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医院大楼好似迷宫,她只得一一问路。焦头烂额时一个转身,看见路俊辉就站在她面前。尹芝吓一跳。
路俊辉也一脸意外,“你休假?”
尹芝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我有事同你讲。”
路俊辉将她带去办公室,打开门,那盘栀子花仍放在书桌旁,只是花期已过,凋零得只剩枯叶。
尹芝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托住头。
“你有心事?”路俊辉问。
尹芝不知如何开口,若能一直维持缄默此刻对她再好不过。她将一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好似刚刚走出南极。
路俊辉大惑不解,转身倒杯热茶给她暖身。她接过去,茶香袅袅,湿润的温暖柔软明和,隔住腾腾升起的蒸汽看眼前这男子,好似雾里看花。
“又同喻然闹别扭?”他试探问她。
尹芝抑制着负责的心情,勉强整理头绪,“记得你曾说过,喻然在一次滑雪事故后意外失忆。”
“唔。”路俊辉点头。
“可我见识过他的身体,除却鞭痕,他并无受过剧烈外伤。”
“你究竟想说什么?”
“是否因为那颗药片令喻然忘去一些事?”
“小姐,你颠三倒四说些什么我一句不懂。”
尹芝深深吸气,胸口阻塞。“HG3的研究成员Jason.Lu可是你本人?”
路俊辉愣住,脸色当下转白。
看,着一些都是真的。尹芝闭一闭眼,没有泪,只是悲切起来。
“为何给喻然服食禁药。”
路俊辉不说话。
“你不答我,因为一切均属你授意。”尹芝愣愣笑,“一位是他挚爱伴侣,一位又是他唯一故友,却没有一个顾惜他的死活!”
“不,”路俊辉总算开口,“并非你所想。”
“是。”她几近哽咽,“我想不出,山中同许家的所有事一早超乎我所想。”
她站起身来,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来时路上,我寄望你会你激烈反驳我,骂我发疯也不要紧。”她不住堆砌的泪终于落下来。
路俊辉不由后退一步,尹芝又逼上前去,“喻然做错了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依旧是毫无意义的质问,房中被静默所填满。
尹芝准备离去,就此回到山中去,将这一切告诉给沈喻然。多么残忍的真实都好,总好过他被人欺骗至性命堪虞。
她走到门口,却被扯住手腕。
“阿芝,迟早一日,你也将成为医生。”路俊辉说,“若医人无术,与其放任痛苦,不如杀身以求解脱。”
尹芝木然。
“我告诉你因由,但求你会懂。”
他拉她坐下来,再度同她讲起一段长长往事。
喻然出事后不多时,沈父也因急病忽然离世。许伟棠决议同他结婚,或许一纸文书并无过多意义,但他终究渴望给他以认同。
他们的婚礼,办在丹麦的一座小镇。
仪式十分简单,请来当地开明的牧师代为见证。双方均无父母出席,平日相熟的一般老友过去祝福。
“你是其中一位?”
“是,亦是除去牧师另一名证婚人。”
那天的两人,一位着黑色西装,器宇轩昂,一位则周身雪白,俊美秀逸。尽管年纪有差,这世上却再无人似他们这般契合登对。
几位故友见证他们一路走来,酒到三巡,已有几位女伴落下泪来。气氛十分好,良辰美景,永志难忘。
可婚礼行至一半,却发生一桩意外。
沈喻然换衣出来,不甚自酒店大堂楼梯跌落。一众人惊呼奔到他跟前,他却自己站起身来。将他抱回房中检查,伤势并不重,只擦损手掌同膝盖表皮。
路俊辉替他做简单处理,继续回去席间玩乐。至下午,伤口仍然痛,有殷殷一片血已将纱布浸没。奇怪,他似不能自行止血。
之后的节目不得不被迫中止,送他到当地医院,用尽各种办法,无济于事,血仍旧流个不停。至夜里,几出小伤几乎令他奄奄一息。
路俊辉本身即是医生,他十分了解这种突发性凝血障碍的可怕。已不容人再耽搁,连夜启程同许伟棠带他去美国问医。
几番周折,检查结果令人沮丧。
沈喻然患上这世上十分罕见的获得性功能凝血障碍。不是任何其他器官的病症所引起,紧紧是血小板忽然消减。问及原因,连最专业的医生也只得面面相觑。
这种奇症,治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今后的生活,只有靠不断降低任何一个微小外伤带来的伤害同时依赖于一种费用高昂却副作用强大的辅助性凝血药物维持。
