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白目光一动:“你是说……”
林祈墨把他书合上放在了桌上,一本正经:“有个很大的问题。”
苏纪白坐在床沿将衣襟整理得更服帖些,困倦并没有完全消退,他过了一阵方才站起来,林大公子一脸温柔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继续:“小白你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对方把已经散掉的乌发重新束拢,一面盯着他:“嗯,一切事情的发生都需要一个原因。白宓失踪一事为何恰巧发生在此时?细想一下这两天所见之事,不难找到方向。”说罢淡淡道:“现在,你想去哪里?”
林祈墨并不直接回答;“小白,你觉得云南王这样的人,会丝毫不怀疑白宓的身份吗?他根本没有理由现在撕破脸是不是?从他的角度来看,白宓又为什么会‘失踪’呢?”
苏纪白想了片刻:“你是说……”
林祈墨见他神色,知他已然明白。那双墨色眼眸中盛着月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而自己则是揽了那人的肩,一齐走出门去。
如此深夜,就是巡逻的守卫也是松懈了许多。王妃失踪的消息似乎仍在封锁之中,所以上下都呈现出一直以来的寻常状态。林苏二人绕过许多视线来到了云南王朱和瑞的住处,只见里面灯火犹在,便寻了一处角落等着。
林祈墨眼含笑意看着苏纪白,像是在说走运。
果然等了不到片刻,里面似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来回踱步,最终轻推开门,走了出来。两人在暗处并没有着急探出头去看是谁,而是屏息等这三人都走到了院外。
不出所料。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远远跟在后面。
这三个人皆不算个中高手,只需保持距离,就绝无被发现的可能。
由于是深夜,又是王府之内,他们似乎并无过多顾忌,正一路交谈着向王府西面走去。林祈墨记得白宓失踪前那一个夜晚,他就是在西边的林子有所捕风捉影。想到这里不禁微入沉思,忽听身畔之人低不可闻道:“林没墨,夜间跟踪别人,谁教你穿的白色?”
听出他话里有调侃之意,更多则是叮嘱。林大公子笑了笑,似是漫不经心回答一句:“谁叫我喜欢的人名字里带了这颜色?”
苏纪白却是不笑,淡淡看他侧脸好一阵,才移开目光。这时两人已经进了那林子许久。王府西面似乎是一座不算高的小山,山前便是这一大片杳无人烟的密林。刚一进去杂草丛生无路可寻,每一脚都踩在泥土上,也不知草中多少蛇虫。然而被跟踪那三人却依旧往前走,显见是有明确方向。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想也是近十里路,这时林大公子眼前一亮,只见那三人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
两人亦立刻停住,躲在能够环抱的大树之后窥视。
目光所及之处,发生匪夷所思之事。正如同那日月海宫祭祀队伍凭空消失,这三人也似乎通了遁地之术一般,瞬间只余下倾洒的月光。
林祈墨无声地笑了笑,与身畔之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已经到了这片空地之上。两人环视四周,片刻之后目光再次撞在一起。林大公子便蹲了下来,伸手将一块躺在地上的石头转动。
随着石料摩擦的沉闷声音,机关触动,空地上骤然出现只容一人进出的密道。黑漆漆的入口,一股股阴凉的风从内至外将两人衣袍吹得微微掀起。
许多人对黑暗会产生与生俱来的恐惧,但林大公子不是那一类。如果只他一人,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进去。
他侧过脸,看着苏纪白。对方面容静好,正看着前方密道若有所思,忽而淡淡道:“风比这里气温凉许多,想必密道另一端通向这山内……林祈墨?”
