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苍天有眼,竟在荒郊野外遇到命悬一线的故人。
楚山哑着嗓音说完,扑通跪在公子哥床头道:“前有救命恩,后有以德报怨,加上公子除了我的奴籍,军队里才能升了职位,几番叠加之下公子便是我楚山的再造父母,生生世世都是楚山的大恩人。”
劫后余生的赵覃听闻,如何不欢喜,抹着眼泪拉他起身,两人手心握到手心,都觉得滚烫炙手不愿松开。到这时赵覃也想明白自己对他竟是那一种情分,非主仆,非兄弟,竟是像戏文里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无奈两人身份地位有别,不愿造次生是非,只道谢后随军南下。
如意儿是女眷身份行动不便,留在附近镇子上寄养着,约好将来安顿后来接,那女人见自家下人一朝得势,眼瞅着好日子跟着要回来,也无甚怨言;听书半大的孩子仍旧跟在身边。
稀粥喂了两日,楚山方端来荤腥给公子哥,那公子哥恢复理智后要面子,饶是十分饥馋,仍旧慢慢吞咽罢。
楚山微微一笑道:“马肉味道如何?”
赵覃猛地噎住,抬头噙着眼泪花子看他,唬得楚山忙解释:“不是马,是山里的野猪,马肉没那么细嫩。”
一句话说得赵公子微红了脸,知道他逗趣,顿了半晌道:“那马死便死矣,给你军中的士兵果腹也没什么。”
楚山心道,马骨头都没剩几根了,嘴里却说:“你那日宁死不卖马的事情传开了,兄弟们都说你节气高,像个读书人。”
赵覃脸更红了,嗫嚅道:“白花花的银子又不是馒头,饿到那份上真要是拿块白馒头给我,说不定就……”
就如何?好死不如赖活,那一块白馒头说不得还要掰三瓣,每人吞完多活半日。
楚山心里亦是后怕,拉着他道:“以后有我在,必定不让公子再受苦。”
话虽糙,却自有一腔肺腑真情。
赵覃怔着,一句也应不上来。
行军打仗非同儿戏,白天赵覃跟着队伍四处游走,肚子里那点岐黄术派上用场,给受伤的士兵包扎、上药、接骨、熬药,医治的效果竟比正经军医还好。
处久了,大家伙都知道他脾气好,容易亲近,原先吵架结梁子的火头兵也凑了上来,央求他给家人写了封书信后,偷塞两个包子给他。
楚山瞧在眼里,只觉不能再好。
到了晚上独身睡个帐子,外头火把堆照的明晃晃,巡逻队伍的长影不时从帐前闪过,有个虎背熊腰的熟悉影子也在,不远不近来回踱了几步,便消失不见。
赵覃瞅着,心里揪成一团,盯着大帐顶只睡不着觉。
夜里落雨那晚,披着被子直勾勾瞧着外头,那人又来徘徊,赵公子便叹了声道:“你进来吧。”
门帘猛被人掀开,楚山满脸都是雨水,湿淋淋落汤猫一般几分狼狈。
“有事吗?”赵公子板着脸问。
“没、没……”站起来半截塔的汉子被他问得傻眼,不敢大声喘气,说罢才知失礼,扭头要走,被赵覃喊住:
“那你,陪陪我。”
风寒雨重,相依好眠。
楚山大踏步过来,抱着他钻进温热的被窝,仍是不敢乱动,只抱着睡了一宿。
他想以前自己只有蛮力都把他弄得半死,现在武艺在身,这人还不得废了。
可怜老实人,到这光景还未尝到“为人”一场的滋味。
有了开头,以后每晚上楚山都悄悄来他帐里,聊两句白天的琐碎事情后,合衣抱着安稳睡觉,鼾声震天。
恰逢接连打胜仗,上头赏赐美酒数百坛,楚山全数分散下去犒赏兄弟们,自己也贪吃几杯,钻回赵公子帐中的时候热乎乎贴着他,手脚管不住乱动。
赵覃也正替他高兴,僵着身子不忍扫他兴头。
楚山亲他,他便仰头亲回去,只觉得这力道不似平常跟如意儿对嘴儿时酥软,却别有一番滋味。
气息紊乱关头,楚山抱着他低语:“公子,再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原来军队又快打回汇龙镇了。
想着自己当时举家逃难何等心酸,如今又能安安稳稳回到故土,赵公子心头暖热,道:“以后别喊公子了。”
“那喊什么?”楚山一喜,抱紧他,勒的筋骨都快断了。
赵公子咳几声,挣开,方握着他低声说:“无忧。”
