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在留心门外那棵老槐树,它每日那个样子,我都快记清它的每个枝杈,每个褶皱了。有雀儿在上面筑了巢,我都想爬上树,看看那巢里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结果,不出七日,我就发现不一样的了,有一对连着的菱形出现在树干上,是有人刻意刻上去的。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咂咂嘴,没什么味道。我围着槐树看了一圈,再没发现什么线索了。
果然,我刚散学,沫乐就难得主动来我书房见我。
我正在“仔细”看书,并没有主动问沫乐的来意。
沫乐踌躇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问:“你当日之言,可还作数?”
“哦?你指的是哪句?”我故意问道。
“你……说,我若有什么用银钱处,只管与你说……便应在今日了,你是到底给还是不给?”
“这便是你和我要钱的态度吗?”我竟然满满的都是醋意。
“我人已经在你这了,你想要怎样,我自是都照办的。”沫乐算是软了一回。
我放下书,站起来,他为了那人,肯这般求我。那人究竟有什么好,若是真对他好,就不会放任他被别人欺辱糟践。
他紧咬着牙,鼓着气看着我,他今天用玉簪挽了头发,却有一缕不听话的头发落下了,我想给他绕回簪子上,但刚一抬手,沫乐就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瑟缩了一下,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帮他他头发弄好:“你何必怕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拉了沫乐的手贴近自己,他手攥成拳,显是很紧张,他强自辩解道:“我没有。”
我从身上解下自己的荷包放到他手里:“够吗?”
沫乐咬着下唇,捏紧荷包:“你不问我做什么吗?”
我不用问,当然知道他要拿着做什么:“你自己的事,什么时候想和我说都可以,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的。”
夜里丑时,我早已在门外潜伏多时,我并不是想捉住那个人,只是心里总也放心不下,要来看看的。
那个人已经来了,只是沫乐没有出现,他还远远地在隔壁墙下躲藏着。今晚没有月光,更加瞧不起那人的相貌身形,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
我们又等了好久,沫乐才打开门出来,他这回直接走到了老槐树下面,向四面压着声喊道:“小木头?小木头?”
又是这破名字!我在心里唾弃着。
那人终于猫着腰小跑奔到了树下。这小子是个矮子?虽没瞧真切,但隐约觉出他并不高。
没钱,还是个矮子,对沫乐也不好,怎么配得上沫乐呢?我对这小子诸多不满,浑身都是毛病。
他们俩离近了就悄声说话了,槐树周围没有好的躲藏点,我离得稍远,不能十分听清他们说什么,似乎是沫乐关心的问发生的事情。
我等了一会儿,有些焦急,不知在谈论什么,却看着那人要拉沫乐走,我一惊!这是要走?我急了,几乎要奔上前去了,牢牢抓住沫乐质问那矮子。
沫乐似乎迟疑着。
我心里千思百转,不能让沫乐离开!外面接应他的那人,若是真对他好,怎么会忍心让他在外面忍饥受冻,受人作践呢?即使沫乐不喜欢待在这里,我也要把他留下来,我一定会对他千倍万倍好的。
我咬了咬牙,平复自己的情绪,缓步走出阴影,出声叫他:“沫乐,”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足够清晰,“夜里风大,总要多穿件衣裳再出来啊。”
我走上前,准备把自己披着的衣裳披在他身上。
沫乐看起来也不惊讶,只是防备的看着我,见我步步靠近,回头对那人喊:“快跑!”
我比那人更快一步,没两步就一把扑住那人。沫乐拼死拉住我:“你要打要罚,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停下来,不是因为沫乐拉住我,而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是个小孩!我刚才扑住的人居然是个只及我腰的小孩,此刻正咬牙死命挣脱我的“魔掌”,我力气大的很。
我呆住了,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矮子“老姘头”呢?
沫乐激动异常,见惯了他淡然无谓的神情,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撕拽住我胳膊:“你放过他,你要怎样都行!快放开他!他只是个孩子!”
见我不为所动,竟扑通跪下来:“算我求求你!”
