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今年多大了?”他其实年纪并不大吧。
沫乐似乎呆了呆,可能好久都没人这样问他了,他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他模糊道:“……应该、二十有三。”
他并不老,男子这个年纪应是正值年轻风华的时候,他的身子骨还没我长得壮呢,我也是经历过风雨苦痛的人,并不比一般读书人的身体。
我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的手掩饰不住的满是冻疮,干瘦的手腕子上似乎还带着饰品,我不想他再做非男非女的打扮,就想抬手摘下。
却不成想,那饰品竟然还连着一根细链子,我拽了两下,这个长长的细链子竟是连着一双手上的饰品,俨然是一副手镣。
我微微惊讶。
他今日这件衣裳华丽繁琐,不细看没有办法注意到这花俏的手镣的。这大概是纨绔子弟喜用的伎俩,这回用来取悦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替沫乐愤怒,替沫乐伤心。
“钥匙呢?”我问他。
他捉摸不定我的情绪,看不出我的喜怒,不解地看着我:“应在张家送你的东西里。”
我唤了平儿,轻松地找到了钥匙。
给沫乐开了手镣。那手镣做的精细,倒不是真的能束住人,只是乐趣而已。只有我忘了,沫乐原本只是件玩物吗?
沫乐很平静,他显然是习惯这样被对待的。
他越这样,我越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心口闷闷的。
我叫平儿扔了手镣,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沫乐身上。
其实,我还有许多想问他的,比如,他的瘸腿,他以前的事,还有前些日子的闹剧,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主动说什么的意思。
他并没有取悦我,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以后要一起生活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用手指无心地描摹着手炉上的花纹:“我每个月的支出……”他没说完,但我知道他要讲什么。
“吃穿你不用担心,一个月还会有300钱,若是还有什么用钱处,再与我说。”沫乐无依无靠久了,有些银两在手,总会少些傍徨。
让平儿去请了裁衣的师傅,为沫乐置办几套暖和的衣裳。款式也不要浮华的,简单素净的最好。
我带他四处转了一下院子里,大致熟悉了一下他将来要常住的地方。
我并没有安排沫乐住在我屋的耳房,而是另外打扫了一间独立的小屋,让他住下。刚来一个陌生的环境,住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会比较安心。
夜里下了一场薄雪,沫乐屋里的炭火是足够的了。第二日,我起得早,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从窗户看见沫乐在清扫院落,有几个学生看了沫乐,就相互间窃窃私语起来。
“孔然,看来你已经会背这段了。背与大家听听。”
被我点名的小家伙,刚刚还对沫乐指指点点,现在却是一脸为难:“……先生……”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两个字。
“谁能背下刚才讲的这段?”
“先生,我能试试。”是张家的小公子张柯。正是他父亲把沫乐送给了我。
我点头应允。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张柯悠悠背完。他倒是丝毫不胆怯。
张柯虽是小小年纪,却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意思。
中午吃饭时,家中本来就人少,我让平儿唤了沫乐来,四个人是同在一个席上。沫乐一直低着头,似乎很局促,不怪他,连我都能感觉到洪叔的不快。
沫乐只吃面前的饭,没有伸胳膊夹稍远一些的菜,他胃口小,吃的也很慢,小口小口的,没有失态。我帮他把远处的肉夹到碗里,他需要多吃些肉。
他淡淡道:“谢谢。”
“这家里房屋多,”洪叔这时开口了,“我和平儿一老一少忙不过来,家里不养闲人,你多少帮衬的做些。起码一日三餐要做出来吧。”
沫乐放下筷子,皱起眉:“我不会做饭。”
这我倒是相信,他那样的生活,对食物是没有要求的。
“没事,”我笑着说,“做饭时,先给洪叔平儿打下手,以后慢慢就会了。”
沫乐点点头:“是。”
洪叔没再言语。
第三章:不识抬举
沫乐的脾性我也是摸清了几分,只有不去惹他,他倒是挺安分的。
我想了想,家中前前后后也只七八间房,常住的就更少了。用不着时常打扫,就让平儿出去请了两个会做饭的丫头,只过来做饭而已。
我对沫乐是有几分好奇的,他大多时候总也不言不语的,有几分神秘的感觉。我想逗弄他几下,让他说一些自己的事,多了解他些。
“昨夜睡得可好?有什么缺的,只管和平儿说,他会帮你置办的。”我一进屋,就看见沫乐在屋里蜷着大氅,抱着手炉取暖。他似乎特别怕冷,不知他以前是怎么过的。
“托少爷的福,夜里没来找我,睡得很好。缺的东西倒是有些重要,我走得急没有带,已经和平儿说了。”
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被他一句话说的我想笑,我要他过来,只是暖0床吗。
“你只管安心睡就好了。”我道。
他话少,我不问他,他也不主动说话。他在刻意回避我。我伸手把他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以后女人的东西就不要再用了。”
他接过步摇,默默地放到梳妆盒收起来。他有一种无言的抗拒态度,这让我心中憋闷。他有时并不乖顺。
“我待你不好吗?我吃穿用度也不亏待你,你想怎样?”
