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牛道:“我打桶水。”
秦兵打量他一眼,掩了鼻,嫌恶挥手道:“快去,不要乱去别的地方。”
宋西牛应了,难免仍是心事重重,拎了桶到院里水缸打了桶水。瞧着四下无人,便在水缸后面清洗换衣。换好衣裤正要回房,听到身后传来‘扑’的一声响,回头瞧去,花园墙角拐弯僻静处立着一把扫帚不知怎么倒了。便先走过去扶起扫帚立好,一眼瞧见墙角地上一处并不平整,上下落差两三指高,好似裂开了条缝,只觉奇怪,正待蹲下去瞧清楚。突然那块地一尺见方的地板飞了起来,下面却还连着一个人,从地底下快速钻出来。宋西牛还来不及吃惊,地底下又窜出一个人,极快地一伸手便将他捞了过去,一手挟了他腰,一手掩了他口鼻拖进地下,前面那人也随即跃下,盖好地板。
十六、又见假公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且无声无息,宋西牛尚未及反应便眼前一黑已经到了地下。被挟紧了挣扎不开,四周漆黑不能视物,又口鼻都被掩紧不能说话,只是刚才在地面匆忙一眼时,那两人虽然都是身着灰布便服,但依稀瞧见第一个人年青神气,第二个中年朴实,都是眼熟,是窦冲和吕光二人。又听挟住自己那人在耳边低声令道:“别动,不许出声。”正是吕光声音,宋西牛正觉气闷,忙点点头,吕光将他松开放下,又道:“跟着窦冲向前爬。”果然正是他们二人没错。手脚触到冰凉的泥土,地道狭小,无法抬头,只能爬在地上,尽是新鲜泥土的气息,似乎是新挖不久的一条地道,刚够一个人爬行,倒也不需要光亮。窦冲已经爬走,宋西牛在中间跟着摸索向前爬去,吕光在后。
如此爬行良久,这地道长得没有尽头,由于四周漆黑,倒只像是在原地不动一般。只能听到前后爬动传出轻微悉嗦响动,宋西牛忍不住问道:“窦大哥,吕大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声音在这地道里发出来显得有些瓮声闷气。吕光忙又小声制止道:“不要出声。”宋西牛便知此刻只怕还在皇宫底下穿行,又埋头爬了不知多久,一头撞在窦冲腿上方才停下,前方窦冲似乎已经蹲站进来。便见头顶一线白光射入,窦冲揭开上方露出个同样是方正的洞口,洒下光线,这时宋西牛才能视物,瞧见窦冲站了起来,手攀在洞边稍一用力便跃了出去,似乎道了一声‘朱大人’,又回头在洞边朝他道:“出来吧。”宋西牛站起。这洞口的高度和刚才窦冲站起时的身高差不多,但宋西牛伸长胳膊也只能勉强够到洞口边,爬不出去。窦冲便抓住他一只手一把将他拎起,落到地面时便置身在一间大宅的内厅,四周锦屏画壁花架齐全,门窗都掩紧了。除窦冲外,案前还立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岁,须长及胸的华服陌生中年人,正关切望了,瞧起来形容气度也应是个官老爷,瞧见宋西牛出来,便上下打量了他,问:“这就是宋西牛?”
窦冲回道:“是。”向宋西牛道:“这位是秘书监、羽林军左监朱彤朱大人。”宋西牛跪下行礼。
朱大人望了宋西牛微微点一点头,似有赞赏之意,不再说话。洞里吕光也跃了出来将洞口封好,又将揭开的兽皮地毯盖好掩住,方朝朱彤抱一抱拳道:“朱大人。”
朱彤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还好你们及时回来了,这里有王丞相送来的急信一封,说是一切布署都在信里,请薛将军接信后依照计划立即执行,不得延误。”
吕光双手接过,道:“是。”妥贴收入怀中,又道:“朝中都知朱大人和王丞相相交甚深,晋公可有为难大人?”
