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刹那间一片寂静,只剩了猫头鹰咕咕的低吟不停环绕。林绛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面向着村子的方向,仿佛要化作石像一般,纹丝不动。
良久,他忽然挺直脊梁,一步一步走进了树影,走向了一直凝望的方向,脚步稳如磐石。这一次,萧伯没有说什么,甚至连萧问苍都没有阻挡他。任由那个笔直如松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追兵占领了村子,尤其是那小院,在无数个火把的照映下几乎是灯火通明,竟然成了这个在普通不过的院子最辉煌的时刻。
不知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有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当林绛再一次来到那个视野极好的山丘时,会满院子乱跑的孩子,会微笑着熬一碗汤的老人,全都变成了冰冷的肉块,头颅高高悬挂在两根柱子上,仿佛什么工艺品一般,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任人参观。
林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甚至表情都没变一下,那个冷峻无比的统帅冷冷俯视着,俯视着那一块尺寸之地,俯视着万千世界。
只是片刻,什么没有缅怀什么的时间,林绛转身,却看到了咫尺之间的萧问苍。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发现对方的气息,青年就像一片残影般出现了,没有一丝声息。
青年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满满装着林绛最不愿看到的东西,他眉头一皱便要绕过他,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你……”
林绛挣开对方的手掌,冷冷说道,“放开,这没什么,习惯了。”
本来眉眼温柔的青年不知为何五官竟是瞬间染上了无尽的戾气,吃人妖魔一般瞪视着林绛。
他只觉得唇上一阵疼痛,萧问苍已经狠狠咬了上来,青年紧紧抓着对方的肩膀,肆意纠缠,那气势仿佛要把林绛拆分入腹一般。并非带着调笑的偷香,而是完全不管对方的意愿,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吻,本应融合了爱意的动作,在这一刻却充斥了无尽的愤怒和痛心。豁出去了一般,没有丝毫的节制,萧问苍已经做好了随时被怀中人狠揍一拳的准备,但意料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不知何时,对方的牙关不再咬得死紧,不知何时,他不再挣扎,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经搭在了萧问苍的背上。
林绛忽然狠狠用力,反而将萧问苍拥在了怀中,他的闭上了一双无限婉转的凤眼,唇舌主动缠上了对方,甚至比萧问苍用得力气还大。
两个男人的吻毫无温柔可言,几乎带着些暴力和惨烈的意味,却是完全的水乳交融,抵死缠绵。仿佛毫无交集的天边与海角,在一瞬间化作了一体,两者中间的千万山水,都化作飞灰,就那么一瞬间消失殆尽。
许久,在单纯的亲吻沾染上欲望之前,林绛轻轻后撤,离开了对方的嘴唇,没等萧问苍做出反应,他轻轻拢住了对方的肩膀,将脸埋在萧问苍的颈窝里,仿佛受伤的小动物一般。萧问苍不敢置信地看着拥抱着自己的林绛,感受着侧颈温热的呼吸,仿佛在刹那间,连黑夜都被照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回抱过去,仿佛对方是一个脆弱无比的瓷娃娃一般,生怕一动就伤到了对方,破坏了周围流动的气息。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狼嚎,林绛一惊,仿佛惊醒般放开了对方,萧问苍心里恶狠狠地诅咒这座山里的狼都被人剥皮抽筋,但和他唱反调一般,不知多少匹狼同时嚎叫起来。午夜中的歌声,不知在歌唱着些什么。
萧问苍紧张无比地看着对方,眼睛中几乎像此时嚎叫着的野狼一般闪出了光芒,“小红,你这是?”
林绛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却被萧问苍一把拉住,对方似是无心中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捏得林绛一阵生疼。
“别跑!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逃走的,快,告诉我,你答应我了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在一起的了,是不是?”
林绛看着萧问苍亮晶晶的眼睛,不知什么滋味忽然从心底窜上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远处小院里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刹那间心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死死压住了。他的眼睑垂下,睫毛遮住了眸光。
“走吧,他们看着呢。”
林绛看着村子的方向说道,但视线所及之处却并不像是那些士兵或是杆子上的人头,而是半空中漂浮着的什么。
萧问苍了然,和林绛并肩离开了小丘,心里却按捺不住地激动,不住地往林绛身上瞟。这次并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看,颇有一副翻身做主人的意味。
回到黯淡了许多的篝火旁,萧伯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为了防止追兵搜山,这里距离村子,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两人这一来一回整整花费了尽一个时辰,而他则仿佛这许多时间里都一动不动一般。
第二天一早,萧伯忽然提出要两人陪自己去一个地方。毕竟都要避开追兵,无法直接回国,林绛便也不在乎陪他耽搁些日子。如此,一行人便一路向北而去。而谢大勇不知为何消失了,就在追兵赶至的那天,但这件事所有人都没有提,无论他是被抓住了,还是什么其他的情况,都不是让人想提起的。
午后,三人在山林中找了一处休息,几人打了些山鸡野兔,萧伯支起篝火熟练地翻烤起来。
片刻后,萧伯忽然开了口,指使萧问苍去找柴火和水,萧问苍尽管抱怨了好一会,但毕竟心情从昨天晚上开始便好得不行,顺从地拿起酒葫芦离开了。
“他,待你如何?”等萧问苍走远,萧伯忽然开口说道。
“他?你说萧问苍?”林绛毫不在意地答道。
“不,”萧伯摇了摇头,“是那个把你养大的人。”
林绛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他板了面孔,冷冷瞪视着面前深不见底的老人。
“你到底是谁?都知道些什么?”
