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摸摸鼻子,打算就这么当没听见。
工地一堆不讲理的汉子,道理说不通的时候,拳头还有用的多。
为了一个便当和人大打出手,该有多可悲,但他不得不争。
两名男人在地上打得翻来滚去,旁边看热闹的人大声叫好,原本就已经脸色不佳的房善元,这下连嘴角都挂了彩。
最后只拿回一枚五十元铜板,还是工头气得在两人脸上各赏一拳,才停止这场混乱。
这下连今天的进度都不用做了,负责人让两人早退,直接扣一天的薪水以示惩戒,没捞回本,还亏大了。
离开时不需替换肮脏的衣物,他向来是套着一件不保暖的夹克往返于工地,现在还不是低温的季节,真到了冬天,寒风刮过的冻寒他太熟悉。
每当他身心疲惫时,总会前往某个地点,在那里总有个人,永远会为他绽放纯真美丽的笑容。
低头瞧自己的一身穿着,他知道今天不是时候,登得上台面的衣服只有前阵子新买的西装,送去乾洗后一直没有时间领回。
想到自己留在贺雷家中的衣物,虽然数量少的可怜,但对于贫穷的他却相当珍贵。
明白就算没被扔进垃圾桶,也不可能取回,所幸重要证件他习惯随身携带,还不至于得回头求对方。
一想到这里,他突然露出微笑,轻轻的扯动嘴角,笑得难以言喻。
在公车站下车,约莫十五分钟的路程,走近宁静的高级住宅区,那栋外观简洁现代的大楼,内部装潢更是兼具时尚感。
即使退一百步不提他一身汗味,破旧的牛仔裤与肮脏的T恤,总让门口的警卫多看他几眼。
对于路人不友善的视线,这几年来房善元已逐渐习惯。
难得提早返家,钥匙插入孔中,不自觉的他放缓动作。
就算是日头晒屁股,一般人的正常作息无法套用至于敬身上,他明白这间屋子的主人仍在睡梦之中。
将球鞋搁在玄关一角,门口大型的鞋柜早已塞满于敬的鞋子,没有他的位子。
在床尾停步,不出所料,鼓起的被窝中露出几搓发丝,午后的阳光照映洁净的地板,将室内照得温暖舒适。
停顿几秒,他在床缘坐下。
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多么美好的人生。房善元只是沉默的望着那团隆起的棉被,嘴角的伤口偶尔会一阵抽痛,他也懒得去处理。
016
窗外的天色是一片渐层的深蓝,距离朝阳升起尚需好一段时间。
「好冷……」全身缩在棉被中的少年,打了一个寒颤。
「吵醒你了?抱歉……」打开窗户不过想确认外头的天气状况,昨晚一夜大雨,凌晨气温遽降,没有厚实大衣的他免不了担心。
少年从被窝里探出头,「你要出门……?」
「嗯。」关上窗户,几个小时后还有一场重要的数学测验,上礼拜刚应征的派报工读,可容不得他迟到。
床铺上那人盯着他瞧,细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显然还在半梦半醒间。
取过钥匙,他简单的丢下一句,「走了。」
「……小元。」
他应声回头,眼前一件不明物品朝他飞来,房善元反射性的伸手接下。
「外面很冷……」
是一个让体温加热过的暖暖包。
将东西丢给他,那人又缩回被窝里,显然相当畏寒。
「路上……小……」
听不太清楚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室内静悄悄的,他怀疑对方马上又睡着了。
「我走了。」将那人的好意收进口袋中,右手暖洋洋的,他想今天会是不错的一天。
是什么音乐呢?耳边怎么有女人哼着英文歌曲。
他想应该是某人的手机铃声,在房善元睁开双眼的同时,来电者已切断播号。
好在手机的主人尚在睡梦中,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孔正与他面对面,房善元还没打起精神,他只是错愕。
自己什么时候进了被窝,还与男人分享同个枕头,他当真是累过头,都没记忆了。
小心的拉开距离,床铺的高度很低,他想就这么移到地板上再起身。
