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牛便径自把血脸人醒转,取走包袱,又要杀自己,自己逃走等事一一说了。那少年只埋头吃饭,也不知有没有听。宋西牛又说起如何遇到公主、将军,求他们把包袱找回来以及县令等事,直到今日往牢房送饭,一并都细细说了。少年仍是不理。只是在宋西牛说求将军找包袱时,连连冷哼了几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宋西牛说完,道:“县令老爷现在画了图正在全县捉那个血脸人,这是公主交代的事,他不敢不办的。只是咱们不知道那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怎么追回,这却有些不好办。”说到此处,那少年似乎觉得非常可笑一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宋西牛不知怎么回事,以为他发疯,便是目瞪口呆。少年笑道:“原来是这样,他们百般折磨我,问不出包袱里是不是他们想要的物事,便要你来套我的话,哈哈,这么下流的手段。”
宋西牛听不懂,问:“你说什么?”
少年却转笑为怒,忽然凶猛地扑到木栏前,宋西牛吓得往后急退。少年瞪了他怒道:“滚,我们拓跋人都是铁血汉子,我便是知道,宁死也不会说出半个字,叫你们老爷、还有什么将军少白废心机,快快痛快杀了我。”虽然隔了木栏,但他脸上血污,叫人害怕。宋西牛连饭桶也不要了,忙不迭爬了阶梯逃跑,跑到书房,还听到少年哈哈大笑之声在地牢下面回荡。忙推了石门关紧,方才听不到。只心跳不止,一气跑回柴房。
从这日起,宋西牛每日都往地牢送一次饭,少年每隔六七天,身上便会多添新鲜血痕,盖在旧伤之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仍然对他极为仇视,从来没有好脸色,动辄呼喝,要他滚。因隔着木栏,宋西牛渐渐不再那么害怕,见他伤得动不了时便倚着木栏,把手伸进去喂他吃饭。后来也曾找管家去问,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这少年,请求不要再打了,再打会打死的。谁知管家变了脸色,只叫他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因此毫无办法。又对了书房里的各种书籍有些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把论语、老庄等书跳过,只瞧见一本叫做‘太公兵法’的古书,心想,兵法是好东西。便取了到柴房每日闲暇时半知半解的研习。
六、兄弟残杀
如此过了三数月,大旱天灾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皇上苻坚听从王猛建议,下令关中地区官府征调豪富童仆三万人做为劳力,开发迳水上游,凿山起堤,疏通沟渠,灌溉梯田和盐碱地。这段时间以来,因厨娘都跟宋西牛好,常常有剩下的东西便给他吃,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宋西牛长高了不少,渐渐看得出年纪。这种苦劳力的活,自然有他的份。这日得到消息,第二天便要应征出发,去往始平凿山。宋西牛别的都没什么,只反倒有些不舍每日都会骂他的拓跋少年。这日拎了桶恐怕便是最后一次送饭了,地牢里又有新鲜血气,少年又刚挨打了,成了个血人,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身上的衣裤几乎烂没了。宋西牛只想,官府太欺负人了,取出饭菜道:“我送饭来了。”那少年没有动,宋西牛又作别道:“官府召我们去始平凿山引渠,明天便走了,以后再不能给你送饭啦。你自己……”顿了一顿,只道:“你自己好好保重。”
少年闻言动了一动,尽力爬过来,地牢也不过几步大小,因此两下便挪到栏边,却趴着再不动弹,像是力气耗尽,头偏向这一边。宋西牛便也贴近,拿了个鸡腿到他乱发下的嘴边,少年却突然翻身坐起,伸手向宋西牛胸前揪来,他们离得近,宋西牛只道他动也不能动,哪里知道他会突然下手,便被他一把抓住,吓了一大跳,忙问:“你干什么?”
少年揪了骂道:“你这狡猾汉人少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我瞧着便来气。”他虽然浑身是伤,力气却是不小,宋西牛挣脱不开,便是气苦害怕,道:“我真的没拿你的包袱,你怎么不信?”