如此大费周章,掩藏所在,修建密道,重重保密。所为何事,林祈墨怎么会不感兴趣?他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伸手把苏纪白拉住,十指扣在一起:“小白,紧跟着我。”
说罢率先走进。苏纪白被他这么紧紧握着,只觉得那手指仿佛要黏住他与他合在一起般不可挣脱,心下不禁一动,在黑暗中望着林祈墨的影子,一言不发。
密道里越发阴冷,湿气只需要呼吸便能感知。一丝光亮也无。狭窄逼仄的空间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有种稍微抬头就会撞顶的压抑。走了或许又是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似乎很远的地方闪着微弱的灯光。
两人拾级而上,破解机关打开石门,林祈墨放开苏纪白的手,一个眼神就让对方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先探身出去。
果然是王府西面无名山之内。一条石凿甬道直通向前。大概没有别的出口,稍有动静就会产生数倍的回声。
那三人不在这。
方才在密道之内其实就已探听出这样的结果,但林大公子还是谨慎起见,自己先捏着内力警觉现身。直到确认空无一人,才稍稍放松,转身过去将那只手复又握住。
好不容易捂暖了,就放手这么一会儿又是这般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牵着他上来。那人也朝四周望了一圈,微弱的灯光下似乎能看出他惯常的那种淡淡神色。
没有再犹豫什么,不约而同地向前继续迈出步子。
道路尽头向右手方向转折,面前灯光渐亮,路面渐宽。林祈墨也越来越警觉,连一根发丝落地的声音似乎都想要去捕捉。周身设的防备更是不必细说,若发生意外之事,他也有把握能在一息之间带着苏纪白逃出三丈开外。
这次是左转,转过之后,两人便瞬间又退了回来,贴在墙沿。
静默许久,空气中并无异样。看来方才那三个并没有发现有两个多余之人在他们背后一闪而过。
林大公子松了口气,专注去听他们谈话。
“说是白宓告诉了慕容幽水,还不如说,慕容幽水早就知道了这个地方吧?”
“……他不可能知道……这根本就与月海宫……”
“他为什么会知道,你还不清楚吗?”
“……呵,我凭什么告诉他?”
“就凭你跟他假戏真做。”
“哈,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如此说来,大哥岂不是也有嫌疑?你对‘海妖’言听计从这种事,我可不止一次听说啊。”
“偌大南疆谁能以这种手段杀得了宓妃?谁又有理由杀她?父王明辨。”
“……不会的,他有什么需要杀掉她的理由?”
“看吧,实际上你也同意了我的说法不是么?其实妹妹你应该很高兴吧,宓妃对你来说,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是不小的阻碍啊。”
在持续的辩驳中,忽然响起了一个足以让争端被威严压下的声音:“……被他知道了这个地方,看来,就算是月海宫……这下也得不惜全力将它连根拔起了啊……”
林祈墨听得疑惑一团接着一团烟雾似地飘在脑中。白宓死了?听他们话中的意思是死在了此处?而此处又是不可为外人道的密地,是足以用血海与白骨来掩盖的秘密?还有,那两个被提到的陌生名字,慕容幽水和海妖。一个听上去大概是真名,另一个则是别称罢?