朱彤道:“他刚才遣人来通知过了,叫咱们京里官员明日入朝。目前来说还算是客气,现在咱们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事不宜迟,你们马上就走吧。”
窦冲、吕光双双应了一声,与宋西牛从侧门出门,这里早已备好一辆两匹马拉的半新马车,车夫已经落坐,手里的长鞭都扬了起来,只等他们三人上车,一鞭挥下,车轮便滚动起来,宋西牛刚刚上车尚未站稳,便一下跌坐在车板地上,忙爬了起来坐好。眼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偷偷去瞧吕光、窦冲的脸色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试探道:“吕大哥、窦大哥?”
吕光没有作声,只窦冲问:“怎么了?”
宋西牛便知他现在可以说话了,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窦冲道:“咱们自然是去见薛将军,怎么?你现在跟了个太子,不愿意回去了?”
“我……”宋西牛一时语结,吕光忽然直盯了他,问:“那样东西你有没有交给太子?”
宋西牛不解问:“什么……”忽地想起他问的是什么东西,又是语结,那个木箱现在他虽然暂时还没有交给太子,可是心里早已想好只交还给拓跋宽,其他任何人都不给,因此不知该怎么回答。吕光见他吞吞吐吐,便是不耐,立眉横目喝叱一声:“快说,有没有?”这一凶,宋西牛吓得马上道:“没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问我。”又是急怕,当真巴不得不知道这木盒下落才好,千不该万不该,只怪自己当初不该多事捡了那个木盒,弄得现在似乎总是处于小命难保的境地。
吕光见他面露惧容,虽仍有不耐,却没那么凶了,道:“最好还没有给别人,若不然你纵有天大功劳都是个死字。你这次虽然立了大功,也不一定能面见皇上,拿着没用,还是老老实实交给薛将军的好,自然少不了你好处。”
宋西牛便是听得糊涂,问:“你说我立了大功?”
吕光见了他这模样反有些觉得奇怪,问:“那些乱七八糟练习写你名字的废纸难道不是你写的?”
宋西牛便是莫名其妙,他当时虽然有心报信,这计划却是半途夭折,报信的话只存在心里并没有传递出去,便是不明白问:“是我写的,这立了什么功?”
吕光道:“你的那本太公兵法还在我手里,看得懂太公兵法的人怎么会连自己名字也不会?你被囚在晋公军中,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写这三个字,难道不是想设法通知我们晋公造反?”
宋西牛闻言大奇,自己这个不成功的计划竟产生了这么成功的效果?也不知是他们在聪明还是自己幸运,这么说皇宫里空无一人,便是皇上及时得到自己送出的消息设法避过?想到此处心里不由欢喜,一把抓住吕光,连声道:“所以他们都躲出去了,他们现在都很好?我救了锦南公主性命?是我救了锦南公主?”
吕光、窦冲听了都笑,未免都有嘲弄之意,窦冲道:“你立了这个大功,再把东西献给皇上,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召你做乘龙快婿。到时,我们还要仰仗你这位驸马爷。”他们都是久经阅历的成年人了,宋西牛这点小心思自然早被他们看透。当初第一次相见时,宋西牛望了公主远去的车马失魂落魄,薛伽便都瞧在眼中,冷笑在心里,后来在县令府找不出木盒,又疑心他,因此便找了个假‘锦南公主’出来设这么一出‘美人计’,宋西牛果然中计,只是偏又横生枝节,被拓跋寔突然破坏,伏杀拓跋寔时又被晋公中途拦截。薛伽自然不甘心这么放弃,又对晋公无可奈何,便一直派了人暗地里跟踪,也因此及时捡到宋西牛扔弃的废纸,他们这么一路跟踪本来就是为了宋西牛,纸上既然写满宋西牛三字便自然关注,经过一番研究,猜着字是宋西牛自己写的。吕光知道宋西牛是会字的,再加上他们本来就对晋公有几分疑心,竟然就这么推测出晋公造反的意图来。也算是巧合了。
宋西牛听得出他们讥讽,便有些脸红,然而对于能为锦南公主的安危做些贡献仍是止不住心喜,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期待道:“那咱们现在去见……皇上他们么?”
