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俊辉朝她递眼色,她懂,于是开口,“咦?什么事,我向来睡的熟若死猪。”“
许维棠点点头,“睡得好是有福之人。”
睡前,尹芝去到盥洗室,看见脏衣篮里一叠寝具揉在里头。韶韶见是她,叹口气,“先生嘱我丢掉,可这样好的质地做工,少说也值四位数,丢了怪可惜,不如我洗洗收着。”
“怎么好端端的不要了。”
韶韶扯出一角,招呼尹芝过去看,上头有斑斑血迹。看得尹芝心头一凛。
她装糊涂,“这是什么?”
韶韶瞪眼,“我都知道,芝姐会不知?”
“大概是巧克力酱。”她敷衍,替沈喻然维持尊严。
韶韶呶呶嘴,她显然信不过。
再见到沈喻然,已是三日后,宅子极大,家主避不见人,十分容易。近来只有路医生一人进出主卧,其他一干人,皆被拒之门外。
之后数天一直是淅淅的秋雨。冬天就要近了,这里虽不下雪,气候却十分湿冷,无人喜欢。
许伟棠打伞进屋来。“阿芝,到我书房来。”
“今天你继母找到我。”
尹芝大骇,“找您何事?。”
许伟棠坐下来,“没什么,只说近来手头紧,想你寄钱给他们。”
尹芝咬牙,“她给了您地址?”
“我叫助理写了支票给她。”
“怎么好叫您担着。”
许伟棠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数目,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听说弟弟要失学?”
他问起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尹芝不知有此事,只得答,“恐怕是。”
“不如由我出资,助他完成学业。”
尹芝连忙摇头,“我还赚得钱,靠我的力气足够。”
许伟棠叹气,“家家有难念的经,你的难处我都知道,若能尽绵薄之力,不算什么。”
“是。”
“我同你一样,也有几本家丑,还望你也多多包涵。”
他的意思,尹芝已十分清楚。
42.错错错(上)
一个冬雨微微的早上,门铃被按得咚咚响。
尹芝去应门,一位修饰得无懈可击的太太正站在门廊,看过去有六十岁年纪。穿窄身湖蓝色旗袍,外罩一件水貂罩衫,领口用一颗硕大的钻石钉住,双肩端得笔直,额头鬓角一根碎发也不见,上上下下,一丝不苟。身后有穿黑色西装裤的男子为她撑伞。
尹芝看她许久,轻声问,“太太是……”
对方目光冷冷,反声问她,“郑管家人呢?”
大抵是郑伯的亲戚,尹芝权衡一阵,又觉她气质文雅端庄,不很贴合。正犹豫间忽听背后管家惊讶的口气,“太太,是您!”
这又是哪一位,尹芝再度玩味她的样貌,确有端倪,那眉眼有许伟棠的影子。
迎她进门,厅堂里哗啦啦忙碌起来,厨娘殷勤奉上茶点,乃娟搀她坐在一张真皮小沙发上。
许太太自手袋中掏出一块手帕,抹一抹额角。
“福成,一晃数年,你还是老样子。”原来管家姓郑,本名福成。
“托太太的福,还过得去。”管家双手垂在身前,十分恭敬。
许太太又撇了眼尹芝,问,“新招的女佣?”
“她是沈少的医护。”
她点头,十分疏冷,“他人呢?”
管家一怔,问尹芝,“沈少人在哪里?”
“在卧室休息,他今早不舒服。”尹芝马上答。
许太太听罢,很是厌恶地抿住嘴。半晌道,“我想见见他。”
“去请沈少来。”管家吩咐。
“可是……”
“快些。”
尹芝领命上楼去,她有些紧张,不知许太太远道而来所为何故。
她敲开沈喻然的门,房中一片冷寂,他正倚在床头读一本书,面色不很好,皮肤近似透明的雪白。
“你来得正好。”沈喻然仰起脸,轻轻按额头,“我有些头晕。”
“楼下有客。”尹芝觉得残忍,却只得说。
“谁?”沈喻然不十分在意。
“许太太。”
他看她,面色有变,他知道这位许太太指得自然不是余咏心。
他即刻起身,脚一触到地时有些踉跄,晃了两晃,尹芝伸手扶住他。
“先吃药。”
“不。”他挣开她,“帮我拿衣裳来。”
“什么式样?”
“见得了人即可。”
他想一想,又改变主意,“色调不要太张扬,黑白灰最好。”
尹芝到衣帽间翻找一阵,拿了一件奶油色针织衫和一条黑色棉布裤给他。
他抹一把脸,随她一起下楼去,尹芝小声问,“可知为何事?”
沈喻然苦笑,不答话。
他站在许太太跟前,“太太。”他小声叫人,十分乖巧。
尹芝站在一头看他,不由替他担心,他实在瘦,一片小身体呵一口气便要倒下去。
许太太寡着脸,“你眼中还有我这位太太?”
