清知道儿子的习性,以往欣喜他不近女色,近来渐渐生出担虑,文佩今年十六,已成年,压根不是个呆若木鸡的人,对于女子竟没有一丝喜爱。文家众多女婢歌姬,他毫无兴趣,有违常理。
小燕侍候在文佩身旁,文佩差遣他去拿笔墨,小燕蹭蹭又跑回来,笔墨也没拿,凑在文佩耳边说着什么。文佩惊喜起身,对在座众人躬礼离席,全无平日的矜持,大步流星往堂下赶。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主人座席上的文长清嘱咐身边的女婢,女婢听从,快步跟上,一会返回,笑道:“玉公子去收信。”
孟然的字真是好看,端正刚毅,很有神韵,他寥寥几字,话语诚恳关切。文佩想他是不知道我病了,要不肯定会多写几句。好在他没有拒绝那几枚价值不菲的章材,他肯收便好,不是当我一般的交好。
“公子,几十字,你都看了一晚上,收起吧。”
小燕将暖桶搁在床头,过来把文佩手上的信取走,折好,放书桌用镇纸压好。
“公子,孟公子赠送的一封山枣茶,要拆开看吗?”
“不必了,别拆它。”
“我知道你不舍得喝。”
小燕戏弄,一并把那封茶收到书案上去。
文佩并不申辩,他确实不舍得喝,他熟读医书,知道山枣有行气活血,养心安神的功效,苏浙并不产山枣,此物虽不名贵,却也不常有,孟然有心。
文佩坐在案前,提笔给孟然写信致谢,不觉越写越长,拿起一读,哑笑自己何时呱噪如是。也就在此时,听到父亲文长清的声音。
起身开门,文长清进来,身后跟随一位女婢,女婢端着盘子,盘中一盏补汤。
“先趁热喝。”
文长清落座,女婢将瓷盏递给文佩,文佩顺从服饮。
“你天资过人,年纪也还小,科考不急一时,先把病养好再说。”
对于功名,文长清一向淡薄,否则他也不会辞官归家,十余载逍遥人世间。
“我近来身体好上许多,不碍事。”
父子间虽有隔阂,但文长清一对子女,仅余一子,对文佩痛心又怜爱。
“可有想游玩的地方?登山涉水,正好强身健体。”
“游玩的地方?”文佩沉思。
“今日客座中有位宦游南京的世家子,品学俱佳,你跟随他一路往南京去,长长见识。”
“我……想先去杭州一趟。”
“可是探访你在溪山就读,结交的好友?”
文长清想,这也是好事,文佩孤傲,在溪山似乎还交了几位朋友。
“是如此。”
这好友中,有位孟湲之子,爹,你可知道。
“务必请他们到家中住几日。”
是什么样的朋友,文长清想瞧瞧,文佩在书馆就读多年,也就认识丁靖一友,近来丁靖疏远,不再过来。
“好。”文佩欣喜应答。
“你今日在宴上唐突,是何事?”
文长清熟知儿子的性情,文佩的性子像他娘亲,冷淡矜傲,他从未见文佩有过轻浮的举止。
“没什么,只是一封信。”
文佩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问什么答什么。
“拿来,我看看。”
文佩的聪敏传自父亲,文长清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心中起疑,必然是瞧出倪端。
虽然不愿意,文佩也只得将孟然的信交给老爹过目。
逐字读阅,文长清看出这是封寻常的友人书信,写信人字迹苍劲阳刚,文字精简端和,荦荦大端,把署名落目:孟燃之。
这人也姓孟,怪哉,竟有几分当年孟双溪的风骨。
“孟燃之,燃之可是字?”
“是。”
“名唤?”
