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关心他的事,胜过一切。”
尹芝笑,“这恐怕是母性的本能。”
“别忘了,我同你同种性别。”
“你记得吗,我自小最怕看有关动物的纪录片,看到自然界里优胜劣汰,残忍厮杀,便于心不忍。沈喻然不知为何同它们十分相似,我看见他如同看见被咬伤的小鹿,他需要被呵护。”
“在这一点上,你同我永远无法沟通。”
“从前我不喜欢他的时候,你却时常说他是好人。”
“不错,他的确是好人。可天下好人比比皆是,我们是否当真有心有力怜悯所有的好人。”
“你心肠太硬。”尹芝已面有愠色。
“不,我不想让你受无关紧要的伤害,你是我妹妹。”
“多谢。”她冷却下来。
“阿芝,你我都是凡夫俗子,能力十分有限,有时闭目塞听是种好事,否则你会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把悲天悯人的事留给神佛可好。”
尹芝看向窗外,冬日的暖阳十分晃眼。车子渐渐远离市区,无际的太平洋渐渐融入眼前。这是她初来山中看到的风景,半年过去,她已然变了很多。她同情沈喻然的遭遇,没有人真的了解他,他这样孤独,任由一个强大的爱人一手遮天。他只有不断收缩自己,将自己放置在一个扁窄的空间中,这样下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车子爬上山路,一路斑斑驳驳的树影。
“不要告诉沈喻然,可好?别去撕开美好的表象,人人都皆大欢喜。”
“他的爱中有诸多盲点。”
“这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是这样吗?尹芝沉默,找不到答案。
45.绿色药剂(上)
回到家中,竟见许伟棠在。
尹芝吓一跳,约莫方才是否是个梦。却听得管家问,“先生,叫小钟把飞机开回去?”
许伟棠点点头。呵,他乘私人飞机回来,难怪路途中没见他的车子。
尹芝不知如何面对他,朝他点了记头便上楼去。
路俊辉在楼梯上叫住她问,“药都取回了?”
“唔。”她敷衍而答。
“辛苦你。”
“是我分内。”她万分失落,不想多说话。
路医生却不准备就此放过她,“有件事想问你。”
尹芝只得站住,洗耳恭听,却见他笑一笑,“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昨晚喻然照常服药?”
她一愣,旋即答,“是,按你的要求,额外服了那两颗绿色药剂。”
“再无他?”
“一切如常。”
“我知道了。”路俊辉点头,“跑了大半天路,快去休息。”
“可是那两颗西药片作祟?”
路俊辉面色有变,“怎么会!”
尹芝有些尴尬,“我只是随便揣测。”
“放心,喻然很好。”路俊辉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膀。
晚些时候,沈喻然依昨日那样服药,过一个时辰,再度呕吐不止。
许先生面色凝重,在房间里不住踱步。路医生问可要将人送到医院去,他只是摇头不说话。
尹芝不好插话进去,埋头拿冷水浸过的手帕抹沈喻然额上的汗水。吐到浑身乏力,他又渐渐平静下来,许伟棠握住他的手,“对不起。”他忽然开口道歉。
尹芝觉得诧异,他的愧疚,可是来自他自肉体上对他的背叛与亏欠?
沈喻然摇头,勉强微笑,自顾不暇还要安慰人,“我会没事。”他伸手去抚他的鬓角,那里已见白发。
“别讲话。”他亲吻他的手指,“好好休息。”尹芝看呆,许伟棠眼中流露出万分痛苦的神色,好似此刻灵魂正在地狱中煎熬。
沈喻然缓缓闭上眼去。
“阿路,随我到书房去。”许伟棠叫住老友,房中只剩尹芝一个。她想起白天的事,犹豫是否要同沈喻然提起。
“阿芝。”沈喻然叫她,她以为他睡了,他却揉揉眼忽然问,“常人胆汁是什么颜色?”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
“记得人说胆汁是金黄色,我的却绿油油。”
是,奇怪,为何他呕出深绿色的胃液同胆汁,同那粒药片颜色如出一辙。
“我也许患上不治之症。”
“听听,这是什么话,多不吉祥。”
他暗淡地笑一笑,“生同死都好,我并不十分在意。”
“你舍得先生一个人?”