沈喻然不响,这话,谁人也无法答。
许太太更气,忽然喝一声,“跪下。”尹芝吓一跳,这是唱哪一折戏,好端端叫人跪。
沈喻然却垂着眼,当真弯下膝去。尹芝一步上前拉住他,这怎么使得,她替他辩解,“太太,沈少还病着。”
“阿芝!”沈喻然叫住她,“去忙自己的事,其他人也是。”
说罢他端端正正跪在许太太脚下。平日在家,许伟棠都是捧他在手心里头疼的,怎好没来由让他去受这份委屈。莫说家主,旁人看了都心疼起来。可没办法,家主发了话,众人只得转身离去,却听得许太太高声道:“谁准你们走?都站在一旁!”
她面上全无方才的端庄文雅,面色阴森可怖。
她看眼前的沈喻然,“叫你的一众佣人评评理,许家这些年究竟待你厚薄?”
“许家待我恩重如山。”
笑话,尹芝在心里头不屑,她听来的版本,分明是沈喻然待许氏恩重如山,若不是他当年拼命一搏,说不定许氏而今早已家道中落,骨肉四散,还有心思在这里颐指气使教训人?
“那我问你,逼迫咏心堕胎,可是你的主意?”
原是为这件事,这下沈喻然百口莫辩。
“是。”他应下来。
“你只盼许氏绝后!”
沈喻然低头,一味抿住嘴,不说话。
许太太不依不饶,“伟棠这些年,可有薄待你?”
沈喻然摇头,“不,伟棠爱我至深。”
“那你忍心见他孤独终老,见许氏血脉无人承袭?”
“许氏还有伟伦。”
“你还敢在我跟前提伟伦?。”许太太怒目而立。
他此刻说多错多,索性闭口。
“是你令伟棠拿走伟伦在许氏职务?”
“伟伦惰性不改,很难从商!”沈喻然忽然抬头,眼神强悍。
“这个家何时轮到你来做主?”
“我只知许氏是伟棠心血!”
“我们就是作践祖业?”
“前几日沈园之事,已有损许氏声名,倘若再有事,恐怕再无回转余地!”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赶走伟伦?”
“是!”沈喻然说得斩钉截铁,“我不能叫一条鱼,弄腥许氏一碗汤!”
啪的一声,耳光清脆利落。沈喻然被打得偏过头去,管家忙上前,“太太息怒,当心身体。”
许太太手臂悬在半空,不住颤抖。管家握住,一手婆娑她的背。许太太胸口起伏,神色哀戚,半晌道,“也不知许家这些年造了什么孽!”
沈喻然按住嘴角,“这件事,我绝不退步。”
许太太即刻气到眼红,她扬起手要打下去,尹芝尤是看不过,她眼疾手快冲过去,挡在沈喻然跟前。巴掌未曾落下来,大厅的门却被大力推开,“ 这是做什么!”是许伟棠中气十足的声音。
尹芝暗暗舒一口气,想必已有人通风报信给他。
他三步两步走到沈喻然跟前,拉他起身,沈喻然却挣扎,仍旧跪在地板上。
许先生气急,“什么话不好站起来讲?”
沈喻然仍不动,许伟棠对许太太道,“喻然不问旁事许多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人的决定,您不如叫我回家,我当面同您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逼着自己的太太去打掉孩子,解释你们兄弟阋墙?”许太太饮泣起来,掏出手帕,不住拭泪。见到儿子,她比方才温软了许多。
“咏欣是我的私事,我自有分寸。伟伦的事,我会再做考量。”
许太太语调轻慢下来,“伟棠!咏欣腹中是你的亲骨肉,伟论是你的亲弟弟呀。”
“余小姐的事,错都在我。”沈喻然忽然开口,“我不会再令伟棠难做。”
“好了,起来说话。”许伟棠强拉他起来,“天气凉,跪坏了膝盖不是小事。”
“沈园的事,伟伦须得出去避避风头,待事情平息,我不会亏待他。”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敷衍许太太。
许太太是不敢当真左右儿子的。这一行她已至少成功一半,她于是聪明地按住胸口,长长舒一口气。
“天气不好,我送您回去。”许伟棠逐客。
“不必。”许太太道,“阿忠走山路十分在行。”她站起身来。“这宅子,我一进来就胸闷。”
看她的背影,尹芝忽然想起余咏欣不可一世的样貌。一面之缘,她因胜利而露出得意笑容的脸孔却真切地浮在眼前,挥之不去。是,人人都有立场,有渴望,有隐衷,有委屈。可沈喻然的这一切又有谁来听?
窗外冬雨未歇,绵绵密密。
43.错错错(下)
许太太走了,桌上的茶点一块儿未动。
沈喻然的力气只维持了这么片刻。他在楼梯处忽然晕过去,许伟棠险些没能扯住他。
将他抱回卧室去,才发现他膝头一片绛紫。
打电话给路俊辉,他却醒转过来,缓缓说,“我没事。”
许先生坐下来,“可还生我那日的气?”
