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十分钟的样子,终于找到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店面。灰白墙壁,绿色铁门。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里面的冷气。庄泽拉开门,拨开长及地面的玻璃珠帘。珠帘上串着铃铛,伴随着庄泽的动作,零零当当一片碎响。
门里是个小前厅,除了前台的空间,就只能展开两位客人。暗黄色灯光,不知名的微甜香味。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电影海报和明星海报,也有不少相片和宝丽来相纸。柜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摆,前台小姐抬头,看见这两个男人并未讶异,微笑问:“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预约了么?”
庄泽报了预约号。前台小姐登基完毕,说:“二楼左拐8号房,观影愉快。”
铁质楼梯上面满是钢钉,整个楼梯又窄又陡,楼梯旁的墙壁上也贴满了风格迥异的海报,有外国七十年代的经典老片,也有露着白花花大腿肉的香港三级片。
“的确是这样的啊。”上楼时,阿海突然说。
“嗯?”
“庄泽你说的对呢。”阿海认真道,“镜子里面,是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我的。”
第二十六章
他们来的,是海云港颇有名气的录像厅。
录像厅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特有的文化符号,暴戾,低俗,肮脏。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尿骚味,发情气息,狭小空间萦绕着的呻、吟,令贫瘠的人更加贫瘠。少年庄泽并不遗憾错过那个时代,他有蓝光,有三d,有干净舒适的软座,犯不着去渴望那些。而海云港这家录像厅,实际上是私人影院。小包间,有沙发冷气,冷饮随叫随到。虽然相比之下庄泽觉得在车库里用投影仪放电影更有趣,不过条件不允许罢了。
至于看什么电影,来时的路上庄泽也思考良久,喜剧爱情奇幻侦探林林总总,选择虽然多,但阿海不见得会喜欢。庄泽本身,并非电影爱好者。他看过很多电影,在自家沙发或者电影院,甚至在小区门前的空场地。对于庄泽而言,老电影总是比新电影多了很多韵味。并且他有个说不出来的怪毛病。倘若错过的电影上映期,即便影评再好,他也不会回家耗费两个小时在网上看——总觉得错过的就是错过的,再回去怎么看,都没劲了。大抵也是因此这种怪癖,令他错过了很多好电影。好在他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时间容他将那些错过的电影一一补回——他本可以和阿海去电影院,可无奈上映的片子一部恐怖三部卖肉,两个人都不喜欢,才放弃了电影院之行。
庄泽突发性选择困难症,阿海得了允诺,乐颠颠去选片。
阿海是个喜恶分明的人。他喜欢简洁干净清澈的东西,不喜欢脏兮兮乌黑一片令人心情压抑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不见得会令他害怕,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但内心是排斥着的。
不过事实证明,就算阿海之后选择了一部卖相还不错的片子,庄泽依旧没能真正投入进去。
“你说,你看到的镜子里,有一个——不一样的你?”庄泽问。
阿海选了部颇为经典的皮克斯动画片,毛茸茸又丑萌的怪兽们集体卖萌。阿海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背,抱着抱枕,看的很是投入。阿海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是呢。不一样的。”
庄泽试探问:“怎么不一样的?”这简直是恐怖片啊。
其恐怖程度堪比小朋友半夜睁开眼时看见了恐怖怪兽。
阿海被剧情吸引,顺口说:“他会和我说话的。”
“说,说话?”
“唔。”
倘若是别人,他可能还会心存疑惑。但这种话若是从古老板或者阿海口中说出,就应该不是唬人的。
“呃,都说了些什么?”庄泽小心翼翼道,“不会是幻觉吧?幻听,幻视?”