只是没想到棉被一角压在身下,他刚向后退,便将对方身上的那份连拉带扯的抽走。
「嗯……」那双狭长的眼缓缓睁开,神情呆滞的与他对望一阵。
「早啊。」迷蒙的眼神、高挺的鼻梁、完美的鹅蛋脸,这样的男人给了他一个杀伤力十足的早晨招呼。
偏偏在这时候想起几分钟前,那段往事回忆的梦境,这一瞬间,当真是五味杂陈。
他习惯性的皱眉,明明对方正对他释出友善。
对此于敬并没有不快,甚至做出进一步动作。
「你……!」柔暖的唇顺势吻上,他一时怔忪,向后猛退,退到床下。
见他如此惊慌,男人眯起眼,愉悦的笑着,「呵……」
房善元当然不是清纯可怜的少女,他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头,大概是高中时的少年与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块,才使他在刚睡醒的此刻这般手足无措。
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望着他,于敬笑得堪称温柔,若不是心里明白这只是一场突来的恶作剧,就这么被骗走也不无可能。
「你啊,很像一种动物。」
「什么?」他没听清楚。
男人带着笑容回答:「刺猬啊,刺猬。」
不需多问也晓得这不会是赞美的形容,虽然不懂于敬的想法,但房善元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打算。
懒洋洋的将棉被翻开来,慢动作的舒展筋骨,修长的四肢与白皙的肌肤,在落日馀晖的光华下,美的几乎刺眼。
瞬间他忘记移开视线,这副模样偏让对方察觉,好似抓住他的小办子,于敬得意的扬起唇角。
“你也和那些迷恋我的人没什么不同啊”,宛如听见男人的嘲笑。
心一蹬,他猛地从地板上起身,没想到对方立刻跟了过来,只着一件紧身的四角内裤,整个人像无尾熊一样贴紧他的后背。
「好冷……」于敬在他耳边轻声吐息。
显然这个人已经忘记前一晚,曾经对他做出多么残忍的决定。
心血来着把人捡回家的是他,厌烦了说要放手的也是他,现在又摆出亲密的姿态,垂落身侧的双手握拳,房善元转过身,拉出距离。
「干吗?」对于他挣脱怀抱的举动,于敬不过意兴阑珊的随口一问。
「……没有。」他的眼神冷漠,转身离开,「把衣服穿上,我先去店里准备。」
连面对着面都没发现他嘴上伤口的男人,能期待这人给他什么呢?
017
走过连接地下室的阶梯,开业前的酒吧不同于夜晚五光十色的糜烂,静置的桌椅、充满艺术风的摆设,空气中还有咖啡豆烘培的香味,本是供人享乐的声色场所,此刻竟然充满巷口咖啡厅的人文气息。
在场地中央,一名男子正拿着拖把细心的洁净每一处,他对那张脸有些印象。
意识到注目礼,对方抬起头,向他招呼一声,「嗨。」
爽朗的笑容灿烂的像大学就读中的青年,房善元只有点头示意,昨晚自己丑态尽现,以往让同事拆穿他的黑暗历史,大不了一走了之,从来没有隔天还是工作伙伴的经验。
「桌子还没擦,可以麻烦你吗?」
「好……」他略为迟疑,如果对方打算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他也乐得轻松。
阒寂的地下室只有物品相碰的声响,他专注的进行自己的工作。
打扫完成至一个段落,房善元直起腰稍作休息,这才注意到对方不知何时完成清扫,正坐在吧台前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露出笑容,「房善元,对吗?」
「昨天晚上现场有点混乱……」男人向他走进,「你好,我叫乐展艺。」
如果不要有上一句开场白,他可能不会觉得难堪,低头望着朝他伸出的右手,房善元停顿了两秒,伸手回握,「你好。」
乐展艺一直保持友善的微笑,「你要喝咖啡吗?」
「没关系。」
「真的不要?我泡的咖啡很好喝喔。」从磨豆机里取出粉末,慢条斯理的拿来滤纸,「怎么泡出好喝的咖啡……还是于敬教我的。」
