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像是防备着什么,亦或是忌惮着什么。而他一向不屑于通过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只在关奇的妈递过来食物的时候淡淡地道了谢。
这边卢坦清了清嗓子谈起旧话题,“那天傍晚……你怎么跑出来的?”
“别提了……”老关盘着腿席地而坐,头顶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光勾勒出影影绰绰的面孔轮廓,“俺从局子里出来之后就找到了当时违章被扣下的卡车,连夜去厂里接俺媳妇,到处都是……都是那东西,仔细想想,这下回去该吃斋念佛了,俺们真是命大啊……”
这个劳苦了小半辈子的朴实男人,露出一点点酸楚的笑容来,可是那细小的皱纹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半路车熄火了,孩子也没找着……当时这心里啊,想着死了一了百了吧。”
可是想到身边的妻子,想到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死那么容易,”老关看了一眼身边的关奇,“可就真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那俺白来世上走一遭,凭什么说死就死呢。”
“今天可算让俺等到了……你说兄弟,这辈子俺欠你的,都不知道拿啥还……”
他说着用手背遮住脸,差点又一次落下泪来。也许对卢坦他们来说只是好心捎带个孩子的小事,对另一个家庭来说,那是一辈子都魂牵梦萦的、沉甸甸的希望。
人活一生,长路漫漫,能支撑你一路跌跌撞撞走下去的,唯有这世上放不下的牵挂。挫折时有之,绝望时有之,尖锐的矛盾把你逼上悬崖,似乎只有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怕死吗?
那么你怕的是诛心的疼痛还是永世的黑暗?
死很容易,却又无比艰难。因为很少有人能说自己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总有你舍不下的东西牵着你,吊着你,让你不甘心这么尘归尘土归土。
这世间白云苍狗光怪陆离哪有那么多可留恋的美好,有的只是你放不下的人。他们是你了不尽的缘分,是你心底十丈红尘,在你无数次的觉得走投无路不如归去的时候,用他们的手拉你一把。
活着啊,好好活着。
第16章:故人
阎直拿着关奇妈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一手擦着溢流到下巴上的水,一手拉开老卢的黑色背包把闺女放出来。突然处于人多的地方把小东西吓坏了,猫咪弓缩着身体躲进阎直怀里,只探出脑袋舔他手心里的水。它和阎直一样,感觉这气氛陌生得有些不怀好意。
庄紫坐在阎直身边散发着挥之不去的低气压,眼梢斜斜的挑出黑发来打量着周围,小姑娘平时咋咋呼呼的,一旦不说话还别有一番冷艳感觉。她的精气神儿是稍微回来了些,只是这人多反而压抑的气氛影响着她,话也不愿多说一句,还是池麟懂得世故的出来跟关奇妈搭话,“阿姨您太客气了,在这里能吃点东西不容易啊。”
关奇妈是个老实贤惠的三十岁女人,眼角和脖颈都有了些无法遮盖的细纹,她喃喃的说,“这都是救援队带来的……只是现在刚好没有人在这儿,怕你们几个孩子饿着肚子……饿的话多吃点,你们路上遭罪了吧?”
“姨您真是好人。”池麟往边儿上坐了坐,露出个特别讨长辈欢心的乖顺笑容,紧接着说,“是救援队的人把你们弄来的吗?那他们现在在哪呢。”
他本能的觉得似乎触及了相当宝贵的线索,只是面儿上也不能太过暴露自己刺探的意味,只是直觉告诉他实情不止“为人民服务”这么简单。关奇妈看了一眼跟卢坦说话的孩子他爸,女人原本纤细磨成粗砺的手指摸着不太干净的塑料杯子——看上去是这里统一发放的东西,池麟在周围不少人的手边都看到了——她抬起头,“他们在周围搜救一些活着的人……有人留下来保护我们,但是被、被吃了……”
“这一大群人,老人孩子,”她说话时眼睫颤抖,声音听起来充满无能为力的同情,“都被那几个兵娃子看着,但是敌不过……那么些啊……那都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一夜之间……咱好好过日子的,都变成这样了呢……”
只有在灾难面前,生命才能被压缩成惊人的平等。
这些活下来的幸运儿,有腰上别着锄头的农民,西装袖口被撕烂的上班族,眼镜片儿上沾了血都忘记擦的学生,哄小孩睡觉的年轻妈妈,头发油腻衣着邋遢的穷小子,或许有的人是凭借自己真刀真枪杀出来的,也有人纯粹是走了狗屎运才侥幸逃脱,管你高高在上还是蓬头厉齿,这时候没人再去计较还能活成什么样子。
池麟舔了舔手指上的面包渣,“救援队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正在旁边这些乡镇救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能救回多少来,上次好不容易救回十几个,中途又发病了……”关奇妈叹了口气,多看了一眼旁边抱着刀打盹的成野和他旁边闭目养神的霍间,“你们几个孩子不得了啊……现在人都是各顾各的,能一块儿过来太不容易了。”
霍间:“你他妈怎么那么缺觉?怀孕了?”