“无忧、无忧、无忧……”大将军如获至宝般,怎么喊都不够,一时宽衣解带,凭着身体本能,外加无忧公子那点风月经验,弄到后半夜才停歇。
虽不算十分好,到底品出些味道来。
日子忽然如箭飞驰。
战场上的楚将军一路旌旗飘摇,床笫间的二人也渐渐如鱼得水,销魂蚀骨,等大军赶走叛军,重新占领汇龙镇那一日,两人已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赵家旧宅仍在,被叛军折腾得一片颓败不像样子,赵公子和听书两个人忙活了好几天才算归拢整齐。
隔日到银庄上一打听,银庄重新挂了开业的牌子,东家财大气粗,硬是将战乱期间欠的利钱给补齐全了,意外之财令人心生安慰,赵覃捧着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回家,路过那夜楚山冲澡的水井旁时,只觉人生奇妙非常。
大军继续往南乘胜追击、清理余孽,开拔前一晚上,楚山领着几个亲兵突降赵家,火把通明、严阵以待,唬得街头半夜爬起来出恭的秦婆吓破了胆,以为叛军又来滋事。
仍旧是外间那个榻子,凉席换成了暖融融的被褥,赵覃喝一口酒,度进楚山嘴里,人家喝交杯,他们连杯子也省了。
光溜溜钻进被窝交缠几十个回合,赵公子瘫软在下头,满身是汗水,腰身更是酸困到极致,抱怨道:“怎么今天这样使劲儿!”
楚山心里有事,闷了半天,方捋他头发道:“等你接如意儿回来,我怎么办?”
到底人家才是君妾一家,他心里把自己排成了新欢。
赵公子乐得直哆嗦,戳他脑门,使坏心眼不接腔。
心里凉嗖嗖的那个人,说不得又强弄了半宿,好像要在肉体上找回些心安。
天没亮军队便走了,赵覃蒙着头在温热的被窝里猛嗅那人的气息,心里头一次觉得上苍对他还算眷顾。
如意儿自然要接,派了听书套着马车晃悠悠去办这事,谁知一去一回花费三个多月。
更可恼地是,回来时如意儿还挺着大肚子。
赵公子头顶绿光一片,气得指着如意儿大骂特骂,又问细故,那女人终究是耐不住寂寞勾引了人家汉子,乡间婆娘凶悍,事发后又把她揍了一顿,要不是看在有将军交待,指不定早就扔荒郊野外去了。
如意儿哭得可怜,赵绿光骂完,便拿足强调跟她约法三章:孩子要生,姓赵;生完放她出去;赵家内部事敢说出去,打死。
至于什么内部事情,赵公子哼哼着没好意思说。
更让人诧异的是,哼着哼着,不觉强调便飞扬起来,说不出的得意满足。
本篇完】
第3章:堂少爷沫潼(上)
伊阙之地自古土地肥沃富饶,农商繁荣,有在朝的、在野的达官贵人多不显山不漏水在附近置办良田家产,一来择群聚之彼此好形成利益的纽带,二来给不成器的子孙后代们留条后退的活路。
“富不过三代”,当世掌权的大人们真可是操心得很。
距离伊阙不到一百公里外的闹市集上,汤汤伊水缓流,有一家姓应的大户人家府邸独占了半条街还多,附近不少米铺子、成衣店、当铺,也都是他家的产业。应老爷子在本朝官居四品,为人清正端方,夫人管氏年过四旬方得一子,宠得东海龙宫太子也比不上:凡是少爷想要的,那必定快跑着双手奉上。
应之渊长到十岁,从外到内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家奴打残了二十三个、奴婢被他戏弄得两个卖出宅子给人当戏子,一个差点悬梁自尽,连寄居他家的远房堂少爷应沫潼也推到池塘里,寒冬腊月呛了满肺的污水,直直咳嗽到来年春天。
这还不算,也不知这沫潼少爷哪里惹得魔王百看不顺眼,撺掇着掏鸟蛋的小厮一杆子戳到堂少年额头上,落下狰狞一道伤疤。管氏因这门远方亲戚不算太亲近,也睁眼闭眼护短,谁料没出两个月多,应之渊又把人家脚踝打断了。
京城来了势单力微的亲人,含着眼泪把自家小公子抱走,应老爷子闻听详情,恨得立刻要嚷着打死魔王,被管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哭地拦下来,最终罚他一个月不准出书房罢了。
