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声蓦地消失,死一般的寂静使得楼随流不由好奇,举起手中的蜡烛灯,凑前想看清里边的情景。
昏黄的烛光是那样的无力,只能照亮极小的一片范围。黑暗就好似身处海底时包围着的海水,无处不在,让人窒息。楼随流从下而上,一点点地挪动烛光,一次只能勉强看清一小部分。
沁凉的青石板,依稀可辨一人被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铁索吊在墙上。
那人身着白衣,一把青丝披散而下,印得肌肤越发透明。殷红的血迹犹若刺眼的红梅,点点斑驳,缀在素白衣襟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美。
他的头垂下,散落下来的头发挡住了脸,但不知为何,楼随流对这人就是感到无比的熟悉,看着他的惨状,心也一点点地揪紧。
楼随流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缓缓地将头抬起来。
楼随流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扑通,扑通。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下去,只有这个人的脸慢慢的,一点点地露出来。
青丝渐渐散开来,露出一张举世无双的脸来。
凤眼狭长,朱唇微薄,无一不勾人夺魄,倾国倾城。
楼随流整个人都怔住了,心跳刹那间停止。
然后他听到那人几不可闻的轻唤:“……随流。”
声音是那样的轻微,却仿佛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楼随流心中。
轰隆,世界仿佛瞬间毁灭。
“随流,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随流你怎么还在睡觉?”
“随流我饿了,你给我煮面吃好不好。”
“快点,随流,吹雪和他们又打架了。”
“我不,我就要这么叫你。随流,随流,随流……”
随流,随流,随流……
不要叫了。
随流,随流,随流……
不要叫了!
“咔嚓”一声巨响,楼随流竟然硬生生捏碎手中的铁勺。
烛灯啪啦一下掉在地上,然后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坐在牢门口的“猴子”嬉皮笑脸地和手下说话,面无表情的“左撇子”双手环胸,背靠墙壁闭目养神。
蓦地,“左撇子”睁开眼,眉头微蹙,面露疑惑。
紧接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声骤然从里间的牢房传来,震得地板都颤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地震,敌人?”“猴子”惊慌失措地趴到桌子下。
“左撇子”狭长的眸子寒光一闪,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人就消失在眼前。
等震动渐渐消失,“猴子”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过去。
密不透风的牢房忽然露出一个硕大的口子,阳光从上方倾泻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哇,这是谁干的,竟然把天花板都炸坏了。”“猴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
“左撇子”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紫玉烟杆,若有所思地端详片刻,又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眼中顿时寒光大盛。
“喂,你好歹说句话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两个都逃不了干系的。”“猴子”急得满头大汗。
“左撇子”看也没看他一眼,将烟杆放入袖中,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哑着嗓子冷冷道:“无论是谁,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的。”
第七章: 五百两的债
冷风如刀,尖叫着撕扯耳朵朝后飞去,白皙的皮肤顿时就被刮得通红通红,但楼随流还嫌速度不够快,不停地加快速度。
他不太记得怎样用火药炸开牢房,怎样将白衣人抱在怀里,只记得白衣人唤了一声后,就两眼一翻,晕倒在自己怀里。入怀的冰冷触感将自己的心脏瞬间冻结,手里的温度,好像死人一样,叫他怎么不心痛?
两旁的风景飞速倒退,客栈,茶楼,兵器铺……却始终没有看到一间医馆。
“花满溪,如果你敢死的话,我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声音从紧咬着的齿缝间一字一字逼出,变了强调的声音暴露了说话人心中压抑着的狂波大浪。
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怀中人忽然挣扎了一下,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猩红的颜色染在素白的衣襟上,红得那样刺眼,红的那般鲜艳。
楼随流大惊,再也不敢加速,生怕剧烈的动作使情况更糟。
抬头环顾四周,这里是哪?