“都会中千百万人,好过我的何其多,我总叫他痛心,他不若去再觅佳人。”
尹芝一阵悲从中来,他何以如此悲观,他还这样年轻,有惊人的美貌和享用不尽的荣华。许先生也是爱着他的,尽管他许有这样那样的旧爱新欢,但沈喻然是不知情的,他该更快乐些才是。
“可他心中只得你一个。”她学会说这样的谎。
沈喻然笑一笑,想娇嫩的一抹朝阳。
“他时常同我道歉,想一想,倒是我对不起他多些。”
这话听罢令人心若刀割,尹芝打断他,“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终究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他,她知道堂姐很对。真实未免太残忍,镜花水月的梦也许真正美不胜收。
许先生许久不见人,书房门紧闭,无人知道他同路医生究竟谈些什么,尹芝在沈喻然隔壁偏厅歇息。她太累,脑中却电闪雷鸣,犹似一阵风暴。
隔天一早,路俊辉仍旧耽搁在山中。
在大厅中碰到他,尹芝惊讶,“不须回医院?”
他摇头,“近来不十分忙。”
“正好,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哦?”
“昨夜我想一整晚,横竖觉得问题出在那两粒绿药片上。”
“西药多少总有副作用。”路医生避重就轻。
“喻然的贫血症,并非非治不可。”
“阿芝,你想说什么?”
“暂停那味药。”
“伟棠同我商议过,觉得还是再服食一段时间为好。”
“喻然的状况你未看到?”
“放心,他各项体征都还好,不必因噎废食。”
尹芝辩不过他,毕竟论及医病,他才是权威。
她去拿药,左思右想决定偷偷将药剂减半。
“怎么只余一颗?”沈喻然看着盘中的绿色药片。
“药总是少吃些好,何况见你面色比早前已红润许多。”她胡乱说。
“阿路的医嘱?”
“是我的自作主张。”尹芝大方承认。
沈喻然乖乖吞药,他近来从不抗拒她,顺从许多。
“待到明年,别再留在许家。”沈喻然用手帕拭去嘴角的水痕,轻声说。
尹芝大骇,“逐客令?”
“终日照看我一个,有何意思?”
“我已渐渐胸无大志。”
“是你自顾自钻进了笼中,只需稍一用力,门会即刻打开,然后一飞冲天,海阔天空。”
尹芝沉默,医者无法自医,人亦无法自救,沈喻然这样通透,却无济于事,自身也深陷囚笼之中。
46.绿色药剂(下)
药剂减半,效果十分奏效。
沈喻然只觉恶心,呕吐已减轻许多。可他却时常嚷周身发痒,觉得心慌,食欲也不妙。
重又增服至两颗,再度呕吐不止,瘙痒又减轻,问是否还心慌,也摇头。
这不对劲,尹芝心头咚咚跳似有人打鼓。
她忽然想到路俊辉从未跟她提及此药名为何,没有处方,没有标识,只用一只大大的透明瓶拿给她,平白就叫沈喻然去吃,可若说这药有问题,路俊辉又怎会害他?他是他的挚友。尹芝左思右想,竟夜不眠。
几日过去,她终究按捺不住,同管家告假两日下山去。出来工作半年,还未返过家,这理由自然冠冕堂皇,管家一口应下。堂姐开车一路送他至父亲住的胜利路旧宅门口,她不进门,这唐楼,已不甚相熟。见堂姐走远,她亦未去推开那扇半灰的楼门。她叫来计程车,一路回了母校。询问再三,好歹找到茉莉研究生宿舍。
她去敲门,不抱希望,门却打开。里头探出的脸令她一瞬间便泪盈于睫。旧友重逢,久久拥抱。
茉莉嗔怨,“你竟舍不得这样久不会来探我。”
“仲秋时候有来,恰巧你不在,况且平日工作脱不开身。”
茉莉大感兴趣,“快同我讲你这段传奇经历。”
尹芝笑,“哪来传奇经历,食人俸禄,忠人之事罢了。”
茉莉撇嘴,“搪塞!”
尹芝拉过她,“这次来,有正经事托你。”
“说来听听。”
“可认识药理系的学长学弟,关系牢靠,肯为你守口如瓶的?”
茉莉转转眼,“有是有,可是为何忽然找他们?”
尹芝从包里掏出一片小纸包,小心翼翼拆开来,是一片绿色西药片剂。
“帮我化验这颗药的成分。”
茉莉接过去,一脸诧异。
“这此缘由,他日有机会,我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只是这会儿,务必无条件为我保密。”
茉莉在她凝重的神色中得知此事非同小可,她点头,即刻答应下来。“随我来。”
她将她带去一间实验室,敲门,一位架金丝边眼镜的斯文男生自一堆玻璃器皿中抽身出来,身材很高,穿一席白袍。一见茉莉便道,“有舞跳?”
茉莉白他一眼,“有正经事托你。”她拉过尹芝,“我的舍友兼姐妹。”
男生点头微笑,伸出手,彬彬有礼,“药学系朱勤学。”
茉莉果真识人善用,眼前的男生,一举一动皆叫人安心。
时间不多,尹芝开门见山,“这次是我托茉莉找你。”她掏出药片,递给小朱,“我须得知这颗药的成分同作用。”
“不难。”
“多久才能拿到检测报告?”