「他的咖啡一点也没有比调酒逊色,不过那家伙说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再开店,所以最后选了酒吧。」
他安静的听着,试着理清话里隐藏的含意。
「我听于敬说,你们是高中同学?」
说的是事实没错,但房善元却对此有些抵触,他不晓得于敬透露多少,或者该说他不喜欢于敬将两人的过往轻易的分享给他人。
一直都是乐展艺的独角戏,谈话对象的沉默一点也不影响话题的进行,「说到高中同学……于敬他啊,有一个很在乎的人,我记得他们也是在高中认识的,搞不好你也知道。」
香浓的气味伴随上升的热气弥漫在周围,注入新鲜的牛奶,手作咖啡热腾腾的端上桌。
「给你,是我的见面礼。」
他明明说了不需要,但扑鼻的咖啡香确实让他想起于敬。
「善元……你可不要爱上他了。」
手一震,他才正要握住把手。
「于敬对那个人很温柔,从来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任何时间点,于敬永远把他摆在第一位。」
「所以……虽然他收留你这点确实很特别,但是……」
「他绝对不会对你这种人付出真心。」房善元的口吻冰的冻人,「你直接这样说不就好了?」
那股慑人的气势足以打断对方的警告,他不屑的笑着说:「有这种闲工夫对我放话,怎么不直接对他告白?」
超乎预想的回呛,乐展艺愣了好半晌,突然噗的爆笑出声,「哈哈哈——!」
房善元拧着眉,看那人笑得弯腰捧腹。
「善元!原来你也是狠角色啊!」
「不错嘛!」男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不过……不好意思你误会喽,我跟于敬不是那种关系,跟你说这些……是因为糖糖希望你能做久一点。」
乐展艺朝他眨眼,「原本是想帮你做下心理建设,看来是没必要了。」
「慢慢喝啊,我先去忙了。」
咖啡杯被推到眼前,他还反应不过来,那人又回头补充一句,「啊!还有,我不是Gay喔,我喜欢的是女人!」
看着那人闪进厨房的背影,房善元还杵在原地,这不过是开业前的插曲,随着夜色低垂,店里开始出现人潮。
灰蓝色的灯光下,瞥见吧台后方的乐展艺与客人暧昧的谈笑,房善元更是糊涂了。
尤其是当那人大方的收下礼物,奉送过多的肢体接触,几个小时前表明性向的那番话,再怎么想都是谎言。
「如果目标是他,劝你还是放弃吧。」姗姗来迟的于敬,手肘搭上他的肩。
男人显然在对他开玩笑,「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瞧见这张无所谓的笑容,想起早先的谈话,他想说一句不要轻易的让第三者晓得他的过去,却也明白这对于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恐怕偶尔会怀念那些时光的人,就只有他了。
「阿艺是直男,这是公开的秘密。」
又看见努力献殷勤的客人,他实在无法理解,「既然如此,讨好他有意思吗?」
「这个嘛,能和只跟女人做爱的男人上床,要他们付出什么都不嫌多吧。」于敬笑了笑,「贺雷不也是看上你这点吗。」
一句话巧妙的伤人于无形,有时候他实在很怀疑,这个男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的刺伤他。
018
「你怎么不说,他不应该收下客人的礼物?」于敬似笑非笑的瞟他一眼。
若要批判对方的行为,那么出卖肉体以换取金钱的他,又算什么呢?这话问得太刻意。
房善元没应声,他擅自离开,害得靠他支撑上半身的于敬一个落空,差点没摔跤,在后方不晓得是骂人还是抱怨,他也没回头理会,只继续属于他的工作。
在后门的通道口处理客人没吃完的食物,一盘盘价格不菲的料理成了厨馀,经由他的手倒入垃圾桶。
有钱的人可以很浪费,穷的人只能活得更勤俭,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小元……」一只白皙的手,从墙边冒出来对着他招手。