窦冲道:“皇上不在这里,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吕光接了他话道:“咱们去见薛将军,到时候大家都听薛将军安排,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
宋西牛便不再多问,只要他们不再逼问自己那个木盒的消息,倒也乐得清静,向车外看去,马车一路疾行,似乎渐渐出了城镇,只是他对长安完全陌生,又驶了半响,马车渐渐慢下,停了下来。宋西牛朝外看去,似乎是来到一处荒山脚下。吕光、窦冲已经下车,便也忙跟着下车,四周天高地阔,杳无人迹,眼前一座荒山,却不知来这里做什么。车夫并不停留,驾了车掉头回去,窦冲已径自朝山中走去,吕光却还等着,宋西牛知其意,便忙跟上,吕光只随后而行。
仍是宋西牛在中间三人踏了似有若无的荒野小路登山盘旋而上,到得山腰处,这里倒长了一棵歪脖秃树,窦冲便不再向上,却转而攀了一面山坡往下,宋西牛不知为什么好不容易上来又从这里下去,却也跟上,因为坡度太陡,便双手附地攀爬向下,如此爬了不足一箭地,瞧见下面一个黑黝黝洞口,窦冲径自进去了,宋西牛也走进,这洞里怪石嶙峋,但可看出前面黑乎乎的似乎又是一条通道。三人一齐朝里走去,越走越暗,窦冲到壁边挪开一块怪石,取出一盏油灯点亮提在手里回来继续领路前行,石洞在灯光照耀下现出淡淡轮廓,虽各处有不少突出怪石,但洞里还算阔大,只要稍加留意不怕撞到。山洞比地道要短些,而且走路更快,灯光照处,前面似乎已经到了洞的尽头,暗黑不通,窦冲却不管不顾,仍是迎面撞去,走近了伸手一拨,眼前便是大亮,能够看到洞外蓝天绿树和暗灰色的稻田,原来只是些稻草堆将洞口密密堵住。窦冲吹熄了灯藏于一处石块后面。从洞口出来,又仍旧将稻草堆搬回原处将洞口遮住。宋西牛便这么稀里糊涂跟他们出了洞口,感觉似乎是穿山而过,到了山的另一边。眼前却是一处农家院落,视野广阔,周围依山脚杂七杂八摆的数十处稻草堆,若是无人带领恐怕没人想得到其中一处稻草堆后面另有出路。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正在采桑,瞧见他们从稻草堆里钻出来也不奇怪,并不理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个马厩,养着十数匹良马。吕光、窦冲径自去牵马,各自解了匹马骑上,宋西牛跟着正要解马,吕光道:“不必了,你跟我共乘吧。”说着,弯腰便将他拎放在身前马背。显然对他还是有些信不过。
两骑先后快马加鞭,周围环境却好似已经出了京城到了郊外,一路纵马飞奔,眼前掠过一望无际的片片田野纵横交措,虽然大多已经收割,但看得出田地里都种满了粮食,这便是苻坚的修养生息之功了。天要黑时进了一处村庄,宋西牛看到碑上是新平二字。有几个壮汉等在路口,都是便服布衣农家汉子打扮,但个个精壮,举止不俗,应都是军中人物。吕光下了马问:“将军在哪?”便有人将他们的马牵过,拥了一起走进。来到一处院落,吕光、窦冲径自从大门进去了,余人拦了宋西牛,道:“你在这里等着。”在院里门口立等了半晌,月上中天了,方有人出来叫他进去。进到里面,是间大堂屋,壁上挂了六盏油灯,四周摆着几样农具,还算整洁干净,正面上首坐的正是除去戎装也着便服的薛伽,身后站了五六个人,吕光、窦冲都在里面。薛伽正笑着瞧了他道:“让你被拓跋寔夺去这么久,终于把你抢回来了。”
宋西牛早已跪在堂中行礼,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祸。只问:“这是怎么回事?薛将军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又打扮成这个样子?”
薛伽道:“咱们这个样子躲在这里全是为了你,这其中许多安排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以后慢慢再说,”说着话锋一转,果然直道:“上次话还没说完,咱们终于可以继续,说吧,你把咱们国宝藏在哪里?”
