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路上又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由远而近,薛伽皱一皱眉,道:“请公主上轿,宋西牛你带路。”
说话之时,那边过来一行十余骑已经走近,为首之人二十来岁,肤色稍黑,身形健壮,皮裘华服,甚显贵态,身后十余健儿也俱都是佩刀带箭,因此颇为引人注目。这些人瞧见路边空旷处公主、薛伽这一行人也颇为显眼,便不由于马上多瞧一眼,瞧见宋西牛,这十多人便都纷纷瞟向他,面露喜色,又盯了他打量,渐渐勒马停下。
窦冲瞧见他们的目光,奇道:“宋小弟,你认得这些人么?”
宋西牛自然不认得,却是想到原因,道:“想是他们见我一个小叫花子却和公主、大将军在一起,觉得奇怪,因此只管盯了我瞧。”窦冲也觉这话不错,不再说什么,薛伽不管他们,催促道:“快上马,咱们走吧。”
宋西牛闻言上马,尚未坐稳,忽听那华服青年一声令下,十余骑竟自朝他们中间飞快冲过来,公主的队伍便乱了,灰毛矮马也受惊跳开,宋西牛骑术本自不精,一个不稳重重摔在地上,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腰带一紧,被人拎起。扭头瞧去,刚瞧见一件兽皮背心,却一眼看到那边公主的车翻了,公主也跌倒在地,马蹄纷乱在她周围来去,甚是危险,便是拼命挣扎,道:“放开我。”薛伽已经拔出宝剑向他这边策马奔来。宋西牛忙喊道:“别管我,快救公主。”
薛伽好似没听到他说话,毫不理睬,一剑便向抓住他的人刺来,道:“将人放下。”
这人另一只手松开缰绳,拔出佩刀相架,便听‘咣,咣’之声,刀来剑法,转眼相交十余下,又有两骑过来,架开薛伽,向这人道:“阿泰,带了他先走。”
阿泰挟了宋西牛,与那华服青年一同在同伙保护下突出人群,宋西牛眼见公主、将军数十人马竟然挡他们不住,便是全力挣扎,道:“放开我,你们干嘛捉我?”
那人几乎捉不住他,只反过刀柄在他头上敲上一记,宋西牛晕倒在马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幽幽醒转,一个大汉见他睁眼便出去了。宋西牛清醒过来猛地爬起,却是在一间简陋小木屋里,自己正躺在床上,正要下来,听得脑后门响,陆续走进十多名大汉,正是刚才抢他的那一行人。因屋里小,这些人都进来便显挤满了,站着将宋西牛围住,只搬了个椅在床前,正是那个为着的华服青年坐了,望了他道:“小兄弟,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对不住了。”他本自贵态,这一开口说话,虽然是一句道歉之语,也不见如何拿腔作势,但仿佛自有一股使人不由自主听从拜服的威严指令气度。
宋西牛不知怎么回事,问:“这是哪里?你们做什么?”
这十多人俱都望了他,华服青年道:“这是蒲板郊外,我们带你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宋西牛便是头大,只想,莫非他们也知道是我藏了木盒,要问我这事,只期期艾艾问:“什么事?”
青年道:“你这腰间的木牌是从哪里来的。”
宋西牛怔得一怔,忙低头去瞧,刀牌木牌还挂在腰间,却是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不是认得我,是认得这木牌,只是想起刚才情形,也不及想别的,只急问:“公主怎么样,刚才有没有受伤?”
旁边便是那个捉他的阿泰,不耐道:“什么公主?快说你这木牌怎么来……?”说到此处,青年瞟了他一眼,阿泰虽然脸有不忿,却也将话咽了下去。
青年面现不解之色,道:“你不要害怕,咱们都是你朋友,你说什么公主?”
宋西牛着急道:“锦南公主,就是车轿里那个公主,她现在怎么样了?”
青年更显奇怪之色,反问:“锦南公主?你说的是不是秦天王之女那个锦南公主?”