少年凶恶,喝道:“闭嘴,再多说一字我便打了。”宋西牛这些日子来送饭虽然每日都被他骂,却从没见他动过手,没想到今日突然发狂。便不敢再说,正以为拳头打下来,少年却松了手,去捡起地上跌落的鸡腿吃。宋西牛退开几步,没想到最后一次送饭是这么个结果,再是百般解释,少年也不相信他,仍然对他极恨。只好道:“咱们有缘再见。”
少年不耐,朝他吼道:“快滚。”
宋西牛垂头丧气离开。走到书房,却还是嗅到阵阵血腥臭气,倒像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便是奇怪,只道是刚才被少年所抓受伤,低头瞧去,瞧见怀里鼓囊囊的似乎多了件物事。伸手触到柔软之物,掏出,是叠好的灰色布片,正是少年身上衣裤碎片,上面布满暗红血迹图形,血腥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里面硬硬的似乎另外裹了东西。宋西牛呆得一呆,即刻明白过来,是了,这血图布片定是少年刚才打骂时塞到我怀里,他为什么要塞这东西给我,上面画了什么?又是好奇,又未免有些紧张,忙先揣怀里仔细藏好了了。镇定心神,如往常一般出了书房,照旧回到厨房烧火。高高的炉灶后面谁也瞧不见他,便急忙掏出布片展开,布上血迹画了人形图案,先不急着看,只瞧布片里包着的是一块系着绳子,削成大刀形状的小小木牌,牌子两面四周都雕刻了云状花纹围绕,当中一面刻着一轮弯月,只是涂的鲜红色。另一面刻了一个宽字。宋西牛瞧了不明所以,放在一边再去瞧画。画的简单血渍人形,应是少年用手指醮了鲜血所绘,有两幅图案,第一幅画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一些的将一块牌子交给矮一些的人,宋西牛看了明白,嗯,这画的是他和我,便是他将木牌交给我。第二副图案只有那个矮一些的人站着,那块牌子却已经悬在腰上。宋西牛看了想: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我把木牌佩戴起来?又是不明所以。两幅血画简单粗糙,瞧着大概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少年为什么要他带着这块木牌?再则地牢里又没有别人,少年把木牌交给他要他挂在腰间为何不当面明说,却要弄得这么麻烦?俱都想不明白。又不知是少年不识字还是以为他不识字画这图形,只让他猜哑谜。正在想时,听得裘娘声音道:“阿牛,你明天便要走了么?你们要去哪里?”
宋西牛道:“听说是到始平。”说着,将血布扔进灶中烧尽,又依血图所言把木牌系在腰间。
裘娘又问:“始平是在哪里?”
宋西牛道:“离京城长安不远。”
裘娘道:“你到那里要加劲干,挖渠引水,这是王公替百姓办的大好事。老爷也热心,府里便走了三个,听说县里征调了两百多人,比其他县都多。”
黄眉厨娘道:“京里的大官,将军大人还在县里,老爷怎么敢不尽力表现?再说全亏有二老爷张罗帮着办理。”
裘娘也道:“是啊,瞧两个老爷长得差那么多,这些年来兄弟感情却当真好得很。”又向宋西牛道:“那阿牛早些去休息,不用在这里了。”宋西牛谢过,自回柴房。
到第二日,和小四以及另外一个府里的青年仆人都到府前等待,因县里征调的童仆都会到县衙口聚集,衙差已大早便分派出去逐户领人,因此就在县令府的宋西牛三人反而不急。直到日上中天,管家陪着曹县令出来了。因这次也是县里大事,何况薛伽将军还在县里,曹县令表现便甚是积极,要亲自出面去送别来这里领人的官员和数百仆工。
这还是宋西牛进府几个月来再一次见到曹老爷。曹百名却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宋西牛几人便在后跟着。尚未走上府前小路,一个衙差小跑了过来,行礼禀道:“大人,府后山脚下发现一具尸首。”
曹百名便有不悦道:“有哪天不死人?要是有人报官,找二老爷说去。”正要走时,衙差又道:“因这个死人脸上有大块伤疤,高矮胖瘦年纪都与大人严令追拿通辑的盗犯相仿,因此小的急忙来报。”
曹百名猛地站住,诧异忙道:“当真,快快抬来。”衙差应声去了,宋西牛却也想知道尸首是不是那血脸人,曹百名已经转身往回走,似乎心情很激动,忘了其他事,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站住指了宋西牛道:“管家你去办吧,你留下不必去了。”却原来他还记得宋西牛。宋西牛留下随在县令身后。曹百名却不进府,只在门口来回踱步,引颈张望,脸上肥肉也绷紧了,神情甚是严肃紧张。过不多时,两个衙差抬了个开始腐臭的死人过来。曹百名也不嫌弃,走近了又招呼宋西牛:“你过来看,是不是他?”宋西牛也早已走近,只一瞧,便认出正是血脸人,忙道:“小的认得,他就是偷了包袱的贼。”
曹百名闻言神色大变,一把揪住了宋西牛问:“你可瞧清楚了?”
