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会字的,此时只装不认字是想借此写消息传递出去。其时平民大多不读书,因此太子等人都不怀疑,懒得再跟他罗嗦,太子要了纸笔,写了宋西牛三字,让他自己照着描写。
宋西牛作出欢喜模样,将毛笔如同抓贼一般牢牢捏在手心,只装不会,醮了墨歪歪扭扭在纸上描画起来,描得自然不像,将一张纸画满,便揉了扔出车窗外另写,阿宽虽然仍是不能动弹,倒是扭了头认真瞧过来,不停出声指点,教他怎么握笔,怎么落墨。宋西牛被他瞧了,无法行私,只能继续装下去,写得乱七八糟,瞧了全不满意,如此一路扔了七、八张纸。阿宽伤中容易疲累,便也闭了眼睛休息,不再管他。宋西牛心里暗喜,握了笔正微微发抖,偷偷去瞧太子、阿泰。忽地车里一暗,有个人影趴在车窗便挡住了光线。宋西牛心里正虚,倒吓得手抖了一拌,瞧去,一部分黑胡须探进车内,车窗外一张胡须大脸,正是那个大胡子将士姓鲁的,躬身望了里面,手里还抓了几张摊平的皱巴巴的字纸,便是宋西牛一路练字扔掉的,问:“这个是谁扔出去的?”
字纸都被鲁将军捡在手里,宋西牛不由心跳加速,他本是想假装练字,趁人不注意时写上晋公造反几字,当作废纸扔出去,却没想字纸都会被外面兵士捡起察看,只道被他瞧出破绽,便是心慌,转念忽地想起幸好刚才被阿宽一直瞧了,还没有来得及写,那些当真只是练字的废纸而已,方自心神稍安,暗暗连道几声‘侥幸’,镇定下来,道:“鲁大哥,我正在学字呢,这是我名字,你瞧瞧写得怎么样?”
鲁将军呵呵一笑,毫不留情道:“你这不是浪费白纸?我教你,先用小棍醮了水在车板上比划,等会写全了再上纸。”说着,将手中几张废纸随手扔了,离开车窗,继续前行。
宋西牛的告密计划便是这么告破,四周都是无数的晋公兵马,身边太子、阿宽、阿泰也是他们同伙,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常探头瞧了天上白云飞鸟,恨不得也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去。
晋公的队伍前进甚是迅速,日夜兼程,似乎没有受到阻碍,晋公也笑容满面来向同盟太子道这好消息,说是代国皇帝亲征,已经出兵,赵公、燕公等各据要冲。起义形势大好,只待一举攻下长安,便可与代国分治天下。太子自然向晋公提前道贺。晋公哈哈一笑道:“告诉你,咱们脚下便是长安土地,此时已经入了长安了。”宋西牛本来一直心急,听得到了长安,知道已经无法可想,反收了心,只想,太子还欠我一个条件,到时候我唯有请求不要伤害锦南公主便是。向窗外望去,渐渐瞧见城镇市集,连绵不绝,虽然因大队士兵进入,街上关门闭户,几乎空旷无人,但毕竟是京城气像,只瞧建筑、道路便繁华许多。
外面队伍起了一阵骚乱,似乎在议论纷纷。苻柳听到异常,也有些紧张,面容一整,向外问道:“外面什么事?”
鲁将军迎面快步跑来,在车前拜倒,道:“启禀晋公,前锋队伍派人快马来报,前锋已到皇宫,宫里各路宫门大开,已经空无一人,皇上及各妃、子女、宫里人等全都不知去向。”
苻柳挟了势气而来,想不到是这么个情况,呆了一呆,疑惑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西牛听得皇上一家子跑了自是大喜,拓跋寔闻言也有些疑惑,想不到苻坚这么快逃走,只道:“恭喜晋公,看来,秦天王听闻晋公起义消息,自知不敌,早已望风而逃,将秦国拱手相让。晋公不战而胜,可见是天命天子即位。”又忙改口道:“是我失言,此时应该改称万岁了。”
苻柳仍显疑惑,只是脸上涌现出掩饰不住的喜色红晕,道:“只是皇兄……苻坚这厮逃走一点风声也没漏出,让人有些不安。”向鲁将军道:“叫先锋队伍宫门列队相迎,率各路兵马出城四处搜寻,务必查出苻坚逃走的方向路线,追捕擒拿,死活不论,捉到苻坚者,封王。”鲁将军应声去布置了,苻柳低头靠在车壁木板上,一方面放松,喜不自禁,一方向又怀疑,皱了眉头,显然陷入苦思,脸上又红又白,有些古怪,宋西牛偷偷瞧了他半天,仍是这么个模样,便不再看他。转眼瞧见躺在角落的拓跋宽正扭动着身子,神色似乎十分不安。忙到他身边,问:“你不舒服吗?”