宋西牛只觉他看着也不傻,怎么这么说不清楚,既然是公主,自然是皇上的女儿,道:“锦南公主便是锦南公主,难说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锦南公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青年一脸奇怪望了他,仿佛倒觉得是他发疯一般,微微笑道:“假如你说刚才车里那个是锦南公主的话,看来这世上当真不止一个锦南公主。”顿了一顿,又肯定道:“刚才车里的人并非锦南公主。”
宋西牛自然不信这一个陌生青年的话,反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青年似乎微微有些脸红,道:“我有幸曾见过锦南公主两次,所以知道。”
宋西牛曾两度亲眼见到,那华盖车里明明是锦南公主没错,便是纠正他道,道:“你一定是弄错了,秦国大将军薛将军怎么会认错公主?”
青年仍是奇怪望了他,道:“薛将军为什么认错公主我不知道,但我还确信不会不认得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宋西牛便是呆住,阿泰虽不敢高声,却也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句:“这小子,总把咱们未来王妃挂在嘴边做什么?”
宋西牛望了青年发呆。难道锦南公主已经和这人订婚了?他是什么人?听起来好像也是一方之王,难怪也是这么大气派,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公主。宋西牛自惭形秽,只是……车里那个?薛将军怎么会认错?却又糊涂起来。
青年道:“看得出来你很忠于秦国,对公主也很忠心。好了,你先说木牌的来历?”
宋西牛回过神来,不再看他,勉强打起精神,道:“是个代国拓跋少年给我的,他被官府抓了,你们要是认得他,快去救他才好。”
十多人闻言相互望望,也都有喜色,青年也是欣然,道:“我们就是代国人,我叫拓跋寔,他现在哪里?”
九 晋公苻柳
宋西牛道:“他以前一直关在县令府地牢,现在我也不知还在不在。我带你们去。”说这话时,却未免懊恼万分,只想,眼看刚得到锦绣前程,做了将军的随从,却不想被他们闹出这种事,还需将军打救,只怕这个大好机会是错失了,不由又是可惜,又是奇怪,道:“你即是与秦姻亲,想要问我木牌的事,怎么不当时问了便是,却要不惜与秦国将军为敌?”
拓跋寔道:“国家之事你还不懂,代国与秦国向来并不安稳,这也是咱们联姻的目的,虽然联姻,以我身份在这里暴露的话并不安全,这是其一。”
宋西牛便知道拓跋寔与锦南公主是一桩政治婚姻。他想的不错,其时代国因为较为弱小,向来靠与大国联姻稳固政权,现代国已故皇后,也就是拓跋寔的亡母便是燕国先帝的妹妹慕容氏。
拓跋寔又道:“其二,拓跋宽的下落与一件极为重要的物事有关,这事情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西牛听得明白,原来那拓跋少年的名字叫做拓跋宽,重要物事自然就是指木盒了。只一边起身与他们一起出门,一边未免道出心事,抱怨道:“你们这样可是害苦我啦,我刚做了薛将军的随从,这样一来恐怕是当不成了。”
阿泰瞧他毫不掩饰的懊恼神色外露,便是不悦道:“区区一个将军随从算什么,站在你眼前的便是代国太子。将来的皇上,你有本事还怕没有你官做?”
拓跋寔向宋西牛:“这倒是我们没想周到,小兄弟,你要是带咱们找到阿宽便是大功一件,如果真当不成秦国将军的随从,便来跟我如何?”
宋西牛听得他是代国太子,倒只想最近也不知走了什么运,连连遇上大人物,能做太子随从自然又高了数级,心里稍一计较,他本是汉人,从小四处各国流浪,因此也没什么忠于哪一国爱国之说。只求前程,有机会锻炼施展便可,尤其是能在代国太子身边将来自然多有机会伺候太子妃,便是求也求不来的事,喜得忙磕头道:“小的不认得太子殿下,多有得罪。小的愿替太子效力。”
拓跋寔让他起来了,几人说话,出门上马而行,阿泰又道:“我看你的薛将军不一定舍得,咱们不过抓你问句话,他便只当咱们是杀父仇人一般,带了人穷追不舍,一气跑了大半日数百里,好在咱们马快才将他们甩开。”
当下一行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第二天才到县令府,县令府仍是静悄悄的,推门进去,府里还是那样乱七八糟,东西都翻出到院子里。只是没有人影。拓跋寔等人都不懂县令府为何会这般模样,宋西牛也不多说,只想,若找到拓跋宽,确信他们果然是一起的,再将木盒物归原主便是,自己也再没干系。径直带了他们到书房地牢,拓跋寔几人在书房等着,阿泰另带了五六人跟到地牢,宋西牛一眼瞧见牢中地上趴着的身影,见少年还在,便是心喜。阿泰等几人也已看见,持刃用力将木栏砍断两根,进去便要抱拓跋宽,因拓跋宽已经伤得几乎不成人形,便是无处下手,阿泰眼也红了,怒道:“阿宽,这是谁干的?我阿泰一定要为你报仇。”
地牢太小,挤不开来,另一个人便道:“太子还在外面等,先出去再说。”阿泰抱起拓跋宽,几人出来,拓跋寔也忙瞧了,拓跋宽微微睁了眼瞧见,神色便有些激动,道:“太子殿下,你也来了。”
拓跋寔连问:“发生了什么事?皇叔怎么样?他要带回的东西现在哪里?”