宋西牛道:“小的瞧清楚了,就是他。”
曹百名怒道:“他死了我到哪里去找包袱?”
宋西牛呆得一呆,这个问题却是无法回答。曹百名却又一把将他推开,浑身肥肉发抖,一拳击在木桩上,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便在我境内,唾手可得,想不到……可惜,太可惜了。”宋西牛都瞧在眼里,县令老爷这么个模样自然不是替他宋西牛婉惜,果然是也想得到那个包袱。
曹百名正自摇头叹惜,似乎想起什么,又忽然脸色一变,便是阴沉,凶恶吓人,抬腿便大步往府里走去。宋西牛不知怎么回事,又不知还需不需要自己,便也快走几步跟上。只见县令老爷却是怒气冲冲一路大步冲进了房里。到了房前宋西牛不敢进去,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里面‘咣’的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曹老爷又气冲冲跨了出来,手里已多持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却是大步往西厢房而去。宋西牛呆了一呆,也仍是跟去。
到了西厢房,房门紧闭,曹百名一脚便把门踹开踏了进去,宋西牛轻轻跟到门前向里张望,只见房里二老爷手里拿了些珠宝,正在捡拾包裹,见到怒容仗剑闯进的县令便是愕然呆住。大老爷仗剑逼近,喝道:“曹万利,你说,你是不是去见皇上?”
宋西牛听不明白,却见二老爷反应过来,也变了脸色,甚是惊慌,也像是听不明白,道:“什,什么,见皇上?我,我不是向你告了假要回乡几天,大,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大老爷吓到,连连口结。
曹百名怒起,道:“你为什么劝我杀掉那拓跋小子?又为什么正好今天要走?你敢背叛我独吞,说,东西在哪?”
二老爷连胡子也在哆嗦,道:“你说什么……”大老爷大怒,不再听他说完,一剑便当心向他刺去,道:“我杀了你这无耻叛徒。”宋西牛吃了一惊,却见二老爷慌忙举起正在捡拾的包裹挡架,珠宝物事散落一地,二老爷将这一剑架开,却扑通一声跪下,泣道:“大哥饶命。是小弟一时糊涂,我错了,大哥手下留情。”
宋西牛瞧不到曹百名的脸,但只听声音便仍是怒不可遏,剑指了二老爷,问:“东西在哪里?”宋西牛心里有些明白过来,只怕便是不仅大老爷想要得到那包袱,二老爷也想得到,替大老爷办事捉拿到血脸人,杀了血脸人私下拿走包袱,却露出了破绽被大老爷发觉。因此才有眼下这番情景。却见二老爷爬在地上手忙脚乱打开一个已经包好的包袱,另取出一个黄布包着的方正包裹,这个包裹虽然换了包布,但大小形状都与绿花包裹相同。宋西牛只想,就是它了。二老爷已经捧了递给大哥,双手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舍不得。曹百名的眼神却被那包袱所吸引,满脸俱是贪婪之色。一把接过,也有些发抖,挟了宝剑放到桌上解包袱,宋西牛也能瞧见,黄色包布解开,露出半个雕着细密花纹的方正古木盒。曹百名更加受到吸引,又两手颤抖去开盒盖。宋西牛看去却只能瞧见盒子慢慢打开,不能瞧见里面是什么。只一转眼瞧见跪着的二老爷身子不动,手却在地上包袱里慢慢摸索,正不知他干嘛,却见那手从包里出来,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角尖刀。宋西牛差点惊呼出来,捂了嘴去瞧大老爷,大老爷此时全神贯注、两眼放光正看宝盒,似乎再瞧不见周围任何东西。