“我以为是呢,但阿喵说不是的。”阿海说,“有时会在梦里听到,有时会在镜子里看到——”
“你那只猫,也不见得什么都是对的吧。你看它完全把古老板当猴子玩儿,”庄泽伸手戳了戳阿海的脸,软绵绵,有些凉。庄泽多少有点担心,难不成他的同居人除却记忆力不好,还出现了臆想症吧,“可我看你刷牙时,镜子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眼花了?要么咱们把黑猫带给兽医看看,好不好?”总归对那只猫,庄泽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
阿海微微侧过脑袋,不满哼唧道:“哎呀,不要吵我呀——”
阿海难得表现出这种情绪,之前从来都是“好呀”“怎样都好”,庄泽说不出这是种进步还是退步,好笑收回手。
“如果有下次,叫我也看看吧。”庄泽说,“如果是幻视,我们去医院看一看,好不好?”
阿海不理他。
庄泽摇头笑,不再打扰阿海。
所谓宣传,总是有夸大其词的作用。而越是夸得天花乱坠,那么顾客的失望值也就越大。这个隐蔽的录像厅,也远远没有网站上介绍的那么美好。什么穿越八十年代,什么沉淀灵魂,简直给吹嘘成了天堂电影院。虽然包间的装修挺简洁,灯光音效都不错,但怎么都和宣传语扯不上关系。
不过庄泽阿海这种人,哪怕再去个高档一万倍的私人影院看全息投影,也不见得真能体会到商家的“用心良苦”。碟盒里,有三分之一都是情、色电影。同性的姐弟的母子的父女的恋老的百合的全齐备,还有不少日本碟。封闭空间外加沙发床,专门给小情侣干那事儿。前台小姐每天接待那么多小情侣好基友,也就庄泽和阿海是诚心诚意来看场电影的,别的就算不打个炮口一发,也得搂搂抱抱湿吻半饷。
不过对于庄泽阿海而言,这地界也不错。阿海吃了店家调制的冰淇淋,看一部不过瘾,还接着看了第二部。庄泽去前台续时间,又去附近的快餐店买了外卖带回来。
阿海饭量不大,一小碗米饭管饱。庄泽没买多,也没买凉东西,怕阿海吃坏了肚子——好在阿海是个凡事都知道克制的人,这一点令庄泽十分佩服。明明喜欢吃很多种东西,但要让他只尝一口,他也能停住嘴。能挨冻挨热还能挨饿,甚至被黑猫的爪子无意中划出血,也是连眉头都不皱。果真异人。
阿海吃饭比庄泽小一半,速度却慢一倍。庄泽看阿海一勺勺吃米饭时,突然想起了电影里的画面。
庄泽住寝室时,有一段时间,正是男生性启蒙的时候。几个男生天天跑网吧,看了不少岛国片,还在看片时被闻讯而来的班主任抓过包。岛国片完了是韩国片,泰国片,欧美片。几个男生拿着大屏mp4或者ipad,还他妈有人拿学习机下种子,在寝室挤成一团,搞得寝室时不时就是女人捏着嗓子唉唉叫的声音。清秀最烦这些,恨不得那针直接戳死那几个死直男,但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犯不着来气。他烦不胜烦,就和庄泽带着耳机,也看电影。
叛逆少年清秀对女的不来电,不过为了凸显自己种源好,还是下了好几部带筛儿的恋母电影(他们同寝还在看男上司女秘书的屁股之恋,什么‘打pat pat’,远远没上升到这么一个伦理高度)。清秀下的片子主角无一不是帅气的少年,很符合清秀的审美。有美少年养眼,那些妈妈姐姐隔壁家婶婶就不显得刺眼了。
庄泽现在还记得那么一部小电影。加上未删减片段也就百十来分钟。
三十岁的英国女人,十六岁的法国少年。少年体型纤瘦,故作老态成熟,右手食指夹着香烟,嘴唇轻启,面庞被烟雾稀释。他们在小吧台上喝酒闲聊,一旁是空幻虚假的魔术,而这边,少年轻轻触摸年长妇人裸、露的胳膊。有节奏的触碰,黏腻的游走,亲昵又带有性暗示,似乎仅仅是这么简单的肌肤相亲就能达到高、潮。
亢长无趣的长对话,平庸无奇的镜头,黑夜,轮渡,海浪,偷情。两人从相识到做、爱,有人说了谎,有人信以为真。
两人面对面吃饭,没鬼的人会觉得无所谓,有鬼的人会下身发痒。十六岁的法国少年认真严肃的吃着土豆泥,他舔了舔上唇,在妇人看来,却如同在舔舐女人的乳、头。或者阴、蒂。
故事的结局令人发笑,又隐约觉得“喏,原原本本就该是这样的嘛”,身处梦中的少年,总会把虚无的梦境当真。