从只言片语里可以判断,慕容幽水应该是月海宫里的人。而那个‘海妖’究竟指的是谁,则还是谜团。
这时听得有人提议回程。另外则问该如何处理白宓的尸体。得到一声就让她在这个地方腐烂的毫无感情的指示,三个人转了过来。
这时林苏二人早已先一步走出许多距离,躲在难以被发觉的地方。
这三人。一个棱角坚毅神色凝重,一个眉目英俊衣冠堂堂,一个垂目沉思面带惶然。正是云南王朱和瑞,世子朱旭,以及一个仔细一想便是意料之中的人物,阿兰。
二五:慕容幽水
那三人离开之后已是晨曦微露,天色清透。草木的香气在渐渐升高的温度中散发。林祈墨打了个哈欠,拉着身旁的人再次进了密道。这一次不似头一遭小心翼翼,省下许多时间到了方才偷听谈话的地方。
拐进去一看是扇石门,林大公子的手已经按捺不住放在了石门旁可转动的机关上。刚放上去,突然收了回来。苏纪白微带疑色看了看他,也将手往上一搁,随即明白。这机关上满是灰尘,根本不是一个时辰之前被人转动过的状态。
如果方才林祈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两人很可能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林祈墨拍着灰,拍完把苏纪白手拿过来帮他在自己袖子上揩,笑道:“好险,这机关利用人皆所有之惯性思维,差点着了它的道。”说罢曲起手指在石门上四处敲敲,嘴角扬起弧度。
苏纪白静静看着他从门上扒拉下一小块石片,石片之后,是一个凹槽。凹槽中又有一条缝隙,是恰好能容下这石片侧面的宽度。林祈墨将石片按进去,石门立即震动有声,落下细小沙砾,缓缓打开。
映入眼中,是一片巨大空间。山腹中未见天光的冰凉之气阴阴煞煞,夹着金属的冷感,扑面而来。
林祈墨竟是愣了愣,携着人慢慢走进去。因为光源淡薄,所以反光也幽幽茫茫的。不过只一眼就能看出,这足以装下一小支军队的密室内,放满了成捆的锋利兵刃,成箱的火药。一副副盔甲堆成了一座座山,散发着生涩的铁味。以眼测量,不下数万。
苏纪白皱着眉,只随着他继续,一时无话。及至在这昏暗而锐利的一座座小山中沿着木箱堆成的墙走了炷香时间,终于是见到了白宓。
白宓的尸体就躺在这密室的尽头。因为阴冷而还未腐烂,眉目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一身白色裙袍在环境中变得晦暗。散开的模样,居然像是一只垂死的蝴蝶。
就算关系再虚假,云南王将她的尸体就留在这里,未免太无情。
不过也只有留在这里,才最能避人耳目。想必他是想让宓妃失踪一辈子罢。林祈墨叹了口气,蹲下查看尸体。
看不出任何外伤,周身没有半点血迹。他正要去解白宓衣襟,手被人拉住。转眼见一双清幽明眸,那人提醒道:“小心有毒。”说罢从衣摆撕下一块,放在林大公子手心。林祈墨攥着这一抹纯净的黑色,笑嘻嘻道:“还是小白警觉,果然是一朝被蛇咬。”
他之所以赤手,其实早就料定不会有危险。一则白宓死状并不像中毒,二则若有人蓄意在尸体上下毒,方才那三个人不可能还好生站着。
苏纪白见林祈墨笑得如此,又说出这番话,不禁也反应过来是自己过虑,淡淡一笑,眼底却冷淡下去。
林祈墨如何猜不到他心中思绪漫及之处?笑了笑没接话,把白宓衣襟掀开。渡过僵硬期已经开始发软的尸体,皮肤摸上去有些像棉花,丝毫感受不到应该属于人类的温度与弹性,竟让人有些发恶。
目光顺着脖颈向下,看到心口处巨大的瘀痕。
内伤致死,再清楚不过。
林祈墨望着这张不久前还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的脸,叹了口气,心想这下子总是能给文慕非带个消息了。
文慕非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意想之中的悲恸欲绝,除了眼底一簇火苗以外,却是异常平静。坐在一品居雅阁窗边看着过往行人,许久许久未曾说话。林祈墨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所以也一直不识趣的坐在他对面。
文慕非忽然道:“我不甘心。”
林祈墨这才知道那簇火苗究竟是什么。他眉梢一挑,静待下文。文慕非果然继续:“一定是朱和瑞,一定是他杀了阿宓……”
林祈墨向他讲诉时就省略了在密室内偷听一节,是以他这番猜测,情理之中。
文慕非继续道:“……我一定会为她报仇……一定……”
话语极轻,却让人听出了字字带血的寒意。林祈墨漫不经心地一笑,也不知是否放在心上。
窗外夜鸟,宛转鸣啼。风中夹带夏草香气,似乎能透过纸窗,一室恬然。林祈墨目不转睛盯着手中正被自己把玩的盒子,眼底似乎并未染上终于如愿以偿的喜悦。虽然这‘神丹’没理由再是假的,但真的在自己手中了,怎么看也是平淡无奇,黑不溜秋一粒药丸而已。
文慕非说了用法。不必什么研磨成粉配药引,圣女曾说既是‘万物之灵,极乐之源’,那么用法自然也要干脆利落,含水一次口服即可。
这也简单得过了头吧,到头来最怕麻烦的林大公子却是担心起不够麻烦来。
“小七认为,他倒没有骗你们呢。”
次日酒楼会面,诗小七听林祈墨这般问,笑了起来。趁着笑,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林大公子脸上。这第一百事通,今日也不太猜得出这人是为何而来。
林祈墨也是常挂笑容,语气亲和:“既然小七姑娘这么说,我也就更放心了。对了,有一个名字,想向姑娘打听打听。”
诗小七脸色微微一变,笑着:“没墨公子拿什么来当报酬?”