“少爷是希望我能献媚讨好少爷吗?”沫乐终于说话了,他抬眼看我,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
“少爷,你也不用忍耐了,我这般不懂事,沐少爷一定忍我很久,只等着哪天寻着个理由,发作我呢吧。”沫乐冷笑,眼里含着一丝讽刺。似乎拿准了我要寻他错处。
沫乐就是这样,受尽了人间所有苦,但却没有磨平所有的棱角。他并不乖巧,也不是很听话。在你以为他应该听话时,他却会时不时地伸出他没有攻击力的爪子,不轻不重地抓你一下。
我想,他各色人都见识过,不是不懂的看人脸色,但偏偏要这般拗着劲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这些事,你都懂,但你怎么就不能乖巧些呢?”我叹道。
沫乐定定地看着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我一把抓住他几乎用力就能折断的手:“好了,你做什么。”
“是你想要什么?”沫乐冷冷地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也只有这付肮脏的身子。少爷这么不嫌弃,真是沫乐之幸。沫乐该感激涕零,张开腿迎合沐少爷吧!”
我捂住他的嘴,猛地把他拥在怀里,手臂间的身子几乎不可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冰冷的人啊,我紧了紧胳膊,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会逼你,以后别这样。”
他终于安静下来,任我拥着。他不说话时,想逗他说话,但他一张口说话,就根根是刺。我抱了他很久,舍不得放手。我抱着他,安安静静的,我想用自己的体温把他暖热。
我放开捂着他嘴的手,拍拍他的背:“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还会保护你。”
我没听见他的回答,又问他:“你不相信我?”
他别扭着,轻微的试图脱离我:“申时到了,洪管事有吩咐,我该走了。”
我放开他,“你还没回答我。”
“洪管事会生气的吧。”
我权当他不愿意说假话搪塞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吧。
“过去做什么?”对于洪叔,我还是要小小警惕一下。
“有些换洗衣裳……”
“你刚来,身体要好好调养,按时把药喝了。不该做这些活的。我去和洪叔说。”我也顺势离开了沫乐的房间,有些事慢慢来,急不得。
我尽量给沫乐自己宽松的时间,不限制他的自由。
我虽允诺沫乐可以出入自由,但这些日子,他大多待在自己屋内,除了出来收拾屋子做活的时候。
但是,我却发现并非如此。
入夜,我想起我给沫乐养的两盆花,放在耳房,虽然日渐转暖,但夜里还是怕冻坏了。
我披着衣裳起来,想挪进里屋。感觉院里有什么动静,我支开门向外看,却看见一个白色人影鬼鬼祟祟走过,我心里一惊!难不成进贼了?
如果是一年前的我,怕是弱不禁风,如今,我可是今非昔比了。我也没唤人,抄了一根称手的木棍。
那人走向大院门方向,我悄悄跟进,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人影走路并不利索,怎么那么像沫乐呢?
我又仔细辨认了一下,穿的还是新做的月白色的长褂。确是沫乐无疑!
我心中惊异,他要去哪?这是要逃走吗?想到这,不免有些难受,不知该出面阻拦他,还是佯装不知任他走掉。
为难间,沫乐支开大门,也没出去,却压着声音唤了几声,似是在叫什么人。
他还有同伙!他外面还有要救他出去的人?是什么人?以前的老姘头?我满满的愤怒和悲伤,仿佛自己受了骗一样。我这些日子可是真心实意的对他。
我倚在月光的阴影下,缓慢地移动,和他们靠近,听的更真切些。
沫乐向门外左右顾盼,问:“小木头,没有人看见你来吧?”
我没听见另一人的回答,心想,什么破名字?
“你胆子也忒大了!还好早上是我扫的院子,你那记号若是被别人瞧去了,咱俩都有好果子吃了!”沫乐斥着那人,我却能觉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我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阻止沫乐,再晚一些,他就该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月色下,淡雅的笑容,我没瞧到外面那人,却能看到沫乐注视那人的温柔眼神。
我心里不知何种滋味,自从认识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这样神情。罢了罢了,他若愿随那人离去,就走吧,快走吧!
“下次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冒险的事,如果没延误的话,他下个月此时还会给我月钱,我在这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你若有什么急用钱,就在在外面槐树上做上记号,夜里丑时我会出来见你的。”说着拿出一件什么东西。想来是我这月提前给他的一些铜钱。
他这是不走了吗?用我的钱接济他的老姘头?留下来,只是为了那每月的三百文吗?