拓跋宽咬牙皱眉,看样子是很难受,带了伤疤的脸涨红,只是颇为尴尬的瞧一眼他,又望向身旁的太子、苻柳几人,似乎碍于他们在场不好说话,因此强忍了。宋西牛便小声问:“是不是要大小解?”
拓跋宽摇一摇头,扔是扭了身子,口中喷出热气,极难忍耐的模样。拓跋宽瞧了他遍体伤疤,又问:“是不是伤势正在恢复,觉得很痒?要不要我替你挠一挠。”
拓跋宽方才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承认道:“骚痒难耐,比死还难受。只是在晋公、太子面前不恭。”宋西牛听得果然如此,道:“真正的名仕不讲究这些,听说当年王丞相与东晋桓温大将军说话,还一边捉掐身上的骚子呢。”说着,便隔着衣裳替他浑身上下轻轻抓挠。拓跋宽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稍解这难耐的苦楚,露出舒服的表情。过得一会,感激道:“你挺会照顾人的。”
宋西牛听了便有些伤感,想起照顾一个个生病的亲人们死去时的情景,道:“只可惜我照顾的亲人都死了,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
拓跋宽随即道:“咱们做兄弟怎么样?从今后我就是你兄长,你就是我亲弟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宋西牛闻言大喜,连声道好。当下二人议定结为兄弟,同生共死,只等拓跋宽伤好些再另行结拜。正在悄声说得热闹,却听车外又有苻柳随从来报,道:“启禀晋公,各路已经安排出城追去,先锋队也已布置好,请晋公换乘,以便迎驾入宫。”车马渐渐停了下来,苻柳从苦思中惊醒,眼中光彩顿生,本是一张白脸,现在彻底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刚下了车,鲁将军又大步过来,瞧了马车一眼,道:“代国派了使者来请回太子。”
苻柳哈哈一笑,道:“他们倒来得正是时候,太子现在是我座上贵宾,他们这一来正好也做为贵宾见证我踏入大秦皇宫,一定要都留下庆祝一番才准离去。”回首向车里笑道:“太子,请随我一起去见贵国使者,省得你们代国人还以为你在我这里没有受到好的招待。”拓跋寔也不多说场面客套话,下了车随苻柳走去。宋西牛也顺了瞧去,瞧见远远前方秦兵之中似乎是有十多个穿着兽皮衣裳,负箭带刀,装扮不同的人,想必便是代国使者,当先一人尤其引人注目,阳光底下黑壮高大犹如铁塔,又鼓目翻唇貌丑异常。拓跋宽也一眼瞧见,轻轻‘啊’了一声,显得吃惊,将声音压得极低,向宋西牛道:“那不是使者,是咱们皇上。”
宋西牛也是吃惊,想不到代国皇上关心太子安危,以身犯险冒充使者亲自到了晋公军中,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不信,因为既然是代国皇上自然是太子的父亲,然而见那人漆黑蛮横,实在丑陋,倒更像是只大黑野兽一般,而拓跋寔虽然肤色也比较黑,却五官端正,脸颌微方,浓眉大眼,言说之间露出整齐白牙,可以算得上是个英俊青年。两人怎么也不像是亲生父子。
拓跋宽瞧见他眼中惊异之色,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太子和他容貌差了很多?”
宋西牛也不在他面前虚言,点头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说的代国皇上当真就是那边那个人么?”
拓跋宽道:“千真万确。你若是知道太子的生母是谁,就不会这么吃惊了。”
宋西牛自然不知,不解问:“那么代国皇后是谁?”