不过少年清秀和少年庄泽,只是把那部电影当做“色、情片”来看罢了。抱着“老子就是要看床戏”的念头,清秀一直在按快进。庄泽能记得的,也就是那几个挑逗的画面,以及床上戏。清秀不喜欢女人身体,但少年的流畅线条着实令他心满意足。
带颜色的片子总是能全方位刺激少年,让他们不再满足于手瘾,迫不及待想找个姑娘来一发。什么谈恋爱什么纯情真爱,完全不如真枪实弹来一发够爽。等到过了那段全寝黄片的时日,大家都逐渐恢复了正常。脸上不再爆青春痘,也不会时不时脸红脖子粗,更不会在教室看见女生弯腰露出的小胸脯就变硬。大家都是如此。乱性什么的,普通孩子还真搞不出来。
欲望对庄泽而言,也是个极为正常的词汇。每次的晨孛力,每月固定的梦遗。正常的生理需求,犯不着为此难堪,也不必惊慌失措。
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想起了电影里妇人与少年含情脉脉的戏码,似乎门外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庄泽托着下巴看阿海,看他的一举一动。
柔和昏暗的暖色灯光下,阿海垂着眼睛,长睫毛洒下阴影,瞳孔是淡淡的棕色。微微张开嘴巴,送入一勺饭,嘴巴紧闭,慢慢咀嚼,吞咽,不太明显的喉结上下移动。一板一眼,像个老夫子。
庄泽又伸出手,右手食指轻触阿海的喉结。
“嗯?”阿海看他。
庄泽的指尖感受到了微微震动。
好像连心脏都跟着跳动。
“没什么。”他笑笑收回手,“你慢慢吃。”
“吃好了。”阿海放下餐具,把剩下的垃圾都装进袋子。
“那接着看吧。”庄泽抓过遥控器,按了播放键。
相比较硬盘u盘mp3那些玩意,他更喜欢影碟机这类家伙。他家曾经有台老式的组合音响,是上世纪的老货。收音机、双卡磁带录放机、唱片机、音箱、功放、频率调节器全齐备,能放黑胶唱片和磁带。儿时的庄泽在那个大家伙下听过很多故事,妖魔鬼怪伊索寓言童话故事。磁带里的格林童话,和现在的海派清口差不多,一个女的身兼多职,王子是她,公主是她,仆人是她,旁白也是她。那时他的父母,会放一张唱片,伴着音乐跳双人舞。那是庄泽很小时候的记忆,竟然现在还清晰记得。可惜那些磁带,那台机子,一早就不见了。
十六岁的法国少年在轮渡上黄粱一梦,一如十七岁的少年庄泽一梦多年。
第二十七章
他们看了电影,又去了隔壁的音像店呆了许久,买了好些张剪口碟,都是外文歌,他俩都听不懂,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他们知道傍晚才回来,回到旅店时,意外又在家里看到了二喜,和她的几箱行李。
“你没走啊?”庄泽问。
二喜露出兔子眼,面容枯槁,她低声说:“他走了。”
“走?”这么快,还以为得过两天。
“他走了。我没有他其他的联系方式——”二喜抹着眼睛,“他家里没有少什么东西,可是就是走了。”大抵女人对这些细微的变化都是敏感细微的,这是天生的,可是说是神经质,也可是说是某种重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二喜摇头,无助道,“他的房卡还在我这里……”
“那,嗯,”庄泽犹豫,“也许他只是出去旅游了。他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想和你在一起。也是想,嗯,借这段时间,你能冷静一下……啊,他都把房卡留给你,肯定是没有恩断义绝的意思吧。”
“你不懂。他就那种人。”二喜说,“死固执,说一不二。”
“呃,那个。”庄泽又说,“那要真是这样的话,他把房卡留给你,兴许是想把这套房子给你呢。当做……弥补,嗯,什么的。”
“谁稀罕他的房子啊!”庄泽这话一出,二喜就开始泪崩了。骂骂咧咧,鼻涕眼泪,形象全无。
“谁稀罕!”二喜从包里翻出一个文件夹,庄泽接过一看,直接吓了一条。是那套高档小区套房的房产证,二喜的名字。
庄泽:……夏先生果然是有魄力的男子
“我要找到他……”二喜哭着说,“老娘就是要问清楚,这他妈的到底算什么!”