宋西牛眼见二老爷慢慢站起,想出声提醒,又怕惹祸上身,稍一迟疑,二老爷已猛地举起尖刀扑了过去,尖刀落下狠狠插入大老爷肩脖处,大老爷手中的宝盒和宝剑几乎同时跌落在地。宋西牛眼睁睁瞧了,再不能作声,大老爷吃痛,伸了手抓向二老爷,二老爷扭头避开,面目狰狞的拔出尖刀,又用力刺下。鲜血四溅。大老爷肥壮,伤痛中更显力大,一手揪紧了二老爷,一手胡乱抓去,手指竟插入二老爷眼中,便听一声凄厉惨叫。大老爷愈发抠住了他眼眶不放。二老爷挣脱不开,只拼命挥刀乱刺。两人鲜血淋漓纠缠在一起,房里乱成一团。宋西牛瞧着这恐怖的景象,早已全身无力,软倒在门外。此时方有家丁门人、妻妾丫环等人听到声音动静纷纷赶过来瞧怎么回事,见到这般景象,妻妾丫环俱都尖叫奔逃,或是晕倒。家丁门人瞧了也都惊吓惧怕,都不敢进。这时大老爷被砍成血浆肉泥,早已咽气,终于松开了二老爷,二老爷双眼血糊盲了,脸上淌血,披头散发,踢了大老爷尸体尖厉大笑,道:“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你休想抢去。”又急忙爬到地上四处乱摸。在他们打斗混乱时屋里已是一片狼籍,宝盒连同散开的黄色包布被踢到屋角墙边,二老爷摸了几样物事都不是,摸不着,急得连连厉声尖问:“在哪里?在哪里?”空着一双血洞的眼,模样形同鬼魅。门外本来有几个胆子稍大的汉子留下,此时也都吓得发一声响,各自逃走。宋西牛也想逃,只是站不起来。眼睛望见便在不远处的宝盒,只想:这是那少年的东西。仍是站不起来,便双手撑了地慢慢爬进门去,不敢发出声响叫二老爷听到。二老爷却已疯了,笑一阵,哭一阵,仍是爬在地上到处乱摸,只喊:“在哪里,我的盒子在哪里?”朝向宋西牛这边,倒像是在问他。宋西牛吓得不动了,不敢再看,扭过脸只颤抖悄悄一步步挪进去,到了宝盒跟前,伸手一提,谁知此时无力,这么用尽全力竟也拎不起来,便抓了包布一角轻轻向外拖,终于拖到门边便是力尽,坐了休息一会,方才有力气抱起走开。出了西厢,虽然人都跑光了,却也怕被人看到,再说此时也拿不动,宋西牛瞧见院里角落一丛海棠花丛甚是茂密。便将宝盒掩在花丛中。方自坐了心有余悸喘息。
七、做了将军的随从
又听人声脚步声混乱,刚刚跑走的几个丫环有不少反往里跑进来,宋西牛不知怎么回事,忙拉了一个丫环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丫环道:“来了好多兵士把府围了,不许一个人出去。”说着果然有几个持矛佩刀兵士走进来,见到人便赶,道:“走,所有人都到前厅去。”将丫环等人聚拢起来一路带了去前厅,宋西牛也跟到前厅,这里家丁奴婢早挤了约三、四十人,便连管家也回来了,正满脸仓惶不停拭汗拭泪。上首大椅坐了几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女人嗡嗡哭声一片,想是县令和二老爷的妻妾。门口四个持矛卫兵守住,不许人出,仍陆续往里进人,不一会儿,府里人都到齐了。听得外面一声令下,又听整齐跑步声,随着脚步声近,十多名持矛兵士分成两列队伍齐齐跑进来,按厅中每个木柱两人,相同的间隔分散站定。厅里众人此时俱都不敢乱动乱说,安静下来,只听到妻妾哭泣之声。
随后一个神气方脸的青年将士带了两个兵走进来,宋西牛却认得他正是薛将军的随从之一。这随从将士进来站定,扫视一眼众人,宣道:“蒲板县令曹百名刚才被杀,其弟曹万利重伤,将军现正在调查这事,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府里的人可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