陌生的山路,荒凉一片,只有一间破顶的茅草屋。看了看怀中人的情况,再不做紧急处理的话,恐怕难保性命。
楼随流一咬牙,冲进茅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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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破旧得可怜,四四方方可容十余来人的一块空地,旁边用土砖砌了四堵墙,一扇没有遮挡物的门,就是全部了。
中间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男子盘膝而坐,一束阳光透过破了的屋顶倾泻而下,正好投射在他身上。
他眯着眼,微微仰头,嘴角微微上翘,相当享受的模样。样貌清秀,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虽身处破屋,但浑身上下有一股仙气笼罩,显得格外高贵脱俗。
突然闯入的声响打扰了这份清静,他眉头微蹙,稍有不悦,扭过头来。
然而一看到楼随流,顿时吓得血色全无。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但楼随流的手更快。还不待他迈开步子,衣襟就被人揪住,猛地扯了回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楼随流脸色阴沉,眼神比那寒冬腊月的雪还要冰冷。
“有话好好说,那次只是误会,误会。”那人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只是脸上的肉抖了抖,要笑不笑难看至极。
“误会?五百两的误会。”楼随流冷哼一声,捏紧了他的衣领,将人拉近,鼻子贴着鼻子,气息带着愤怒喷在那人脸上。
天哪,莫非他想吃了我不成。那人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楼随流手上,想要让他松开一点:“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是君子。”但楼随流还是松开手。只是轻轻一推,那人居然跌倒在地,好像全身骨头都碎了似的,哎哟哎哟地怪叫。
楼随流冷冷地睨着他,对他的搞怪行为一点反应也没有。
手里的人又难受地动了一下,楼随流顿时神色大惊,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人放在地上,眼底的紧张看得旁边之人啧啧称奇。
动作轻柔地打开白衣人的上衣,印入眼帘的满身伤痕看得楼随流脸色大变。鞭痕,刀伤,红肿……大多都是新伤,有些地方甚至还溢出血来。而最恐怖的是当胸的一处掌印,暗紫发黑,显然就是这一掌造成花满溪的重伤。
花满溪像是听到了楼随流的声音,眉头渐渐拧作一团,身子刚一扭动,下腹的一处新伤又裂开,流出汩汩鲜血。
“满溪……”楼随流喉咙里呜咽一声,像受了重伤的野兽,眼睛顿时就红了。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无奈手不停地颤抖,试了几次也不能很好地上药。
“他怎么了?”刚刚还一副骨碎身痛的人,此刻又像个没事人似的蹲在一旁,好奇地问。
楼随流啪地回头瞪他一眼,忽的想到眼前之人出生于医道世家,脱口而出:“你……可懂疗伤?”
“废话,你当我天下第一妙手神医的称号是白叫的?”那人翻了个白眼,“不过你凭什么要我救他?”那人又露出痞子一样的表情。
楼随流想也没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拖到眼底,一字一句阴恻恻地说:“凭你欠我的那五百两银子。”
眼底肃杀之气渐浓,那人瞪大了眼不敢呼吸,直到楼随流松开他,才咽了口水,嘟囔道:“不就是请你做了一次替死鬼,那么贵。我可告诉你啊,我没钱,想我还钱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白钟,闭嘴!”楼随流粗暴地将他丢到白衣人面前,同时将手中的药丢给他。
“对我这么粗鲁,对人家就这么温柔,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啊。”白钟嘴巴上抱怨,但手下却一点也不敢大意。拿起药瓶放在鼻下闻了闻,白钟露出惊诧的表情:“十香白露散,这种顶级好药你居然舍得用在别人身上。想当年我师父为了这种药……”
楼随流本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再让他聒噪的声音一搅,只觉心绪翻滚一口浊气堵在胸口。见他滔滔不绝没有住口的意思,于是猛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腾地一声飞上屋顶,不再理会。
白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凝神注视眼前俊美非凡的人,忽然自言自语道:“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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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萧瑟,卷着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
一身漆黑的乌鸦停在不剩几片叶子的树上,嘎嘎地叫。
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今年不知能否及时赶回谷里去。
楼随流盘膝坐在屋顶,面无表情地仰着头,久久地凝视天空。他已经维持这个样子坐了一个时辰有余,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湛蓝天空上优哉游哉的浮云。
他忽然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第一次当替死鬼的时候。
替死鬼,顾名思义,就是替别人去死。
这份工作轻松赚钱,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化装成囚犯的模样,然后时辰一到,完事终了,对当时的楼随流来说,这种能够独自完成,又和别人没太大牵扯的工作再合适不过。再加上拥有不死之身,擅长伪装,他于是渐渐开始了这项工作。最初只是偶然才做,后来需求大了,干脆将联系的工作交给梅吹雪,自己着则固定在每年秋季替人赴死。
千金买一命,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偏偏这个白钟嗜钱如命,居然敢跟他讲价。自己当时不过说了一句不行,他就一副天崩地灭世界毁灭的样子,鼻涕眼泪全流,非得打半价。半价就半价吧,结果做完后他就消失不见了,当初的五百两银子就变成现在的猫捉老鼠游戏。
一追一赶,四十多年居然就这样过去了,而他们两个人居然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模样,这算是天恩垂爱吗?