我有些面红,心里惭愧,忙用另一只手扶住沫乐:“你起来,我不伤害他。别把洪叔喊来了。”
那“小木头”蓬头垢面,我一抓之下能感觉出只瘦的皮包骨头了,他见沫乐为他求情,此刻也稍稍安静下来。
沫乐却不信地看着我:“那你现在放开他。”
“别和我讲条件,”我皱眉道,“你们总要和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我们三人进了院子里,并没有进屋。
“怎么回事?”忐忑不安了多日,原来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事情。
“就是你看到这样。”沫乐现在平静下来,把那小木头护在身后。
“哦?”我故作深吟。
“你当日允诺给我银两,现在想反悔不成?”沫乐怕我不承认,有些急了。
“我是说过。”
沫乐从怀里拿出荷包:“里面是你允诺我的钱,多谢你肯帮我,我这钱是要给小木头的。”
沫乐见我皱眉,以为我不悦,退步道:“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就不给了。只有你放他走就行了。”指了指那小木头。
那小孩并不友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看来我在他这印象一点也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还用三更半夜出去?我也没有限制你……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叹气道。
“我说完了,可以放他走了吗?”沫乐现在只关心这件事。似乎我是那歹人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认识?”我继续问。
“我们是认识,我瞧着他讨人喜欢,愿意给他银两吃饭。”沫乐冷笑似的又道:“你白日给我银两时,故意说什么不会逼问我原因,你们这样的公子就喜欢玩弄别人,晚上就在这等着我,真是用心良苦啊,沐少爷。”
我自知理亏,也没再解释,另说道:“你身边也没什么人伺候,你若是喜欢他,就留下他照顾你起居。”
“免了,他外面还有家人,何必和我待在这……”沫乐说到后面,声音小下去了,添了几抹不易察觉的黯然。
我从沫乐手里拎出荷包。
“你要反悔了吗?你可是读书人。”沫乐不甘心地看着那荷包。
“既然你要把这钱给他,当然是听你的了。”我把荷包递给小木头。
小木头抬头看沫乐,沫乐狐疑地看着我,对小木头点点头,小木头才接了荷包。
我说:“你可以走了。”小木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沫乐,狠狠攥着荷包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冲我吼:“你不可以欺负沫乐!你再欺负他,等我长大以后会还回去的!”说完就撒腿跑了。
我挑眉,这孩子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沫乐了,我疼还来不及呢。等你长大?沫乐等不了了,那时,已经是我的人了。
沫乐看那孩子走远,明显松了口气。回头对我说:“谢谢你。”
哎,我到多愿他不与我这么生疏。
我没再厚颜询问关于那孩子的事,沫乐当然也只字不提了。我无奈,我拿沫乐没一点办法。只好送他回房,让他安心早些休息。
我回去又想了许久这件事,觉得自己可笑,沫乐若是知道我这几日一直这样揣测他,他是不是会感到委屈。
小木头一看就是靠沫乐在接济家里的生活,但沫乐自己的日子都是难过,他以前是怎么挪出银两给小木头的?那么多穷苦人家,为什么偏偏接济小木头呢?
从沫乐那是再难问出什么了。
我辗转反侧想了好久,才渐渐睡着。
第五章:爆发
我虽只短短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但困扰我多日的心病散去,心情豁然,人也异常的精神。
我刚到学堂,就几乎就被张柯这个小家伙难住了。
“先生,我已经将里仁篇读熟,但有一句需要先生解惑。”张柯是个不同的孩子,这几天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说来无妨。”
“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君子就只能喻于义吗?为何不能有利的追求吗?那样就不是君子了吗?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不是喻于利吗?”
我笑着看他,小小的孩童的脸却一副大人般严肃的表情。
“先生觉得你们还尚小,既然你提出了这个疑惑,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看法了。孔子这样说,未免有些以偏概全的意思,君子同样可以周旋于官场俗世,只要不被利所束缚,而超越利,就能做到喻于义了。”
张柯皱起小浓眉,若有所思。
我笑着敲了敲他的小脑袋:“这样的道理总不能是你想出来的吧。”
张柯不好意思挠挠头,显出孩童应有的慌张:“先生别生气,这确实不是我想到的。是家姐说与我的。”
“哦?令姐?”看来也是个不俗的女子。
“家姐单名一个槿字,闺名叫……”
我立马打断他:“女子的闺名怎么能随意说给外人呢?”但我心中却记住了这个唤作张槿的聪慧女子。
下了课,依然被张柯的表现逗得心情大好。
却不想刚走近大堂,就听见了洪叔的雷声般的呵斥声,洪叔现在越来越暴躁了。
我急忙循着声音走去,竟然看见洪叔举起藤条在打人!再看,跪在地上的正是沫乐!
“住手!洪叔!”我一把抓住手腕,止住洪叔的动作,“这做什么?怎么打人?”
我也有些急了,我素知洪叔平日里不喜欢沫乐轻佻,只以为洪叔最多就是训斥沫乐几句,竟没想到洪叔会举起藤条!
“你若是不满意平儿,喜欢男孩,可以再找个干净乖巧的,这家中,是清清白白的家世,怎么能养这种白吃闲饭的下贱人!”洪叔也在气头上,没说明白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十分厌恶沫乐的出身。
我扶起沫乐,他头发被撕扯得散乱,新做的衣裳也打坏了,我皱起眉,问道:“伤哪了?你是不顶撞洪叔了?”