拓跋宽有些自豪,道:“先后慕容氏便是燕国慕容皇族公主。”
宋西牛的好奇心还是没有得到解答,又问:“那她很美吗?”因太子的生父是这么个模样,自然生母应该具有稀世美貌才对。
拓跋宽见他如此无知,自豪感便大受挫折,直瞧了他无奈道:“燕国慕容一族以美闻名,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大美人,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其时,自魏晋以来,男子容貌成为一项包括学途、仕途等各方面的重要评判标准,便是这段时期的正史注史中也专门设有‘容止’一项,专用来记录当时著名美男子的容貌、言行等。胡人入主中原后,一方面对汉人鄙视,认为汉族低人一等。另一方面对汉族文化进行‘囫囵吞枣’‘照猫画虎’的学习、吸收和模仿。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事情模仿出来的效果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时对美男子的需求和崇拜也是达到鼎盛,因此燕国慕容之美天下皆知,奈何宋西牛以前只是个乞儿,一天到晚只知寻食物填肚皮,因此孤陋寡闻,并不知这事。
十二、美童戏凤一卷画
宋西牛便也有些惭愧,道:“我只听说他们骑射功夫了得。”两人说这话自然都是凑近了轻声互相说的悄悄话。这时,鲁将军将拓跋寔送回马车,车马又继续前行。宋西牛、拓跋宽因知道那‘使者’便是皇上,不知他们相见时怎样,因此都关注瞧了太子。拓跋寔却神色如常,不言不语,也瞧不出是个什么表情。阿宽便问一句:“太子,使者怎么说?”拓跋寔道:“代国应约出兵,使者是进京来向晋公道贺,顺便接我回国。只是晋公热情相留,现在另有队伍在招待使者,待观贺晋公登基后咱们再一起回去。”
看样子现在还走不了,宋西牛便去看窗外,渐渐瞧见远处天地间巍然宫城,便觉一股雄伟壮观、庄严肃穆之气迎面而来,只令人心里震惊,目瞪口呆,渐渐走近,便显城墙越高,反而将宫城部分渐渐遮去,宋西牛的心情却越来越激动不己。看到其他人似乎也有同等心理。
皇宫几丈阔的宫门大开,军队分列两旁,苻柳这一支亲兵连同拓跋寔等人一同入宫,里面又是几重厚重大门,果然层层大敞。苻柳等人除重伤的拓跋宽、阿泰外各自都下了车马,共约两百余人,苻柳当先走入,两旁各处设置的屏、壁、炉、案陈设井然,摆放有序,有一只受惊的松鼠朝树间一窜而过,只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苻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不知不觉越走越快,众人快步跟随,宋西牛夹在人群中几乎跑了起来,一路只觉眼花缭乱,心情激动难以抑止,只不停想:这就是皇宫,我身在皇宫了,皇宫就是这个样子。随队伍踏过一重门,眼前稍暗,原来是进了一间高大宽敞的大殿,他们一行两、三百人走到这里也觉得渺小了,周围林立的上百粗壮木柱支撑了这大殿,每一根木柱恐怕两个成人也合抱不过来。宋西牛抬头望望遥不可及的高耸的横梁殿顶,只想,建这个大殿,便是要找齐这么多高大的树做柱子也不容易罢。大殿遥远的尽头有灰白色的十余级阶梯,另起一方圆三丈左右的高台,正中一座金龙雕花榻椅,背后黑色金龙画屏做背。
一行人走了不知几百几千步,方来到离高台三、四丈远处,鲁将军便双手一伸,将身后众人一同拦住,不令再向前,只苻柳一人向前走去,宋西牛好奇瞧了他背影,此时苻柳倒慢了下来,背微微有些前弓,头却是抬着,一动也不动望着龙椅方向,缓缓而显得僵硬地一步步向前挪出,就好像是很累了走不动,或者身体麻木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一样。大殿里鸦雀无声,也都在瞧了他,终于到了阶前,一步步拾阶而上,到了龙椅前伸手抚mo,那手抖动得厉害。过得良久,终于缓缓坐下。这时才能瞧见他的神情,却是苍白,有些木然呆傻,倒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宋西牛只想,这张龙椅,天下也不知多少人想坐。