来接沫潼少爷的是他娘舅家,几个舅舅也不成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倒是奶娘赵氏因缘际会之下发达些,亲自把小少爷接到府里百般垂泪疼爱。到底一家子人心里明镜似得,只敢怒不敢言。
有一个黄毛小儿却看不下去了。
你道是谁?沫潼从小玩泥巴交情长到九岁的白连城公子。
白家势力不可小觑,往上头数白老爷子当朝官居正一品,白家二小姐又是皇宫里极受宠的娘娘,可谓权势倾天。那偏居一隅的应家比到白家跟前,简直小虫般可笑。
连城公子决心为好朋友报仇,状子告到老子娘那里,他这一脉也不是正宗的白家后裔,老子娘在白家老夫人那里期期艾艾提了几句,白老夫人斋念佛一辈子的人,虽然心里动了气,面上却讲究个以和为贵,没甚作为。
这件事便算按下。
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郎”,连城公子心里可没忘这事。长到十四岁那年,白家老爷子一命归西,两个儿子也接连得了怪病病死,孙儿辈尚在襁褓中不能担事儿,皇上感念白老头儿为朝廷鞠躬尽瘁一生,便问白家还有哪个在,连城公子忽然就冒尖钻出来,封了南王,子子孙孙永辈世袭下去。
南王跪拜完爬起来,皇上跟前伶俐得小鬼一样,又不失大体,待相处熟了,抹着泪把当年好兄弟被人欺负的事儿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事情过去有些久,皇上差夏公公去打探如今的应之渊什么样儿,隔天一道密报呈上来,洋洋洒洒一大篇皇帝老儿只看到八个字:欺男霸女、不学无术。
这下龙颜大怒,要不是应老头儿同样为朝廷兢兢业业,立刻就要大理寺去抓人管教。
要说皇帝老儿古稀之年,也有些顽劣之心,隔日圣旨一道降临应府:罚应之渊离家半载,不得与府内任何人见面、不得接受钱物;半载之后若是活着,便罚回家闭门三个月,背熟本朝二百年历史,考核合格后方能解禁,否则终生不得踏出应府。
圣旨一下,应家如蒙晴天霹雳、乱成一团,应之渊已满十五岁,混帐却不糊涂,知道圣旨违拗不得,吓得哆哆嗦嗦衣服也没敢拣两件,连滚带爬出了应府。
后院的管氏一听也心惊肉跳,待要派人跟着照应,家里忽然来了一队监管的禁军,虎着脸监视应家上下细枝末节的举动,像是专等着拿捏他家违抗圣旨的罪名。
那应老爷子惶恐至极,托人四处打听一番,方知道告状的是新南王白连城,为的也正是当年自家魔王打残远堂弟应沫潼一事。
抱恨连天,颇有些“因果报应”的感慨。
且说应之渊出了府门,先仗着素日氵壬威到狐朋狗友那里胡吃海喝了几天,后来应老爷子听说他屡教不改,也决意痛下杀手,亲自下了书函命人不得接济他。可怜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出了两条街后就没人认得了,连口暖和饭都讨不到,才饿了两顿,蹲在大街上便半死不活一副怂样。
有那卖粥的好心大爷给他一碗稀粥,应之渊瞧瞧碗边缺了个角儿,大惊失色急忙逃走,满心以为这是朝廷禁军故意试探他,要拿他罪名回去砍了。
锦衣玉食,不知常人艰辛,连只缺角儿的碗都不曾见过。
如此穷困潦倒、夜宿荒地的日子过了不到七日,应之渊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失神,整个人天堂坠入地府,满心绝望恨手中无白绫,不然死了也算干净。
这天恍惚走到一处高门府邸,明晃晃朱漆刺眼,应公子想象这里面那家主人养尊处优、吃尽山珍、尝遍美味,自己却连个冷馒头也没有,一时心灰意懒极致,怔怔杵着不愿动弹。
日头偏西时,门开了,里面走出来几个人,为首那个瘦瘦高高,玉白的面上五官动人,应魔王瞧着眼熟,往前凑了一凑。
“哪来的要饭吃花子!”旁边的仆人唬得只撵他走,那玉白面的主人却拦了下去,定定瞧他半晌,惊叫道:“堂兄!”