宋西牛躲不过去,又是心苦害怕,浑身止不住颤抖发软,此时若是没有跟拓跋宽结拜过,自可以和盘托出,可是他即跟拓跋宽结为兄弟,便要讲这义气,他又怕死胆小,此刻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只一边发抖一边急忙想,不知应对晋公那套言辞对薛伽能有几分效果,心里想着,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薛伽却见他久不出声,又道:“你不肯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跟锦南公主说?”
宋西牛便是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想,是啊,此刻若是真的锦南公主站在面前,我说还是不说?正想时,听得薛伽又道:“请锦南公主来。”便有一人应声去了,宋西牛闻言吃惊,怎么又一个锦南公主?难道她当真便在这里?也不知为何,一颗心咚咚跳到嗓子眼,这次的心慌于害怕之外却又多了几分紧张期待。
过得片刻,听到脚步声传来,薛伽便立起迎出,宋西牛也早忍不住偷眼瞧去,便见月色灯光下一个锦衣美貌少女款款而来,却正是那个冒充的假公主。不由又是一怔,大为不解。他自从听拓跋寔说这少女不是锦南公主,后来细想过,第一次听到公主声音时便觉有一份天生独特的清傲之意,第二次的声音确实与前有些不像,只因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锦南公主会是假的才会认错,此时却早已尽知。只在这么发呆不解之时这少女已然装模作样走进坐在当中大椅。宋西牛心想,只怕是薛将军并不确定我是否已经知道这公主是冒充的,因此还想再来试一试?想到此处,不由又想,既然如此,不如我也装不知道,这美人计总比受刑、砍头来得没那么可怕些。心里想着,早已跪下磕头。
十七、一夜同眠
这锦南公主道:“你终于来啦,咱们上次一别,我总在想你。你快告诉我,那国宝你藏在哪了?”
宋西牛瞧薛伽等人都换了布衣便服,唯有这锦南公主穿的还是丝罗衣裙,心想,他们只把我当成无知小童了,以为我这么好骗。他因上次以为公主是真的,虽知她美貌,只瞧了她的衣带裙边已觉不恭,哪敢抬头细看?这时既知她是个冒牌公主,便能直视,却见灯火明暗之下一副美艳容光,鹅蛋形脸,肤色稍黑,似也是游牧一族,但灯烛映照下光洁腻滑,双眉黛青,眉下双目又大又深又黑,长睫浓卷,黑黑的十分引人注目,凭添万种风情,再加上挺直修鼻和唇角上扬呈微微弧形的光洁双唇,身材玲珑,在红色绣花锦服和明珠玉环衬托下当真是个罕有美女。瞧了半晌方想起还要回话,想了想,既然要装便不能露出破绽,只得先道:“我,我这便带公主去取。”
少女眼珠微微瞟向一旁,似乎望向薛伽,宋西牛眼角瞧去,瞧见薛伽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少女便道:“薛将军有公务急着要去别的地方,你是他的随从自然要跟他去,不如你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己去取好不好?”
宋西牛本来说要带她去取已经是硬着头皮,走一步是一步,现在见她不答应,倒有了借口,仿佛溺水之人握到一根救命稻草,道:“不好,我要跟公主一起去取。”
少女便又望了薛伽,薛伽皱了眉头显得有些不悦为难。宋西牛倒不明白了,心想,他不是一心想得到那个木盒?现在又为难什么?是了,那个朱大人交给吕光一封王丞相给他的信,好像有什么任务交待他要立即办的,显然暂时比取木盒更加重要,不知为什么好像这任务还要把我带在身边才行,所以才会把我从皇宫带出来,也没有时间让我去取木盒。便只想让我说出藏盒的地点好再另外派人去取。宋西牛如此想着,心里便稍稍镇定了一些,只是暗地求神,只愿王丞相交待的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薛伽非办不可,千万不要答应自己带‘公主’去取木盒,否则就不好办了。只心里打鼓,沉默得片刻,薛伽方道:“今天天色晚了,先休息,明天再说。”宋西牛稍稍松了口气,少女也站了起来,薛伽笑一笑,又说:“宋西牛,我有一件喜事要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