又是静悄悄半晌过去,正不知怎么回事,方听苻柳缓缓开口道:“带人将宫里各殿仔细搜查,苻坚到底逃去哪里,看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活人问话。”苻柳显然是刚才心神太过震荡,过了这许多才勉强镇定下来说话,声音从台上远远传出,显得有些轻飘,但却另有一种奇怪的令人不能抗拒的威严魔力。鲁将军依令带人向一旁大步走开,殿里只留两名亲随,以及拓跋寔,拓跋寔向前几步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宋西牛如今得知宫里众人都已出逃,已经放心下来,对于一个人也没死,一滴血也没流就进入皇宫这个结果极为满意,即入了皇宫,自然大大好奇,瞧见太子上前跟苻柳说话,并没人理他。便也跑开跟着鲁将军他们。这一行人从大殿侧门出来,眼前另有风景,长廊房屋建设也就是高大,其实还算得简仆,路旁花草有些任其自然的杂乱,走过长廊分三条青石岔道,几百人各自散开,宋西牛只跟了鲁将军这一队而行,一路瞧见石山庭园、高屋大厦,均是赞叹惊奇不己。
其时,连年战乱,政权交替频繁,国家早已是千疮百孔,十分贫困。因此这长安大秦皇宫若是跟历朝历代各个政权皇宫比较起来肯定是相形见拙,大大不如。恐怕便是连一些富裕强盛朝代的名仕富户家庭也比不过。只是横向比起来,不管任何朝代,皇宫建筑自然都是当时最好最令人惊叹的。尤其这个时期还有无数像宋西牛这样无处安身,靠乞讨为生的流民。
宫里岔道弯曲,又有不同的宫殿房屋,士兵陆续消失在这些宫殿、花园里面。宋西牛只顾张大嘴巴东张西望跟着走路,不知何时才发现早把鲁将军跟丢,倒是错跟着另一个不认识的胖兵。跟着这胖兵与另一个瘦兵进到一所宽敞高阔的大殿,一进门便觉脚下柔软,眼前光彩耀眼,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陈设俱都高大、庄重而华美,这么大的地方满铺了雪白虎皮,靠里一张高高垂着浅黄沙蔓的黑木金龙大床便如同一座华美的房子一般,床上枕被都是明黄绣金龙。大得看不到边的窗下有雕龙大案大椅。案上整齐放着几卷书,高大的六扇屏也绣了金龙腾云,因此着眼各处都是金光,晃得人有些眼花,房里洁净有序,一尘不染。宋西牛正睁大眼睛瞧着,听得一个声音感叹道:“这里就是皇上睡觉的地方了,我算是开眼了。这架上宝物你说值多少钱?恐怕随便一样也够咱们一辈子喝酒花销。”顺声瞧去,是那个胖兵,正痴痴盯了案架上的玉龙雕说话。
瘦兵道:“你别打歪主意,被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晋公知道你顺手牵羊,你这颗脑袋可不值钱,只能怪皇上跑得快,让咱们不用打进来,便不能趁火打劫,捞些油水抢些美女……”说到这里,瘦兵顿住转了话题道:“哎,你说这些东西一点都没乱,这么整齐干净,却一个人都没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
胖兵道:“有什么奇怪的,皇上寝宫自有奴婢收拾打扫,不干净才怪。听得咱们打来,自然什么都来不及拿,统统都跑了。”
瘦兵仍是满脸疑惑,道:“可是皇宫里这么多人,少说也有几百人吧,走得这么干净,你瞧,值钱的东西也没带,再说,咱们一路便是为打长安而来,路上竟然一点消息也没得到,还不奇怪么?”
胖兵不在意道:“管他什么,总之这么大皇宫,一个人影也找不到,走吧,再不走我这手可痒了。”两人说着话便先后出去了。宋西牛没有看够,因此不舍跟出,瞧见壁上挂的琴剑书画都是难得之物,只逐一瞧去,书画山水灵秀,草书狂放,正对着几案的一幅大画却单独被黄纱笼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宋西牛便爬上高案,跪着将纱缓缓卷起。一个真人大小的素衣笑颜美童渐渐出现在面前,便在这一瞬间,满屋的金辉都黯淡沉静了下来,仿佛溶入了死沉的黑夜,只有眼前这一幅画格外光彩、鲜活,照耀沐浴在明亮之中。这幅画是如此栩栩如生,美丽动人,使得宋西牛在看到的同时定住,呆呆瞧了这个美童目不转睛,便连呼吸也似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