萧伯没有回答,而是闭了眼睛,仔细聆听着林绛的声音,五官全部舒展开来,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无比美好的记忆。
“再说些什么吧,虽然长得不大像,但你的声音真是像极了,简直像故人复生一般……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这一辈子,还能再听见他的声音。”
听到对方的话,林绛如遭雷击,他腾地跳起来,整个人僵硬得不行。一个深藏在他心底,无论经过了多少岁月都无法遗忘的影子,瞬间清晰起来,他的身子竟然再微微的颤抖,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
82.那年月明(上)
“把面具带上!别让我看到你的脸。”
一个身形瘦削却戴着恶鬼面具的少年在空旷无比的大殿中迈着步子,脚步声略显细碎,在安静过头的空间里回荡。龙椅上坐着一个人,藏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那人低沉地说着话,他说一句,那少年便低垂着头,复述一句,仿佛一个没有灵魂,只会听命的机器一般。
“三儿,我不走,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三儿,我不走,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三儿,我并不爱那女人。”
“三儿,我并不爱那女人。”
“三儿,我后悔了。”
“三儿,我后悔了。”
“三儿,我们回去吧。”
“三儿,我们回去吧。”
“回家,再也不回来。”
“回家,再也不回来。”
“三儿……”
原来如此吗,原来是因为这样吗,原来……
林绛丧失了理智,一把抓住萧伯的领子,几乎把对方拎了起来。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野兽一般死死瞪着对方沧桑的面孔,但萧伯还是一副云淡风轻,不为所动。
“你到底是谁?!还有,谁是三儿?”
萧伯摇摇头,轻轻拍了拍抓着自己的手,“孩子,放开我吧,我既然提起了这些事,就没有要瞒你的打算。”
林绛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并没有如平时一般赔礼,只是放开了手,脱力般坐回了篝火旁边。萧伯也坐下,一边翻动着半熟的烤鱼,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他怎么和你说的?说你是他的儿子?”
林绛摇摇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林绛是先帝收养的孤儿,用于辅佐大同国君。”
萧伯闻言笑了起来,“什么‘用于’,你当自己是什么?一把扫帚?还有具体的用途。”
林绛没有回答,只是一双凤眼炯炯端详着对方。
萧伯见他没有说笑的意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真是不好玩。”说罢他整了整头发,把手放在自己眼角的细纹上摩挲着,叹息一般道。
“真快啊,就那么一转眼,我也老了。”抬头看向林绛的脸庞,“你也长这么大了……呵,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大伯呢。”
林绛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知道,下面的时间他会听到更多更多自己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啊,年轻的时候,是当兵的,在着北襄做一个小小参将。那年攻打蛮族洛玛吉王,大败,大部队撤回,作为先锋的我便成了弃子,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士兵不得已逃进了神降草原。”
听到神降草原四个字,林绛忽然莫名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萧问苍坐在自己的马背上,唱的那支长调,悠悠的歌声仿佛再一次在自己的耳边轻舞起来。
“断粮,断水,受伤,力竭,我们自然而然地被草原上的强盗盯上了。也许你不知道,在中原乃至南方,强盗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但在草原上,强盗是受人尊敬的,那里崇尚力量几乎到病态,想要的就去抢回来,是理所应当的,只有偷窃的人才会被人们不屑,乃至受到砍手之刑。既然如此,那里的强盗趾高气昂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程度,被强大强盗团盯上几乎就没有了任何逃命的机会。那时候,盯上我们的是一个人数中等,但名声在外的的团伙,乌隼。
毫无悬念的,我们的马匹被抢走,人也被掳进了寨子。还记得那时候我和乌隼的头领打了一架,结果输了,那强盗头子是我这辈子碰见身手最好的人,尤其是胯下骑着骏马的时候,一柄弯刀用得出神入化。他养着一只金雕,那大鸟不怎么听话,但很愿意蹲在他的肩膀上,那样子,简直是一个天神。”
萧伯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爽朗无比的笑容让他瞬间年轻了许多,仿佛在这里娓娓道来的并不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而是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持长枪,跨骏马,笑傲天下。
“无处可去的我便顺势待在了山寨里,从一个守疆卫土的军人变成了一个强盗,呵呵,不过啊,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舒坦。你贵为一国辅王,想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日子吧,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待得闷了就策马扬鞭去草原上跑一跑,手痒了就拉人过来打一场,就算是光着膀子和一群人下河洗澡也不会有人管你。”
确实如此,这种生活林绛哪怕是想都没有想过,简直是和自己不处在同一个世界一般,遥不可及。