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认出不同面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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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下面突然发出的尖叫吓得楼随流心胆俱裂,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怎么了?”
白钟不说话,颤抖着一双朱唇望着楼随流。
楼随流脸无人色,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白钟。
他不说话,楼随流也不说话。
须臾,白钟叹了口气,摇摇头。
楼随流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哎。”白钟放下掳起的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楼随流咬紧牙关,强忍住冲到喉咙的腥血。
白钟摇了摇头,感慨万分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天才,居然连这么惨的伤都能治好,哎,你说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呢。”摇了摇头,晃了晃脑,还是悲壮万分地说,“啊,我果然是个天才。”
扑通一声,楼随流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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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原本气若游丝的花满溪现在已经呼吸平稳,楼随流检查一番伤口,嘴角不由也露出一抹笑容。
白钟拍了拍衣上的灰尘,随口道:“你看我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你,那五百两是不是……”
楼随流温柔地撩开花满溪的头发,轻轻说:“无所谓。”
白钟闻言一怔,你为了这五百两追了我四十年有余,忽然之间就无所谓了?
白钟后退一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花满溪,楼随流立马将花满溪袒露的衣服裹紧,同时挡住白钟的目光。见状,白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上哪弄的这么一个俏人儿?”
“他是我儿子。”楼随流口气特别平静,但白钟却好似被人重重一击敲在头上,脑袋嗡嗡地响:“什么,你说什么?”
楼随流眯起狭长的凤眼,嘴角微微上翘。明明是一张普通汉子的脸,那笑容却灿烂地令日月星辰皆为之失色。
“儿……子,没听清吗?这小子得管我叫爹爹。”楼随流故意拖长声音,摇头晃脑得意不已。
白钟的嘴巴大得好像合不上了:“他看上去至少有十八了吧,管你那张二十来岁的脸叫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受不了,你这个怪人。”
楼随流睨他一眼:“你这是羡慕,赤 裸裸的羡慕。”
见楼随流抱着人往外走,白钟不由叫住他:“你去哪?”
“找间客栈,然后再找个正规的医馆。”楼随流说。
白种怒:“你就这么不信我的医术?”
楼随流懒洋洋地瞄了他一眼:“你要真是天下第一,会连区区五百两都赚不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头,“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认出我来?”
因楼随流毫不掩饰的轻蔑而怒火冲天的白钟狠狠跺了跺脚,指着门口:“恕不远送!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气得老子今天又得重新冥思打坐。”
“随便,不过你那种修行法子太邪,小心走火入魔……反正你肯定把我的话耳边风,我就不劝了,自己小心点吧。后会有期……不,还是后会无期好了,省得又看到你那种臭脸。”
楼随流的声音被门外的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那种淡淡的关怀还是使得白钟不由得露出笑容,轻声笑骂:“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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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片刻,楼随流便消失在视线里,白钟依旧久久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四十年了,这个男人终于有了一些改变,但这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
楼随流啊楼随流,你嘴上说是父子,但眼神骗不了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不是父亲该有的神情!只是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到?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白钟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左侧。
削瘦的声影随即印入眼帘,竟然是之前看守牢狱的“左撇子”!
乌衣黑裤,长直发用一根墨绿缎带束缚,右侧插着一把剑,整个人就像是摒弃了感情的剑。
白钟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缓缓吐出两个字:“黑鸦。”
“左撇子”黑鸦掏出楼随流掉的那只紫玉烟杆,手指近乎病态的白,烟杆浓凝的紫色在他手上落下点点斑驳的光影。
白钟接过烟杆,放在鼻下嗅了嗅,露出略有疑惑的表情:“很熟悉的味道。”
黑鸦冷冷道:“我一定要找到他。”
白钟问:“然后呢?”
黑鸦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杀了他。”
白钟心情复杂地看着黑鸦。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眼中只剩杀戮和死亡,当年那个纯真善良的孩子上哪去了?
但终究只是伸手将他的头埋在自己颈窝,长叹:
“……好。”
无数的话语在心中翻滚,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一个字,绕过舌尖悠悠绵长而去,像二人纠缠不休的命运。
第八章: 艳绝青年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坐风中兮困欲眠。
在楼随流打了第五十七个哈欠时,白须老医师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看到坐在椅上打瞌睡的楼随流,他一把抓住楼随流的手,激动万分地说:“你一定得告诉我是谁处理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