“单字然,孟然。”
文佩不打算将孟湲提起,这是他和孟然之间的秘密。
文长清将书信放下,起身说:“我明日予你三十两,银子花完回来,务必将人带来。”
文佩起立躬身,应声:“好。”
自谢芷县考后,平娘人前人后得意说:“就知道他考不进,考进那还得了,往后更没我母子的归处。”她私下说倒不要紧,偏偏听进谢老爹的耳朵,一耳光招呼过去,平娘嚎哭,谢茂看娘哭跟着哭,谢老爹左右不是人。谢芷无心在家,终日待在纸铺,俨然是位小掌柜,看他意思,似乎真得不想再读书。如是数日,孟然找上谢芷,那是个清早,谢芷独自一人开着铺子,纸铺生意不好,转卖又谈不拢。
“往后做什么打算?”
孟然往柜台上一坐,看着谢芷忙碌。
“不知道。”
谢芷丢掉手里的鸡毛掸子,拉椅子在孟然对面坐下。
“这可不行,我问你,你可喜欢当个小掌柜?”
“不那么喜欢。”
“可还打算继续学业?”
“燃之你知道,我读书不行。”
“我知道的是,心诚所致,金石为开。”
孟然用手指敲了几下柜台,抬头继续对谢芷说:
“你天性淳厚,商人这途不合适,你家基业也所剩无几,此时不将日后的出路打算,往后,只得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谢芷低头搓手,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碰过笔纸,终日过得混混沌沌。
“人有各自的极限,你曾问我,你读书多年,考个秀才可得吗?”
“你所求的是秀才,如何不能得到?最不济也就是别人花十年,你花十五年。”
“那我还是继续读书吧?”
谢芷喜欢求学时安静单纯的生活,但又担心自己枉费银两。
“小芷,院试过后,我打算去云南扫墓,我的人生已有方向,而你,也该好好想想。读书的方法,我可以手把手教你,这两日,再给你拟一份课业书。”
孟然的父亲孟湲谪死云南,便也葬在那里,孟家人有个心愿,就是等孟然高中后,抚棺归乡,和母亲合葬。
“燃之,我爹前日,要我去大姐夫家一趟,说大姐想我。我想大概是要赠我读书的资费,便没答应去。”
谢芷的二姐夫至今还在牢里,大姐嫁得不错,多年来受娘家拖累,往娘家丢下不少银子,谢芷本不想增加她的忧虑。
“你大姐向来疼爱你,你该过去访亲,收不收她的赠银,是另一回事。”
孟然摸摸谢芷的头,这小子,曾经那么多人疼爱,谁想殁的殁,嫁得嫁,孤零零的。
数日后,朝廷学政来监主持院试,通过县试的学子参与考试,试后张榜,孟然仍是案首。自此也就定下去云南的日期,孟大要看店铺不便,孟然打算独自前去。谢芷终于决定去太仓,探访姐夫家。
文佩前来杭州时,谢芷人已不在,孟然正为云南之行做准备。
第十八章
站在曾经的谢家纸铺店前,铺门关闭,门上贴着赁售的黄纸。文佩摇头,小燕说:“那先去找孟公子吧。”两人前往孟家饼铺,看铺的是位小孩儿,之前见过一面,知道是孟然的侄子。“叔在家里,相公在我家住过,还知道路怎么走吗?”小孩儿专注卖饼,问他才有模有样地回答。孟然家的路,文佩自然是知道的。
前往孟家,孟然兄长也在,孟大认识文佩,却不搭理他,文佩想,他是知道自己是文长清的儿子吧。孟然肯定不会说,孟大应该是在哪里听说了。
“子玉,什么时候过来?”
孟然延客入座,他早注意到文佩比去年年底所见还要消瘦,虽是如此,精神倒还不错。
“燃之,你可是要出行?”
房外堆担东西,小青刚正在整理。
“明日要动身去云南。”
孟然想,你要晚来一日,竟是见不着面了。这一去可不是十天半月,路程遥远。
文佩沉默,他知道这是要去扫墓,孟湲当年病死,孤儿寡母,无力运棺归葬,只得葬在云南。而今孟然县试院试均是案首,是该去叩拜告知。
“幸好,早来一日。”
文佩避免去谈孟湲,在孟家,对孟家其他人而言,他不受欢迎。
小青提水冲茶,孟然为文佩倒上一杯,粗茶陶碗,文佩端手里,恭恭敬敬喝下。
“我过来时,见小芷家铺子赁售,小芷可在家里?”