拓跋宽振奋精神,竟是说得连贯清楚,道:“回太子殿下,咱们回国时遭乞伏部伏袭,全都死了,皇叔也死了,包袱可能是被乞伏部装死的人取走。详情小孩知道,你们问他。还有,皇叔临死前交代照顾好阿寰。”说完靠在阿泰怀里,再没有了力气,阿泰探一探他鼻息,只剩微弱气息。宋西牛本来早已被人挤到身后,只听得到他说话,见他不过强撑着一口气说话,却也没忘了提一句阿寰,显见得重要,却不知是什么人。此时十多人却都已让开,都望了他,拓跋宽也微微睁了眼望着他,等他说话。宋西牛便要和盘托出,道:“后来那个拿走血袱的血脸人也已经被官府杀了,现在包袱……”正说到此处,听得外面忽然人声大震,脚步声纷乱,拓跋寔的一个随从神色慌张,几大步冲进来匆匆把门掩上堵住,道:“不好,大队秦兵进府已将书房围住。”话未说完,一支长箭穿窗而过,钉在壁上。十多人都变了脸色,迅速起身三两下先推dao书房大桌挡在太子身前,另外几人推dao高大笨重书架将门挡住,随着第一支箭,无数长箭纷纷穿窗射进,阿泰满脸怒容,反身一把扼住宋西牛脖子,道:“是你故意将我们引来这里,我先杀了你。”
宋西牛的咽喉被他大掌一把扼住,顿觉喉间紧痛,十分难受,艰难挣扎道:“不是,我。”
阿泰道:“还说不是你?县令府明明早有埋伏。咱们见你有阿宽的木牌,只当你是朋友,便着了你的道儿。”宋西牛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眩,再说不出话来。拓跋宽却清醒了一些,尽力道:“不是他,我信他。”阿泰瞧他一眼,便松开宋西牛。冒着箭雨滚到窗下,悄悄打开一些儿窗缝向外打探形势。看得清楚,皱眉道:“有数百弓箭手将书房团团围了,咱们不可能冲出去,一旦出去便会中箭。”又仔细瞧了一眼,将窗户拴住,声音便略有低沉,道:“是那个薛将军。”
拓跋寔恨声道:“他不但夺了咱们的东西,还要杀人灭口,我若能活着回去,定不罢休。”他听宋西牛说拿包袱的血脸人被官府杀了,后面没有听完,怎想得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会在宋西牛手里?只当现在包袱也已落在秦国官府手里,秦军在境内横刀拦截,夺了代国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却还要将他们这些知情人杀尽,欲把这事掩得天下无人知晓,便是可恨。
正在这时,长箭依然不止,门窗也传来撞击巨响,秦兵开始发起冲锋,门被书架挡住,一时没有撞开,窗户的小木栓却应声折断,便先探进三、四杆长矛,阿泰及另一个人抓住矛头一拉,只将一个不及松手的秦兵也拉了进来砍了。随着这一下,又有更多的七、八根长矛刺进,有秦兵从窗户挤进来,阿泰等人守在窗边手起刀落,一个个都砍了,如此守了一阵,外面仍有飞箭如雨射进,阿泰这边也已有四、五个人中箭死伤。那门也已被木桩撞烂,有秦兵踏着书架爬起来,眼看人越来越太多,源源不绝便要控制不住,此时书房里也无处藏身,除非是躲到地牢里去,还可暂时保身,阿泰回来抱起拓跋宽道:“太子,咱们到地牢去,咱们几人守在地牢门口,多杀他们一个便是一个。”说着抱着拓跋宽当先入了地牢,拓跋寔、宋西牛也随着进入地牢。拓跋寔刚才没跟他们进地牢,现在一旦进来,瞧见地牢里狭窄情形,便知失策,道:“这是请君入瓮了,他们不用冲进来,只用烟熏火烤,咱们必死无疑。”再想出去,秦兵已经突破门窗如潮水一般纷纷闯进,杀气腾腾向地牢这边涌来,又有五、六个代国随从抵挡不住倒地,阵地已失,哪里还来得及收复?