成野:“……我砍死你啊。”
池麟:“……他们关系好着呢,特亲。”
“这边儿几个孩子都是跟我一起的……哈哈,我不行我不行,跟人家一比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卢坦接过老关递来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嘴里咂了咂味儿,“你们这儿有纯净水?”
“啊,救援队给的水毕竟数量有限,大家都不敢浪费,后来我们这儿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在后面的野地里找到一口井。”老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在指尖搓开,照顾到这里的妇女儿童只好用这种方式暂时解解馋。卢坦也照做了,他低头嗅烟丝时浓密而修长的眉微微皱起,目光看似不以为意的掠过不远处几个蜷缩的人影,他确信刚才有一道不明出处的目光,这头老关还不经意的跟他提起,“兄弟你……成家了吗?”
“离了,我们家就我,”卢坦笑着停顿了一下,伸手把猫捞过来放在肩上,“还有我闺女。”
说起这个话题几个小年轻都扎堆过来,他们对叔字辈儿的罗曼史充满了好奇,特别是卢坦还没主动提过,池麟兴冲冲的凑过来,看样子要不是没那条件他都准备抓一把瓜子就着马扎坐定了,“快来快来扒一扒我准备好了!!!”话音没落就被卢坦一肘子捣开,正打算过来说些什么的阎直眼疾手快的一把把他拎了回来。
“小孩子懂什么,”卢坦故作沧桑的弹了黄毛小子的额头,“喜欢的时候好好喜欢,不喜欢的时候好好分开,离婚不是消极对待,这是对彼此后来人生负责的方式。”
几个高中生听得似是而非,其中感情经历算是最丰富的池麟接嘴道,“叔你前妻长啥样子啊,漂亮吧?”
卢坦把碾碎的烟丝放进嘴里嚼了嚼。关于佟莉这个人的记忆,已经被不算漫长的时光河流冲刷出了斑驳的痕迹,它们从华丽亦或是平淡的片段逐渐分解成断断续续的章节,短暂的镜头,最后成为一闪而过的一个影子,一个笑容,一句话。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忘记了去“记起”这个女人,要知道记忆有时是需要提醒的东西,他那曾以为万分深刻的感情在不自觉中变浅,于是被长年累月的孤独和自我满足所取代,最终永远的不被需要。
所以他再次回忆的模样显得有些吃力,却又不愿太坦白的表现出来,只好转换成一种引人入胜的深沉姿态。“嗯,她很漂亮,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那种……左边脸颊上有颗痣,因为头顶有个发旋所以只能留斜刘海,喜欢白色。”
“这都几年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刚遇见的她的时候,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别的男生送她的栀子花;另一个是跟我结婚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婚纱,我说栀子花不配你,海芋好看。”
“妈呀……”池麟自愧不如的掩面,“醋还是老的酸。”
如他所说,围坐的几个小崽子除了阎直以外都很酸。只有工装青年的表情有些僵硬,尤其是听完卢坦的描述之后,面露尴尬的指了指从他们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的一个方向。
“是,是不是那位啊……”
卢坦哽了一下,顺着阎直手指的角度歪过脑袋,视线穿过几个陌生人的肩膀和身体的夹缝,盯住了此刻同样盯着他看的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一起,长发干净的盘在脑后,褐色的斜刘海柔顺优美,因为惊讶而睁大眼暴露出些许没能控制好的诧异神色,嘴唇微微张开,五官漂亮立体,脸颊上有颗小而秀气的痣。
——佟莉!?