谢芷没通过县试,他家情况似乎也很不好,真不知道他这段时日过得怎样。
“小芷去了太仓,前两日走的,他大姐嫁在太仓,被大姐唤去。”
这一去,便没那么快回来。
“他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溪山书院,就真的只剩谢芷一人,何等寂寥,大概也不打算再去了吧。
“仍是读书,只是看是在书院读,还是自己闭户苦读了。”
“你呢?”
“我没去参加县考。”
“我知道。”
孟然查过吴江院试名录,没有文佩的名字,便猜测文佩可能没去考。
“你病了多日?”
书信里只字未提生病,见面时,见他身形消瘦,容貌憔悴,就知道是病了。
“公子回家后便卧床不起,初春期间还咯血呢。”
小燕抢过回答。
“无碍,那都是之前的事情。”文佩赶紧制止小青,他知道孟然要担心,更何况他也想去云南。
“如何就咯血了?”孟然追问。
这次小燕不敢再抢话,文佩默然,最终将归家后的事说出。
“那伤可痊愈了?”未曾想李政留在文佩身上的伤,竟会反复。
文佩点点头,伤得不是地方,但终归还是好了。
此时也不便谈李政,这是二人都不愿提起的。
孟大不喜欢文佩,却也还让媳妇多烧两个人的饭。傍晚,文佩和孟家大小一起就餐。寻常饭菜,有几盘还是出自孟然之手,文佩不嫌简陋。
“文家是吴门名家,锦衣玉食,孟家粗茶淡饭,有辱贵客,文公子要是觉得难以下咽,不必勉强。”
孟大的话语,真不中听,文佩并未生气,他早猜到孟大知道他是文长清之子,果然如此。
“倒是我,几番打扰,多谢招待。”文佩起身致谢,多说无益。
孟然不便说什么,在文佩落座后,他执住文佩放于桌下的手。
孟大毕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之后没再刁难文佩,见他与孟然亲近,言语态度谦和,就也随他们去了。
没有隔代的仇恨,何况这文孟两家什么时候有过仇。
夜里,文佩先上床,孟然在房外和小燕捆系行囊,文佩自然也没睡。初春,孟家卧室里,没有炭火,文佩捂在被窝里,只探出颗脑袋。孟然关门熄灯,脱衣侧卧,文佩凑过来,贴熨孟然的背,笑着说:“你好冷。”双臂反倒紧搂孟然,暖和着他。
“我明早出行,明日你回苏州去吧。”
孟然没有拒绝文佩的拥抱,也没有回应,一板一眼说着他的话。
“燃之,我正打算四处走走,我随你去云南可好?”
文佩恳求着,他想去祭拜孟湲,他毕竟是文长清的儿子。
“你确定?来回需三四月。”
孟然回过身,在昏黄的油灯下,与文佩对视,文佩容貌婉约,此时微微笑着,说不出的好看。
“确定。燃之,我爹说想见见你,本是要我请你和小芷到我家住几日。”
拉过孟然的手,轻轻搓着,他的手也不是那么冷。
“你介意吗?”
介意接受文家的款待吗?
“我并不介意,只是,往后再说了。”
孟然抽回自己的手,拉好被子,将两人裹起,初春寒冷。
“燃之……”
“什么事?”
“无事……”
文佩落枕,端正躺好,孟然就躺在他身边,看似心无旁骛,准备入睡。文佩伸手握住孟然的手,孟然这次没有缩回。
孟然睡下,文佩还清醒着,他侧身靠近孟然,却也规规矩矩,手臂曲在自己胸口,黑暗中,他能听到孟然均匀的呼吸声,他想,孟燃之就睡在自己身边,他想孟然是正人君子,如果知道自己对他有邪念,大概会被踢下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