沫乐虽然样子狼狈,但神色看不出慌张害怕,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他冷笑着抬眼看着我:“我一个不干不净、不清不白的下贱人,怎么敢顶撞洪管事?”他就像个物件,任谁都可以把他搓扁揉圆。但他偏巧还有些软刺,这样更容易招惹麻烦。他越这般贬低自己,我心里也越闷闷的不舒服。
我拉过沫乐的手,那双手攥着拳,却是冰凉的。他没有看起来那么镇定。
“洪叔,沫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用到藤条?”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我教训一个不知孝义廉耻的下人而已,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般金贵?南倌里出来的还有好东西不成?牙尖嘴利的,我们老爷夫人就这一个少爷,就凭白让你勾引坏了,成天捣鼓着,挑唆着简行不与平儿亲近!”洪叔说着直指沫乐。
沫乐并不看他,也不辩解,任我拉着手。
我没有沫乐好气量,听洪叔这样说沫乐,便止不住怒气攻心,替沫乐鸣不平:“洪叔,不要诋毁沫乐。沫乐并没有挑唆什么,平儿就清清白白做好书童就行,你不要瞎怂恿平儿才是。”
沫乐并没有领情:“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沫乐这个顽固不化的呆瓜。
“小人得志的丑态!你还能威风几天。简行不过年轻好奇,等简行也玩腻了,你比外面的冻死的野狗好不到哪去!”洪叔气极,话说的极重。
沫乐几不可见地在发抖。
“好了!洪叔,你先冷静一下。”
“总之,府里不要闲人!”洪叔坚决的说。
“洪叔,做事人手不够,我再去买几个丫头小厮便是。沫乐并不是粗使下人。”我说。
“他不是?老仆是。他是买来暖床的,老仆明白的。”洪叔自称“老仆”,字字含着讽刺。我明显感觉到沫乐听到“暖床”两个字,手臂本能一缩。
“够了。真是沫乐错了,我会教训他的,但如果错不在他的话,洪叔也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洪叔显然是被我的话刺到了,“是啊,我终究是个老仆,他才是这的二主人。老仆老了!”
洪叔一口一个老仆,叫的我也难受,我示意平儿带沫乐下去。
当时家中突逢巨变,我和洪叔算是相依为命,千难万险才走到今天。洪叔虽然既固执又刻薄,但却真正是事事为我考虑,为我好。
我心中也不好受:“洪叔,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沫乐虽然出身不好,但本性不坏,只是命苦了些……”
“你父亲在那种情况下,把你交到我手上,那是信任我,我就是没了老命,也要护你周全。我不能辜负了老爷夫人的重托,你也不能辱没了沐家的家风!事到如今,你却让个下作人勾去了魂!”
“洪叔你的苦我都懂,只是我已经成人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上,让我自己拿主意吧。”
“留他不留我!”洪叔不与我辩驳,放了狠话一跺脚就走了。
“洪叔!”我站在原地,不知是气愤还是无奈!洪叔真正是在逼我啊!我心中一团乱麻,只觉的头大如斗,左右为难。
我怎么能没有洪叔?但我也绝不可能抛弃沫乐。我究竟该怎么办,才能让洪叔接受沫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真是难煞我也!
我一回头,看见沫乐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和我对视了一眼,就转身回房去了。
我定了定思绪,还是先找洪叔。追到洪叔的房间,他正在收拾东西。
“洪叔,我早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无忧公子了……”
“是啊,你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了。”洪叔还在生气。
“不是的,我是说,我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了,明年开春就该是娶妻的时候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一样,我只知道绝对不能把洪叔气走,总要先稳住洪叔啊。
洪叔停下手上的动作,话语是颤抖的:“明年?是啊,你还知道。”
“在这之前就不要管我了,”我再说其他的,根本劝不住洪叔的倔脾气,现在只能这般违心地安抚洪叔,“我和徐伯父商量过了,他到时候会帮我指一门亲事的。”
我走到洪叔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他。
父母健在时,曾有过一门亲事。是个贵族千金,远远的见过一回,隐约记得是一个蛮狠的小姐,正怒声呵斥下人。后来,家道败落,那户人家闭门不见,亲事自是不提了。
洪叔情不自禁老泪纵横,拍拍我的手:“你啊你,我一辈子没有孩子,所有的东西全在你身上,你终于要成亲了……你终于懂事了……”
回到沫乐住处,他已经梳好头发,衣服也换好了。
“伤到哪了,我看伤的重不重。”我伸手解他上衣。
他按住我的手:“你说过,每个月都会给我三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