他当时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时隔多年,卢坦从没想过和前妻佟莉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重逢。
在早些年他们刚分开的时候,卢坦穷尽他余下的最后一点深情,想到的不过是多年后他们因为什么机缘巧合,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擦肩而过,认出彼此身上曾迷恋过的味道,那共同生活过的迹象,在目光交错的一瞬间被记忆的海浪从头淹没,淋得不知今昔何年。
不爱的人再次相见是令人难堪的。即便其中一人心中还有留恋,至少这样的偶遇是值得欣慰的,但偏偏他们都放弃了这份感情,连个不那么牵强的表情都给不了。
卢坦不知道自己的手跟脚出了什么机能问题,他穿过满地脸色灰败而木然的流民,佟莉站起身来的时候也很迟疑,但她手上牵着的女儿卢轻轻比她的反应要直接得多,确定那个是她许久未见的亲生父亲之后用清亮的声音大喊着“爸爸”冲了过去。
佟莉的现任丈夫秦彻也站了起来,却并不怎么有走过去的意思。卢坦和他隔着佟莉远远的对视了一眼,只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女人先开了口,“……卢坦。”
“好久不见。”
卢坦的个子比佟莉的高了一个头,低着头说话的样子比平时多出几分温厚的和蔼,“嗯,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他奇迹般的没有刚才那么失措了。大概女人自然的表情也让他觉得熟悉。可这边的青少年组算是炸开了锅,准确的说,他们像一锅着了魔的麻辣烫。
“我我我我我我靠?这也行!?”池麟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带着庄紫都跟着抖起来,他右手搭凉棚下巴搁在少女的头顶观察敌情,“目测敌方汉子身高超过我方十个百分点,长相略输我方十个百分点,物防七十法防五十五,综合武力值偏低感觉是个正人君子……”
“你是说咱叔不是正人君子吗……”成野扶额。
霍间冷笑,“可不吗他也就能骗骗小姑娘。”
“你连小姑娘都骗不了。”
“闭嘴。”
“阿直你看你看,”庄紫扯扯阎直的袖子,小声地,“他女儿好可爱,遗传得太到位了。”
阎直算是这里面跟卢坦接触最多的人,打一开始就没把这个人和“家庭”的相关概念挂上钩,但是不得不承认,真的一家人站在一起确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和气氛,只是现在已经分为两个家庭,他们也不再是当初的爱人。
家。他朦朦的想,真是个让人向往的词儿呢。
第17章:回忆
每个人对于“家”的概念都是不一样的。
阎直从小出生在一个传统的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阎直还年幼的时候,对孩子的教育是他们的优势,他们传授给这个同样继承了好学优点的孩子他们认为应有的知识,注重培养他的动手习惯,让阎直成为中国传统思想中优秀而又顺从的孩子,从指引他走向正确的道路,到最后他们不用指引阎直也能按照他们所期望的方向走下去,哪怕嘴上不说,这对踏实到有些刻板的夫妻一直以他们的儿子为骄傲。
在阎直的记忆里,父母在和外人说起他的时候,或许不会使用“拔尖”“最好”这样的词,却总是微笑的肯定“我家儿子是很乖的”“从不让人操心”。
——从不让人操心。
直到阎直向他们坦白,我是个同性恋。
意料之内的震怒过后,是彼此之间所谓“安心”的破碎。父母早些年沉厚的文化积淀在晚年时固化成不可突破的高墙,对阎直失望之余,他们更不能原谅的是这种“离经叛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恼怒的似乎并不是因为阎直的不争气,而是他作出的这件事情本身。
——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家?怎么出了你这种胡来的东西?
他们都是彬彬有礼的斯文人,那时恐怕说尽了一辈子的刻薄话。
那个如同瘟疫一般让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也只是不被承认的爱而已。
于是为了保住他们平平度过半生的“安心”,他们和这个辜负一切的孩子划清了界限。阎直对此没有挣扎也没有后悔,因为他和他们一样对坚守的事物倔强到底,不留余地。
——他们本是如此相似的一家人。
所以那个家留给他的最后一幕,大概是父母在窗前低着头沉默的背影。
他们谁都没有再回头。
成野觉得他和阎直很像,但又是不同的。
他的故事充满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美好,亦或是刻毒到令人锥心的诅咒。
说是诅咒大概言之过重,毕竟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家的小孩像成野一样天资过人。他的存在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被那些平凡衬托的。不管是钢琴还是剑道都得心应手,学习和品格让所有教过他的老师交口称赞,没有一丝污点没有一次失误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他的聪慧甚至不用付出多少努力去维持,反而让周围那些坚信笨鸟先飞的人,显得非常笨拙可笑。
天才就是这么残忍。
他的父母大喜过望,而出色的人理当有更高的要求,就像攀登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那样,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踏在众人所期望的位置上,似乎只有从别人的赞许中才能获得继续向前的力量。
“做得真好。”
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学生。”
他要一直优秀下去。
“简直完美。”
对,我应当完美。
然后他朝着那众望所归的方向不断地向上,向上,追逐成功似乎成了一种甩不脱的惯性,这和想不想要愿不愿意没关系,只是他总能轻易做到而已。
——说什么“我也不想这样”的酸话,反正你是天才啊。
——“理所应当”去做的事,那你就去做啊?
不是的。
就连五岁的孩子都有选择自己喜欢的冰淇淋的权利。
“优秀的”还是“堕落的”,难道不是我的选择最有意义么?
反正所有的故事发展都会指向大家想要的结局。反正你们只想看到我活在“理所应当”的模子里。反正无论我发出怎样的声音都没有人听。
——那就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堕落吧。
成野还记得那天他把接近满分的成绩单交到父母手中,看着他们满意的笑容,回到房间里给自己打开一罐啤酒,盘着腿打开封面写着“21禁”的游戏碟,抬头时看到塞满橱柜的奖状和照片,他对玻璃上自己轻笑的脸竖了一记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