幸运的是,钱于许伟棠来讲是最容易付出的东西。
48.饮鸩止渴(下)
三个月后,沈喻然伤愈归国。
许伟棠在郊外置下一片连同山林的洋宅,他耗费许多心血在上头,恨不能将都会所有的娱乐设施统统搬入其中,只求沈喻然能安心其中,修养身体,忘却世事。
一开始,这里时常办舞会,路途虽遥远,仍有一班老友时常上门。
但,偶尔跳一支舞,觉得新鲜有趣,可谁人能一世跳舞仍旧乐此不疲?沈喻然还年轻,还不是能够尘埃落定安心归隐的年纪。
他开始厌倦每日一张眼既需认真考虑如何打发一整日的生活,只觉一对翅膀被人生生剪去,身体变得笨拙而失去意义。许伟棠伴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改日天暖,我们往加拿大度假。”
不不不,无论走去哪里,他要的不是衣来伸手的生活,他不是女人,他们亦没有需要他教养的子女。他生来不爱做蔓藤,倘若许伟棠是树,他情愿做另一棵树,同他站在风霜雪露里。
他无法快乐,身体亦随之每况愈下。
之前还能同朋友作乐至深夜,而今跳几只舞,膝头一片淤青,十分可怕。
关节疼痛,他不再爱活动,转而一个人每日在藤椅上枯坐。渐渐已不再有人肯上门陪这位哀怨的主人,许伟棠又因已无他这个得力助手时常忙得分身乏术,三五日归家一次是常事。
眨眼间窗外的槐树花落花开,他却愈发落寞起来。
泳池花园山林天台全数渺无一人,他被人无端丢落在这里,就快被世人所遗忘。
路俊辉来探他,他正在餐厅用中饭,满桌丰馔如同一面华丽的衬景,他一个人坐在主位,不住搅动面前的一盅汤。去看他的表情,如同一片未被踏过的雪地一般空茫。
他在他一旁坐下来,他才发觉他到来。勉强勾住嘴角一笑,眼底的空荡,一览无余。
“你瘦得面颊不若我巴掌大。”他以兄长的口吻责备他。
他不语,低着头。精神总像有点恍惚。
“告诉我,为何不快乐?”他自然知道答案,更知道沈喻然此刻需要排解。
他顾左右而言他,“昨晚忽然梦到父亲。”
“你思念他所致。”
“他面色灰蓝,唇角有血迹。”
“那不过是个梦。”
他握住汤匙的手指忽然不住颤抖,将它们握住手里,冰凉不似活人。
他眼神已渐失光彩,面上有焦虑之色。
路俊辉去找许伟棠,“若爱他,不若放他自由。”
“他的病不宜外出。”许伟棠断然拒绝。
“不,你不全然因为此事。”
许伟棠看他一眼,“是,阿路,若再有那样的事发生,我恐怕要剐碎全世界,连同他和我一起……”
“早年竟不知,你尤爱掌控。”
“手指松散,皆是因为不够爱。我真爱他,生同死,他都是我一人的。”
这话令路俊辉连做三日噩梦。
一天夜里,他不当班。住宅电话却忽然铃声大作。他拿起来听,呆住。沈喻然在书房割破手腕。
他奔去医院,人已在抢救,力道不足,伤口很浅,但流血不止。许伟棠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眨眼间老去十岁。平日里魁伟的身姿佝偻起来,像位无助的老人。他安慰故友,“放心,我不会令他死。”
沈喻然果真救回一命。
人世间凡是讲求缘分,许是他俩缘分还未到尽头,许多纠葛,不会轻易散开。
他在医院养伤,完全复原已是数月过去,都会中已换去一个季节。许伟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可想而知,他患有极严重的忧郁症,并伴有自残倾向。许伟棠不得已将公司事务派给弟弟,只在做决策时出面应对。他留在山中照料他,同他讲许多话,多半有去无回,仍孜孜不倦。
夜里他不敢睡去,怕一张眼,一张床又空去半边,而他正将自己锁在某个房间中,划损脆弱的血肉之躯。
不足半月,两人均已形同鬼魅。
许伟棠又去找老友,“你懂医,请务必帮我。”
路俊辉甘愿认输,“世上百千种疑难杂症,多半有良药可解,唯独医心,神明亦无奈。”
“心理医生说可重塑人格。”
“那不过是某位幻想家偶然的异想天开。”
“帮他遗忘过去。”
“怎么可能?”
许伟棠坐直身体,“你忘了当年你留学英伦的经历?”
路俊辉心头一紧,“HG3已被销毁!”
“你不会忘记药方。”
“那是禁药!”
“我都清楚。”
“你可是疯了?”
“是,爱他到无药可医,宁肯饮鸩。”
两人沉默对峙在一间屋里,不知是冷气太足,还是衣着甚少,冷得宛如冰天雪地。
路俊辉终于开口,“可有想过,他恐怕因此而忘却你。“
“那没什么不好,至少可同他由头来过。”
“你确信他会再爱上你?”