阿泰总共只剩三、四人牢牢退守在地牢入口,因入口道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兵一时冲不进来。因此又僵持住了,只是秦兵人多,也不用什么烟熏火烧,只一味潮水般猛攻,阿泰他们几人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拓跋寔也拔出佩刀,便是叹一声,道:“想不到我拓跋寔落到如此境地。”便听秦兵喊声大震,一涌而上向地牢涌进,阿泰虽然砍死前面几个,却挡不住这般人流众人合力。被挤得失足滚下长阶,另外几人也都被秦军踏在脚下,大股秦兵拥进地牢挤满,便有几支枪向拓跋寔刺来,拓跋寔持刀相斗,便又砍杀几人,一支明晃晃长枪向宋西牛迎面刺来,宋西牛不会武艺,只能下意识伸手向枪头抓去,那长枪到了心窝前却被另一支长矛挑开,有人喝道:“你不要命了,将军说不能伤他。”
宋西牛反应过来,只想,是啊,我虽然改做了代国太子随从,跟他同生死,但是段将军不知道这事,因此并不想杀我。正想时,那边太子虽然武艺高强,却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防备,宝刀脱手而出,人也站立不稳,斜斜踏出一步跌倒人群脚下。秦军哪能容他起身?便有两三柄乱枪当胸向他刺下。宋西牛瞧见,只想,他是锦南公主未婚夫,若是这样死了,锦南公主不知会多么伤心,想也不想冲出去,道:“不要杀他,”一把扑到拓跋寔身上,挡在他身前。眼见得长枪便触到身上,此时方知害怕起来,谁知几个秦兵瞧见他,手中几柄长枪已经到了他面前,只忙猛地后撤回去。宋西牛正自惊魂未定,瞧着这密密麻麻不透风的秦兵不知怎么办才好,正在这时,听得书房外面似乎另有嘈杂骚乱,又听又有人在外高声喊:“晋公有令,地牢里的人即刻统统滚出来列队,不得伤了代国太子,否则军法处置。”
地牢里的人依令又纷纷撤了出去,拓跋寔却只从容站起,捡回刀插回肩头刀鞘,又拍一拍宋西牛肩头,脸上有赞许神色,道:“你很不错。”同样是死里逃生,宋西牛见他镇定如常,而自己却是惊慌失措,便自觉在气度上差了许多。又听脚步声,一个陌生大胡子将军进来,向拓跋寔抱拳致歉,道:“晋公得到消息赶来援救太迟,让太子遇险,惭愧之至。请。”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西牛却想,这晋公又是什么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便跟了拓跋寔身后而行。牢里拓跋宽刚才一直昏倒在角落,本来便如同死人一般,因此在刀枪纷乱时反倒逃过一劫,阿泰也只受伤昏迷,都被那大胡子将士的人救治出去。
宋西牛随拓跋寔跟着大胡子将士出来,一径走过书房,这里还有些刀枪剑戟散乱着和并未列队稍显随意的士兵,出了书房,便觉外面庭院气氛紧张,瞧见有双方士兵对恃,却都是秦兵服饰。只是列队站成不同的两个阵营,相对而立,虽然没有言语动作,却也隐隐透出剑拔弩张的意味。宋西牛随人穿过秦兵军队,来到大堂,瞧见薛伽将军便坐在侧首,窦冲、吕光都在。上首却坐了一个年约三十,白面美须,容貌清俊,眉眼有神,相貌堂堂的人。想必便是大胡子将士所说的晋公。却不知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