“你且同茉莉出门去逛两个钟头,回来准会有结果。”小朱十分自信。
“不胜感激。”
茉莉抢白,“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准问缘由,更不准给别人知道。”
小朱十分顺从她,一一点头。
两个钟头,她俩有千言万语要说。
“气色不错,可见东家未令你受苦。”两人坐在当年常去的小店中吃面。
“是,待人宽厚,出手阔绰,我十分幸运。”
“是本市哪位富贾?”
“你不知。”
“未开口便小瞧人,快快告诉我。”
“东家姓许。”尹芝轻描淡写。
“咦,莫不是地产巨子许伟棠?”
尹芝吓一跳,不由得张大嘴巴,“你何处学来神机妙算?”
这下又轮到茉莉吃惊不已,“不会真给我猜中,我不过随口一说,当初送你走,竟不知你去的这一家。”
“有这等出名?”
“世上恐怕只你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会中谁人不识此人?”
尹芝埋头吃面。
茉莉又问,“服侍谁?”
尹芝倒不知如何答了,勉强说,“他的爱人。”
茉莉索性筷子也丢下,“沈喻然?”
“你怎会知道如此多!”
“天,你竟同时认得这两位,几世积福?”
“我当初全然不知,歪打误撞。”尹芝说。
“沈喻然当年是社交名人,八卦记者最爱他的绯闻,二十几岁的商场天才,却偏偏生一副少年相,不知多少男女为他倾倒。”
尹芝打趣,“此中包括你?”
“自然,中学时一路关注他的新闻。”茉莉毫不回避。”可他在几年前忽然人间蒸发,坊间以为他功成名就,自此退隐江湖,不过也有人说他在一次滑雪中意外受伤,失去记忆。”
尹芝不说话,这此中因由,实在过于复杂。
“怎么样,孰真孰假?”茉莉饶有兴味。
“这样在乎他的事?”
“往日他举手投足都是公众关注焦点,但相貌太美,难免为人所嫉。有人私下叫他交际花。怎么样,他到底是何人?”
尹芝忽然吃不下,她放下筷子,轻声道,“好人,坏人,凡人,名人,到头来不过是可怜人。”
“怎么讲?”
她未答,看看钟,“去实验室看结果。”
见他们两人进来,小朱面色即刻凝重。
尹芝问,“有结果?”
小朱将一叠纸递给她,上头密密麻麻一串英文,她扫一眼,双眼痛。
“尹小姐,虽然有约在先,但我不得不问,你自何处得到此药。”
尹芝咬住下唇,摇头。
茉莉挡驾,“你别问,只管说这究竟是什么?”
“是禁药!”
尹芝同茉莉一起看他。
“据我所知,本市绝无可能拿到此药,当年的药方已尽数销毁。“
尹芝面色苍白。“作用是……”
小朱继续,“这要研究自一间英国实验室,当初意在刺激脑内神经细胞兴奋以克制抑郁症。”
“抑郁症……”尹芝呢喃。
“可事与愿违,临床试验病人皆产生同样后遗症。”
“记忆力减退。”尹芝如一只机器,被人按了按钮才播放出着五个字。
“没错,并且无可控性,有人全数失忆,连基本为人常识都忘记,有人则选择性失忆,但选择性也并不确切,这种失忆,无特定的规律,他们只是忘记一些事,不以任何为准则。”
乃娟同他说过,沈喻然忘记一些事,但并不是全部。
“因为这样,便决议销毁?”
“不。”小朱摇头,“若仅仅是这样,可以不断研究,加以改善,但更可怕的事,服用此药,超过3g,也就是一颗,便有戒断反应。”
尹芝只觉得冷,这个中午阳光明媚,她双脚却开始不住颤抖。
“形似毐品,不确定能否医病,反而害人,这间实验室于1999年十月正是宣告解散。”他转身拿过一本杂志,“喏,上头有相关报道。”
尹芝接过去,主要参与研究人员也名列其上,其中有一位名曰Jason.Lu。
尹芝倒吸一口冷气,她将杂志丢在试验台上,双手掩住面孔。
茉莉送她出门,没多问一个字,她聪明而体贴,只不住抚她的肩膀。站在校门口,尹芝同她告别。
“多谢你。”
茉莉点头,“你放心,朱学勤会守口如瓶。”她笑,“我同他正在恋爱。”
涩涩的东风中总算有些许暖意。尹芝欣慰,“你已有归宿!”
“是,所以请别担心,我不问,他亦会尊重我不会将于人听。待到有天你肯开口,我等一个精彩的故事可好。”
尹芝点头。
47.饮鸩止渴(上)
下一站,尹芝乘车去圣心医院。
手袋落在车上,她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就是她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