“无路可走,唯有去赌。”
半月后,路俊辉将一只西药瓶交给许伟棠,里头塞满翠绿色药片,如同生命的色彩,无端一片勃勃生机。
他带它回家,混在平日的药物中一并拿给沈喻然吃。
隔天一早,沈喻然并未醒来。临近黄昏,他才迷迷茫茫张开眼,睡足十七八小时。服用半月,他当真渐渐忘去一些事,但还记得许氏,记得眼前这位他曾经深爱过的人。
这并非完全符合许伟棠的预期结果,唯有慢慢等待。万幸的是,因药中有抗抑郁的成分,他竟比之前快乐悠闲一些。不爱见人了,时常躲在房中读书至深夜,见许伟棠回来,会送他一个温婉的微笑。
生活总算勉强被拼贴完整。
到这里,故事讲完。
路俊辉戚戚然,“阿芝,世上许多事,当有身不由己这一说法。”
“害苦喻然。”
“所以后来一度停用。”
“明知我在,而今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一来之前服用,除去昏睡,并无明显不良征兆,我自以为可在你跟前瞒天过海。”路俊辉一脸自嘲。
“其二是?”
“伟棠不想喻然再去干预外事,你该知道,喻然近来过多插手许氏。”
“他不过想帮他!”
“他却只想他安然住在他为他造的世外桃源之中。”
尹芝悲伤不已,愈是接近真相,也愈是接近残忍。沈喻然是那样的富足,又是那样的一无所有。
“能否容我讲几句?”路俊辉清清喉咙。
尹芝抹一抹眼角,看着他。
“不要告诉喻然。”
“我凭何答应你?”
“知道无法改变的残忍真相于他有何好处?”
“置死地或许能后生。”
“你别天真。”
“俊辉。“她叫他,”换做之前,我或许会答应你,现如今,我定然不会。”
“为什么?”
“某天,我在街上,不慎撞见许先生,同一位艳女。”
“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路俊辉说得稀松平常。
尹芝冷冷笑,金丝座钟咚咚敲了五下。
她打算不再逗留,“你该试试同我堂姐一起。”她讽刺他。“你同她的价值观惊人一致。”
49.神秘来电
尹芝回山上去,一颗心沉得似要从胸口坠落脚跟,她气喘吁吁。
走进大门,看见厅堂中几片人影。
许先生在,还有一位着装体面的男子,茶几上放一只药箱。
厨娘见是她,摊摊手,“不得了,自在今早忽然死了。”她说那只鸟,“喻然正伤心。”
“是尾脂腺炎。”男子说,约莫应是一位兽医。“发现得太迟了。”他说这话,丝毫不带惋惜。
沈喻然怔住,呆呆看空去的鸟笼。许先生怕死鸟身上带病菌,一早令人提到外头去。
“改日叫人再捉一只给你,并非难事。”他安慰爱人。尹芝看他的背影,肩膀宽厚,语气温柔,这是多么令人能够依傍的男子,可他却投下一片暗影,在午后澄明的阳光下。
沈喻然不语,并不因此欢欣。
“明日,不,就现在,我打电话到澳洲去。”他即刻站起身来。
“别去。”沈喻然拉住他,“捉来一万只也逃不脱一死的下场,当初就不该将它关进笼中的。”
尹芝心头一颤,这话有弦外之音,似要一语成谶。房中暖气十足,她却倏地打一阵冷战。
许伟棠将他小小肩膀收进怀中,“都是我错。”
趁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在山中溪水旁,择一块清幽的厚土,将这只荆棘鸟埋葬。坟头插一支槐花枝作为标识。紫霞漫天,晚风乍起,尹芝知道的,迟早一日,这花枝也会寻它不见。
晚饭未能见到沈喻然,许先生一个人坐书房,对住电脑凝神。尹芝拿煮好的咖啡给他,现磨的咖啡豆,十分醇香。
他抬起头,随即说,“多谢你。”口气谦和。
自那日停车场之后,尹芝一直逃避同他照面。今天却又专程来见他,她实在想多看这男人几眼,好生分辨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她在他的话语间败下阵来。恐怕再给她廿多年,她亦猜不中他的真面目。
“喻然正独自伤心,他最见不得死这回事。”许伟棠忽然开口,“小孩子总是心软得很。”
他已年届而立,他仍旧当他是个孩子。尹芝心头百般滋味。
“他一个人,总很落寞,需要您多陪一陪。”
“我方才吃了他的闭门羹呢。”他笑起来,摇一摇头。他说起他来总是温柔宠溺,不大像是爱人,像父兄多些。
尹芝不再说话。
“由他去吧。”许伟棠抽出一叠公文,哗哗翻几页。尹芝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您早些休息。”
他点头,“他要静一静,就别去打扰他。”
尹芝还是去敲了沈喻然的门。
夜很深了,他正靠在长窗,灯也未开,看窗外一轮满月。
“死者已矣,生者节哀。”尹芝将一件外套挂在他肩上。
他转过头,莞尔,“倒也不至于为个禽鸟肝肠寸断去。”
“那么,何亦不辞风露立中宵?”
“鸟该翱翔青天,不该锁在笼中。”
尹芝心头一颤,她长久注视着他,终于说,“你呢,你可有想过离开这里?”
“去到哪里?”他愕然。
“海角天涯,自由自在。这世上除去这座山头,还有许多乐土。”
沈喻然摇头,“我不走,我答应伟棠,永不离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