林祈墨直截了当:“小七姑娘想要什么报酬?”
诗小七迟疑了片刻,竟然眨眨眼睛:“……罢了,想来你们两位也是快要离开南疆的,小七就免费送二位一个消息,当作临别之礼。日后小七若是去中原游玩,还需没墨公子关照关照呢。”
这番话真是讨巧,林祈墨心中暗笑,脸上却装成带点感激的模样:“想不到小七姑娘还挺慷慨,那闲言少叙,我就直接问了罢。慕容幽水这名字,小七可曾听过?”
这次小七不动声色:“自然听过。”
林祈墨心里猜了个答案,一面听到小七笑说:“这可是南疆举足轻重的人物,鲜少人知他真名。神秘至极,武功至高,正是月海宫之宫主。”
回到暂住的王府,两人商定之后决定明日请辞。这日午时后林大公子便问了路钻进了王府的藏书房。偌大的书房里,许多南疆地方志放在最不起眼的阁子里。林祈墨偏是挑了这些看,也顾不得抱书翻书弄得灰尘满天喷嚏连连。
苏纪白也陪着他,不过却是坐在不远处看一本手抄版小山词。林祈墨偶尔从缝隙中窥视着他,只见那人时不时别过滑下的长发,看得尤为专注。不禁一笑,心想小白若是一介书生,不知能否考取功名?那人若做官,又适合当个什么职位呢?
倒还真苦想了一阵,描摹出那单薄瘦削的身体穿着一身官服的模样。一双细长眉眼谈不上惊艳,浓淡分明,却像是从墨画里走出般意蕴幽然。脊背挺直站在朝堂之内,又该是怎样风景。
恰到好处地就停止了,林大公子极富控制力的思绪让他很快又沉浸到眼下所做之事上。时间飞逝,夜灯已挑。他眼前忽的一亮,脏兮兮的手扎进书堆里扒拉出了一本。封面上的墨已经是不甚清晰,依稀可辨认大理蝶志几个字。
把书收进怀里,林大公子终于伸直腰站起来,一看一身白衣成了灰色,自己都觉得狼狈。苏纪白见他动了,这才似乎记得了时间,把书放回原位走了过来。
很嫌弃地离了些距离:“有收获?”
林大公子摸摸鼻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身旁那人目光忽然变得柔和。眼前出现他的指尖,凑过来帮自己揩掉了鼻尖的灰。他的笑意就浓的化不开了。
吃过晚饭,天色开始降了。一抹红得似血的夕阳终于散开,在天边只残余了发着光的一长条。其余的就像是烧过后的飞灰,慢慢的就要笼罩了所有。林祈墨与苏纪白一路无话回了房间,刚一进去就发现又有人偷偷进来过。
知道是谁,也知道是来找药的。想他林祈墨怎么会如此轻易让她得逞?阿兰恐怕也是心存侥幸。
林祈墨知道,如今真的神丹到了自己手上,那就是坐实了偷药的罪名。不想与月海宫正面冲突,恐怕也无法遂心所愿。总之既应了秦漠风,南边一定要去。要是有秦漠风在身边,就算遇到强敌应该也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