应之渊一喜,待要喊“天无绝人之路”,又看那人宝冠下隐隐露出额上伤疤,不是沫潼公子又是谁!
天无绝人之路,立刻变成“天要尔亡,即时便亡”!
扭头要跑,被沫潼公子揪住领子,眨着黑黝黝的眸子道:“沫潼新回来没多久,正想念堂兄,不若一道同赴酒宴如何?”
应之渊多日没吃到荤腥,听见“酒宴”二字,恨不能咽了一肚子口水,一脚深一脚浅跟着走了。
可知天大地大,肚子吃饱才最大。
绕了几条巷子后,进了一处恢弘的庄院,里面灯笼高挂、嘉宾满座。
正中央锦袍玉带一人远远瞧见应沫潼,笑嘻嘻过来拉他入座,又是斟酒又是夹菜,百般亲昵。
应之渊一身脏旧的衣服坐在最后面,此刻心里又惊又羞,惊的是自己在伊水之滨混了一世,竟然不知道有这等繁华富庶之地,羞的是别人个个光鲜亮丽,独他蓬头垢面脏兮兮,往常都是别人凑趣他,伺候他,现在却连个正经瞧的人都没有。
闷头吃饱后,心里越发难过,偷偷抹了两把眼泪。
他人虽坏,却未想过应沫潼故意叫他难堪,否则真心要带他吃酒,怎么不先给换身漂亮体面衣服?
酒过三巡后,锦袍人才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破落户一般,问了声这是谁。
眼尖的人立刻笑着凑趣:“南王新到咱们这可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奉旨离家出走的贵公子应之渊!”
“原来是他。”南王连城当即冷了脸。
应沫潼忙道:“我请他来的,年少时堂兄多有照应,现下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声音不大,应之渊竖着耳朵偏听得真切,心里五味陈杂,痛不可言。
原来他本来恨南王故意整他,说不得沫潼也搀和一脚,现在他肯为自己说话,多半是不知道其中内情的,又不计前嫌,可不是个磊落的大人物作风么!
心里狠狠下决心,等回去了一定跟老爹好好絮叨,请高明的神医来医治他额头的伤疤。
至于当年打断脚的事,看他刚才健步如飞,倒像是莫名好了。
一时酒宴散了,连城公子亲送沫潼出来,吩咐自家仆人赶着马车好生把人送回去。
“若跌伤了额头留了疤痕,仔细你们狗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瞟向应魔王,唬得那人不敢吭气。
回到这边的“应府”,洗了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转出来,方有种再生的感觉。
沫潼住的地方不算大,陈设也远远比不上大宅子那边,吃的用的虽俱全,到底差了个等级。
应之渊“寄人篱下”也不好奢求太多,玩弄一阵窗台下的腊梅后,奔前头书房找沫潼说话。
“堂兄!”沫潼见了他仍是殷殷,拉着嘘寒问暖,又说家里简陋不堪,要累他跟着受苦一阵子,但言外之意却是应魔王奉旨离家的半载,大可以安心住下,有人伺候吃喝。
“唔,唔,”应之渊只管点着头,心道这功夫我也没办法挑剔不是。
又呆了阵,只觉得满屋子书籍堆叠无处下脚,好生无聊,那沫潼一心拿笔写着什么东西,下笔不停歇,更令人萌生困意。
调头出了书房,绕着宅子转悠几大圈,仍旧没发现什么好玩儿的,心里才确定自己这堂弟是一等一无趣的人。
睡到隔天日头好高爬起来,前院欢笑声一片,应之渊吃了几口饭跑过去也想看看,冤家路窄,那连城公子竟然带着几个清客在书房陪沫潼舞文斗墨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