沈喻然轻轻摇头。许伟棠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
路医生赶来,他已睡着,经过简单处理,内出血已止住,并不碍事。尹芝去看他,他薄薄的身体深陷进松软的床褥,眼睛闭着,一条细细的手腕压住枕脚,许先生同路医生去书房谈事,她于是在他床边坐下来,曾是那样的一位妙人,是如何步入今天这样的光景。人生总走过这样那样的错路,但他的错或许始自与许伟棠相遇的那一刻,尹芝忽然这样想。
她打开房门,走进偏厅。适逢路俊辉走进来,他朝她一笑,身上尤带着冬雨潮湿的味道。
“他怎么样?”
“太累,已睡着。”尹芝答。“先生人呢?”
“董事会一干人在等他,他下山去了。”
“近来他越来越少陪喻然。”
“男人的世界总在外头。”
“喻然就该被困在这片令人乏味的山中。”
“阿芝。”他微笑,“近来一提喻然,你势必意见多多。”
“哪有的事。”她矢口否认,有些心虚。
他俩坐下来,尹芝说,“不如讲讲许太太的事。”
“那不过是千人一面的故事。”
“说说看。”
“生自书香门第,自幼得父母眷爱,受良好教育,读女校,十八岁到欧美去求学,回国后嫁门当户对的商界巨贾,育有两子,一生衣食无虞,顺风顺水。”
“无他?”
“是的。”
“故事若都如此讲法,不知要饿死多少读书人。”尹芝打趣。
路俊辉提不起兴味,“你想听什么?”
“她同喻然的对手戏。”
路俊辉想一想,“多半已忘记,随便说一段。”
一个烈日炎炎的仲夏午后,路俊辉驾车到许氏去。不约自来,随心所欲,他一向如此。
问过秘书小姐,许伟棠这位大忙人居然人在办公室。
他大喇喇敲开门板,双手撑桌站在对面看老友,“好端端白日躲在这里吸烟发呆,不似你的一贯作风。”
许伟棠在水晶烟缸中将烟捻灭,“医生不当班站手术台,跑来我这处闲转,亦不似你的作风。”
路俊辉朗然大笑,“自然是有事托你这位大金主。”
“要钱要人?一个电话就好。”许伟棠十分豁达。
“圣心须进口一套光学设备。”
“多大件事,尽管买就是。”
“当真不问价钱?”
“今年上半年财务报表十分好看,我还有什么闲话好说,只管放手去做。”
到此正事讲完,三言两语,他们都不是拖沓之人。
路俊辉拉一把椅子坐下,“可否告知,何时难倒堂堂许总。”
“哦?”
“你绝少眉头紧锁。”
许伟棠苦笑,“下月家母办寿宴。”
“一众好友一早备好厚礼。”
“我打算携喻然同去。”
路俊辉一怔,却又笑道,“好事,丑儿媳总归要见公婆。”
“你知道这此中的麻烦。”
认识许伟棠多年,他向来绝狠果敢,鲜少为某事两难。不必问,这定然是因为爱情。
“以喻然的聪明伶俐,当然可以应付,你何用替他担心?”
“是,早晚要迈这一步。”
他又点燃一支烟,路俊辉不满,“不让我?”
许伟棠深深吸一口,看也不看他,“医生适合这样不健康的嗜好?”
寿宴办在环球酒店顶层,大堂里一片衣香鬓影。
两人携手到场,惹得一众人齐齐转头。
许伟棠一身深色西装,风度翩翩,潇洒不凡,沈然长身玉立在他一旁,身材虽不英伟,却别有股玲珑剔骨的风姿,高贵出众。两人的关系而今已是公开的秘密,在一众宾客眼中,他俩倒是分外登对,难得的一双璧人。
同性之爱虽是禁忌,好在本埠文明开化,人人自顾门前雪,不碍他人事。
许太太穿一身猪肝红旗袍,髻上插一只雪白珍珠发簪。被围在一众女客中间,笑得嘴巴合不拢。
“同我一起去奉茶?”
沈喻然睁大双眼,“我?”
许伟棠低头在他耳边小声道,“许家长房儿媳,不该敬婆婆一杯茶?”沈喻然蓦地面颊绯红,他俩这姿态如胶似漆,在旁人看来是十二分地暧昧。
还不待沈喻然反应,许伟棠已拉着他走到许太太面前,两人在脚下的毡垫上双双跪好,佣人送来两盏茶。
沈喻然先开口,十分乖顺,“祝您福若东海,寿比南山。”
许太太低头,眼前跪着活脱脱一位妙人,在场一众俊男靓女皆黯然失色。
不光皮囊好,又是着实有几分本事的,她暗地里佩服他,但,他总归是个男人,怎好由着他在儿子身旁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