“一次,我们劫了一个车队,乌隼向来是只留财不留命的,本来抢了东西就该跑,谁知有人在一架马车里发现了个小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水水灵灵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了赎金,我们把那小子带了回去,但迟迟没有人来赎人,四处打听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仿佛这个小子就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连个爹妈都没有。而且不知为何,小公子竟然在强盗窝里过得如鱼得水,竟是完全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我问他家里的事,他也总是支支吾吾的。但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没有个不愿意告诉他人的事呢?也没人逼问他,也就当多了一个入伙的新丁。
那小子不知为何总是黏着头领,走到哪跟到哪,就像个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仔,摇头晃脑,怪可爱的,头领也就任他跟着。”
说到这里,萧伯忽然话锋一转,面色复杂,也不知是喜是悲。
“有一次,手下的弟兄发现了个奇怪的洞口,头领好奇,也就带人去探个究竟。那是一个大人物的墓地,甚至还有守墓人看守。我们误入进去,犯了忌讳,机关暗箭不停招呼过来,那地方凶险至极,我差点就死在了里面。
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什么宝藏,我们只带出来了一块石头疙瘩,雕得挺好看,小公子突发奇想要在上面刻上名字,留纪念,我们拗不过他,便顺势在那里喝了掺有对方血的马奶酒,结成了兄弟。按岁数,我排老大,头领老二,小公子老三,那石头背面便刻上了三个名字。”
萧伯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反而仰首看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照理说三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就这么联系到了一起,是大大的好事才对。但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阻止我自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83.那年月明(下)
萧伯话锋一转,“这么一来便惊动了守墓人,他们从那天开始就不停地追杀我们,那是一对兄妹,守墓家族仅剩的两条血脉。说来奇妙,他们的头发竟然是红色的,不知是什么异族的后裔。而且哥哥身手快得吓人,妹妹箭法百发百中,难对付的很,有好几次老二都差点死在了妹妹的箭矢下。
我们自知理亏,尽量不伤害两人,但他们的威胁太大了,不防不行。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开始对抗我们所有人,说起来,真是可怕的民族,若是他们有几千人,怕是能够开疆辟土了。
我们实在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便不停地解释,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但对方从来不听我们一句话。直到有一天,妹妹桑奇失手,被我们擒住,但那姑娘性子烈的不行,只要有人进入她的活动范围,便一定会被她抓到机会,狠狠攻击过去,简直不是女人,而是只母狼。
不知为何,这件事惊动了草原的王,洛玛吉。洛玛吉王下了诛杀令,这一次是真的在草原上呆不下去了。逃亡路上桑洛被流矢射中,那是支毒箭。老二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她七天七夜,终于才救回了她一条命。
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老二和桑奇越走越近,颇有些两情相悦的意思。而几乎同时,三儿变了,原来那个爱笑的少年变得阴沉无比。可怜我那时笨得不行,只知道替老二高兴,为三儿的表现疑惑,从来没有想到过三儿对老二的依恋和崇拜早就变了味,谁又能想到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动情呢?显然老二也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老二和三儿同时消失了一整天,等到第二天,只有老二自己回来了,说是三儿回家去了,问他为什么也不回答。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却是明显得不行了。”
萧伯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下来
“那时洛玛吉封锁边界,那时简直是九死一生,我们无奈烧了营地,谁知那时桑奇的哥哥桑洛来救他妹妹,却被活活烧死。那时候其实我们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但却没有回去救人,瞒着桑奇夹着尾巴逃跑了。桑洛是我和老二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忘记自己的懦弱和无力。”
“我们逃进了北襄,而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原先的身份,再加上老二对官场上的事情好奇的很,也没反对,于是我就把手下的弟兄们带到了军营里,成了一队骑兵。”
萧伯的冷笑起来,声音充满讽刺。
“这么一来,我就立了功,从一个逃兵变成了在异国忍辱负重的英雄,而老二手下的兄弟们,不知何时就变成了我的亲兵。呵,多可笑,一个逃兵从北襄逃到草原,又从草原逃回北襄,绕了一个弯,竟然就是英雄了?”
“草原民族的勇猛世间罕见,而乌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和成了副将的老二凭着这队骑兵打败了越来越多的敌人,我的官职越来越高,俸禄越来越多,但老二因为是异族,永远都是一个小小的副将。就像当年,无论我如何努力,杀了多少敌人,从庄稼院出来的人就永远是庄稼汉,永远都不过是一个小小参将,一枚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