拐过路口,躲在转角处的唐绍明低着头,气氛有些尴尬。
想来不久前全裸的丑态都让女孩子看见,房善元只有苦笑,也为难她了。
「你过来一下……」
跟在唐绍明身后,走进安静的员工休息室,纤细的两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坐下,熟悉的医疗用品在桌面一字排开。
静悄悄的无人出声,让食盐水沾湿的棉花突然贴上他的嘴角,房善元一脸意外。
「你跟谁打架啦?该不会……是贺雷找你麻烦吧?」
「不是……」
女孩子的手劲不大,动作细腻而温柔,房善元略仰着头,注视她轻手轻脚的举动。
唐绍明那双清澄而美丽的眼瞳,从他嘴角的伤口转移视线至四目相望,「呵……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一个纯真的笑容打破存在于两人间的疙瘩,女人盯着他瞧,笑得自然而坦率。
没事的,他们都明白。唐绍明不在乎他拥有什么样的过去,房善元也不需介怀她对他是否抱有偏见。
「谢谢你。」
「小事啦,虽然伤口不大,还是要处理啊,我先出去喽!」她收妥物品,抬起医药箱晃啊晃。
显然两人正在鸡同鸭讲,房善元没多做解释,不过淡淡的微笑,暂时留在安静的休息室。
一步两步,唐绍明在走廊上停下步伐,她的老板倚着墙面,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拿去。」医药箱毫不客气的向前推,男人刚接过手,她五指一松,一副想将东西扔给对方的架势。
「这么不甘愿,他有那么差吗?」
唐绍明大步流星的与他擦肩而过,前方空无一人,就当作是他自言自语。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她明明都忍住了,这人偏偏故意激怒她。
「和小元没有关系,我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但不是男女间的那种喜欢。」
唐绍明又走回头,大剌剌的站在对方面前,「店长,你知道这是你的坏毛病吗?」
「喜欢摆弄别人的感情,然后在背后观察结果,店长……对你来说只是在打发时间,可是……我们喜欢、讨厌一个人,都是尽了全力的。」
「糖糖!」他故作惊讶,「虽然我是有过不良前科,但我没对你这样吧?」
「你故意支开休息室里其他人,还有,明明就是你发现他的伤口,干嘛要我去。」
「唉……我好心让你们和好耶!」于敬一脸无辜。
「我们又没有吵架,就算你不做这些多馀的行为,我也可以自然的跟他对话,反而是因为你,让我一开始觉得有点尴尬。」
别人都已经头上一把火熊熊的在烧,于敬就是有本事嘻嘻哈哈的不当一回事,「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别生气啦,会长皱纹喔。」
她当面对着老板啧了一声,踏着忿忿的步伐离去,在走廊的尽头,又不甘愿的转头撇下一句,「他没说为什么……但不是贺雷弄的。」
男人用唇形表示三个字——辛苦了。依旧是抱持玩笑的态度。
她始终猜不透,那个人究竟是真诚的关心,或者不过出于好奇心。
019
清晨,天空让薄纱般的朝雾覆盖,连夜的大雨使气温开始有下降的趋势。
水声从浴室传来,眼皮轻微的颤动,他用双耳聆听,已经习惯男人在天亮前返家。
沙发旁铺上软垫的一隅,曾经是于敬午后小憩的场所,现在是房善元的床铺。
翻开珊瑚绒的毛毯,他坐起身。
「你还没睡?」从浴室里步出的男人正拿着毛巾擦拭头发。
「我能预借下个月的薪水吗?」开口就是要钱,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个男人从不缺钱,谁都晓得,单看心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