我讪讪苦笑。
他能留下来便好。
送走那人,沫乐又左右看看,并没有发现隐在黑暗下的我,轻掩了门,就又瘸着步回房了。
我在冷风下站了好久,才失魂落魄地回去了。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早早起来,阳光难得不错,我却精神萎靡。
吃饭的事,我让沫乐自己在屋内吃就好,不用出来对着洪叔担惊受怕。这样反而也好。洪叔不明头绪的说了一句:“架子越来越大了。”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了。
今日,我专门跑来和他一起吃饭,他还是那样默默无言地吃着,中规中矩,跳不出什么毛病。
“你昨晚可睡好了?”我问。
沫乐食量小,感觉他只吃了几片叶子就已然吃好了,放下竹筷,面不改色道:“沾枕即睡,一夜无梦。”
“但是我昨夜可没睡好?”我道。
“莫不是缺个人给少爷暖床?”沫乐又开始这般腔调说话。
“我昨晚总听到院里有猫说话的声音,扰得我不得入眠。”我说着这话,留心他神色的变化。
沫乐停顿了一下,复有拿起碗着胡乱夹起菜来吃:“怎么会?哪里来的猫,我却是没听见的。少爷该不是睡梦中听岔了。”
沫乐摸不准我究竟想说什么,神色有些不自然,想要快些结束这顿饭,但我没有吃完,他也不能离席。
“哦,想来是睡梦中听岔了也说不定。”我没有再为难他,也顺着说道,“我从你第一天进院子就说过,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是会帮你的。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沫乐知了。”沫乐不知在想什么,低吟着点头。
不管怎样,我待沫乐是不会变的。
第四章:误以为
晚上,平儿把熬好的药膏拿给我,我就来敲沫乐的门:“是我,简行。”
沫乐还没有睡,他平时睡得都很早。
“旧的药快用完了,这是新熬好的药膏。”
“谢谢少爷。”沫乐点头,他对我还是有戒备的,他从来不对我笑,连最初的假笑都没有了。
想起第一次给沫乐上药,自己慌张的样子。面对他的光溜溜的身子,我几乎落荒而逃。回到自己屋里,心里才感叹,按道理,也不应该是我逃走啊。
我拉他坐下,他已经泡过热水了,皮肤都是润润的。我粘上药膏,轻轻涂抹在他的手指节上,指节上全是红肿的冻疮。这个药治冻疮很好,他比起刚来时,冻疮好了很多。
冻疮每天夜里发作最厉害,痒的人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更何况这么严重的冻伤。
我这么清楚,因为我也得过冻疮,在那些个毫无止境的跋涉的夜晚。
沫乐不光手上,他耳朵、脚、膝盖、大腿内侧都有,到处都是。我让平儿每天晚上都备足热水,沫乐晚上就可以用很热的水泡澡,再涂上药膏。不然根本睡不着。
我每次只帮他涂抹手上、脚上和一些他够不到的冻伤。
他现在很乖,很安分。我都快忘记他昨晚的行径了。
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身上有种让我很安心的感觉,身心轻松,即使他不笑,也不说话。我没有逼他笑,等他开心自然会笑的,我要的不是一种表情。
按照以前,我已经涂完了需要我涂药的地方,但是今晚,我没有停下来。
沫乐已经解了衣裳,我把沫乐的一条腿搭在我腿上,继续帮他涂抹膝盖上的冻疮。他的皮肤并不光滑了,更何况布满冻疮和不知出处的伤痕的身体。只是刚泡过澡的身体,有一种另样的温润舒服。
他的腿也不美,干瘪的像两根麻杆,一条腿比另一条更瘦,瘦的那条膝侧有一块很狰狞的伤疤,这条腿是瘸的。
我慢慢让药膏在我手上的温度化开,渐渐地,我帮他涂抹着大腿内侧的冻疮。
沫乐低着头,帏布阴影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任我摆布,没什么反抗的意思。我心里很想和他多亲近些。
“这样生活,习惯吗?”我问他。
“二十年前就已经习惯了。”他可能觉出不一样,又张开了他身上的刺,徒劳地想保护自己。
“冻伤晚上还会痒吗?”我对他乖张的言语暗自无奈摇头。
“多亏了少爷照料才是。”沫乐依然是淡淡的。
我用没沾药膏的手,摸了摸沫乐的脸,我扶住他的脖子拉起他,亲吻了他的唇。我想,即使我和他现在做了什么,也没什么不行,或许再正常不过了。
他闭上眼睛,甚至主动回应我。他比我做的好。
他把手搭在我的脖颈,这是允了我的意思。
但是,我浅尝即止。
又吻了吻他额头。
我站起身,把一个手炉放到他瘸腿的那边,帮他放下帷帐,在他有些惊异的目光中和他说:“早些歇息。”
我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想,还不是时候。他虽言语上总咄咄逼人,但这件事上,自然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想不想他受伤,也不想让沫乐觉得我和以前那些人一样。我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