真是个真性情女子。
庄泽劝说无效,或者说劝说出了反效果,果断拉着阿海跑路。
入夜,庄泽阿海孙旺财黑猫一起溜溜达达去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古玩店,去拜见高人。路过老王太家门口,老王太大晚上不睡觉,拿着扇子纳凉。老王太还给庄泽说,小古家藏着的大姑娘啊,真够不害臊,大晚上的就在店里搞那码子事儿,动静大的呦。
所以说老太太老大妈们信口胡诌的能力都是一等一。
古老板并非海云本地人。穷家孩子,十几岁就出来挣钱。穷小子一个,也没什么能耐,后来当了小导游,跟着旅行团天南地北的跑。旅行社剥削导游,导游就只能靠游客挣钱。在导游这几年里,古老板硬是练就了一身卖假货的本领。二十来岁时,小古在海云认识了个姑娘。两人你侬我侬小半年,古老板辞了导游的工作,花光了积蓄又加上贷款,弄了套小门面,做起了游客生意,专门卖点纪念品。
不得不说,汉语真是魅力无穷博大精深。“好景不长”这个词,简直是承上启下he变be的最佳过渡词。充分表达了曾经的美好与未来的艰辛。
姑娘是海云本地人,家庭条件也好,父母当然看不上古老板这种穷小子。王母娘娘的银钗子那么一划,劳燕分飞各东西。当时姑娘也闹着绝食私奔,没出一年,就嫁做人妇。
失恋的古老板识相再没去打扰别人,转而专心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坑也好骗也罢,中间也挨过不少揍,但古老板现在,有的吃有的喝还能养起一只怪,生活已经比过去好很多了。
古老板连着这么多天没开门,庄泽他们过去时,门也是紧闭的。庄泽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古老板才从里面开了门,把人放了进去。
店铺面积不大,装修精致,玩意也不少。全木仿古装修,木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刀器字画,还珍藏着不少葫芦摆件。店里燃着檀香,挺像那么一回事。
时间还较早,玄云大师得过一会子才来。古老板不知为何,并未提出带庄泽阿海去见他的怪,而是让两人一猫一狗在店铺里随便坐。
庄泽欣然答应。别人不想让你看,自然有别人的道理。换做庄泽自己,如果有个异于常人的恋人,也不希望把自己的恋人给别人看。
毕竟无法知晓,别人会以什么眼光对待。没有必要去承受的事情,就不要去找那个麻烦。
黑猫当然是例外。管他古老板乐意不乐意,它都踩着小碎步哼着调子跟了过去。孙旺财也仗着自己长着狗脸,悄无声息去了地下室。庄泽本来还担心这俩家伙万一被大师捉住怎么办,看这俩轻松的样子,估计也是白担心了。
阿海是第一次来这种店面,四处走走看看,很感兴趣。即便知道这里面没什么真货,不过气氛还是有,令人宁静。庄泽对这些东西并不了解,无法及时为阿海解惑,实际上他自己也满肚子疑惑,他实在无法理解有些人把葫芦当宝贝,更无法理解那个买鲸须的阔少——两根鲸须现在都摆在货架上,那明明一看就是根鲸须,怎么可能真被人忽悠成龙骨呢真是太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