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终于将手提箱拿空,视线转移到萧问苍的脸上。
“你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的吗?”
萧问苍冷笑,“有什么好卖弄的,不就是刑具吗?我见得多了。”
男人没有从萧问苍脸上找出慌张、惊恐之类的感情,不免有些失落。
“萧将军应该知道我要什么,说吧,东西在哪?”
萧问苍早就料到了对方的目的,转而问道,“你是哪家的狗?”
男人冷了面目,走到萧问苍身边,轻抚着他受伤的左眼,“你现在,似乎没有这么说我的权力吧!”说罢他手指猛一用力,竟是硬生生捅进了萧问苍的眼眶。
只听一声惨叫,接着便是血肉被搅拌的粘稠声响。男人的手指在他的眼眶中搅了一圈又一圈,鲜血和脓水混成一道,划过萧问苍的脸颊再落在地面上。
萧问苍的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哀鸣,仿佛一直被绑缚住利爪尖牙的猛兽,悲哀地在地面上翻滚嚎叫,却无法做出任何的反抗。
男人将染成血红色的食指抽出来,往地面上随意甩了甩。萧问苍仿佛肺脏被刺破一般急促地呼吸着,许久都没有恢复平静。
“东西在哪?”
萧问苍感觉视觉和听觉都被大大削弱了一般,许久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他一半鲜红残破,一半英俊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般的微笑。
“你,是谁家,的狗?”
男人冷笑,“倒是硬骨头,还是硬骨头玩起来有意思,告诉你吧,是文皇帝。”
“不可能,说实话。”
绝对不可能是文帝,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但萧问苍就是能够确定,文帝是不会下令让铁殷死的,便是死,也不是这种死法。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拿出了地上一排中的第一件工具,上下左右地向萧问苍展示着它。
“你猜,这是怎么用的?”
萧问苍还是在笑,“嘁,我就不猜。”
男人拿着那东西,在萧问苍的脸颊上粗暴地摩擦着,蹭得他脸生疼。
“降神璧在哪?为什么没在你和铁殷身上?!”
“你是谁家的,狗?”
男人一巴掌扇在萧问苍脸上,力气之大令萧问苍嘴里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他抓起萧问苍的头发便疯狂地将他的头往墙上撞,发出咚咚的巨响。
等他停手,萧问苍已经失去了意识,并且后脑流出的血液已经流到了脖颈以下,浸透了他的衣领。
男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银针,把它刺入了萧问苍的后颈,在那针刚刚进入半寸的时候,萧问苍便如受雷击,惊叫着睁开了眼睛。但男人并没有停手,而是略带享受意味地听着萧问苍的惨叫,一边将银针深入,直至全部没入对方的皮肉。
他凑到萧问苍耳边,轻轻说,“叫得挺好听,就奖励你一下吧,可要认真听啊……”
91.决
“呸——”
一口唾沫被吐到脸上,男人瞬间扭曲了面孔。萧问苍的身体被疼痛刺激得不停抽搐,说出的句子也断断续续。
“呵,你说,的,前一句,我信;后面的,我,不信……”
男人用力擦去脸上的污秽,狰狞地笑起来,“我会让你相信的。”说罢他转身便走,恶狠狠关上石门,不久后端着一个火盆走进来,里面是冒着火焰的木炭,和发红的烙铁。
萧问苍只是看了那东西一眼,便开始闭目养神。烙铁这东西,在可以说是审问逼供不二神物,太过常见了。
男人发现了萧问苍的神情,笑道,“这可不想你想得那么简单。”
尽管石壁厚实得很,但只要离得够近,还是有声音可以穿过来的。隐约听到石门外一阵喧嚣,但萧问苍根本没有理会,准确的说是无力理会。
他的一只手铐被解下,剩下的一只被换成垂在地上的铁球,空余的那只手被被一剑贯穿,死死钉在墙壁上。剑刃锋利,只要萧问苍略一松劲便会切开他的皮肉,离习武人视若生命的经脉更近了一点。
脚底被烙铁烫烂,却又被硬生生塞回鞋里,几天下来,那布鞋都和伤口长在了一起。因为右手被刺穿,双脚只能承受了大部分重量。无论动或是不动,都是钻心的疼痛。但几天下来,萧问苍所有的痛觉神经仿佛都不耐重负地断掉了,无论是怎样的感觉,传到脑中都仿佛隔了一层薄膜,没有实感。
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萧问苍连头都没有抬,这个身子已经太过残破,无论做出什么动作都会牵动全身,引来更大的痛苦。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探查来人的气息了,只是维持意识便费劲了他所有的力气,反正回到这里的只有一个人,顶多男人再带来几个帮忙的下人,那就意味着今天又一道大菜要吃了。
空气中响起微微的抽气声,接着便是凌乱得毫无规律,仿佛失去了方寸的脚步声。
手掌中的鹰羽剑被人一把拔出来,萧问苍身子一软,向前倾去,落入了一个温暖却在微微颤抖的怀抱。
萧问苍一动都没动,任凭对方紧紧抱着自己,尽管那怀抱压住了身上细小的伤口,引得他疼痛无比。
那人一掌击碎锁链,扶萧问苍靠在墙边坐下,捧着他几乎破碎的右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问苍垂着头,感受着对方的心疼和关心,心中却充满了绝望。
“你来,做什么?”
林绛身子一震,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苍……”
“你叫我什么?”
林绛一向淡然,此时语气竟有些失控,带着一串串的颤音,“苍,很疼吧。”
萧问苍苦笑,“你第一次这么叫我呢,然后呢?”
林绛失了分寸,忽然加大了手中的力气,引得萧问苍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放手,把手放在自己方才压到的地方。皮肉下隐隐又硬质的东西,却并不是骨骼。林绛咬牙道,“针!”
萧问苍看着林绛着急,看着他一点点将那银针引出来,看着他颤抖的手,一瞬间有了些许迷茫。
林绛好不容易引出银针,却发现萧问苍身体内并不只有这一根,他在这种条件下根本无法处理这么多,泄气地一拳击在地面上。
“苍!”他忽然抬头,凤眼中全然写着悲痛,“我们离开吧,离开这里,去神降草原。”
萧问苍听见他的话,忽然笑了,这句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林绛要么拒绝,要么不语,而今天,他自己竟然成了回答的那一方。
可是,他却不能说一声‘好的’便乐呵呵地走进那向往了许久的地方。要是早一点就好了,哪怕只有几天。
“不可能的。”
“可以的!可以的……”林绛握住萧问苍完好的左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苍,拿出来吧,降神璧。”
尽管早就预料到的,但萧问苍的心脏不免还是狠狠疼了一把。他抬起唯一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而林绛却歪着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萧问苍的脸。
“降神璧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我们也没什么必要,丢下它就好了。苍,只要你把降神璧的所在说出来,我们,我们马上就可以上路。这样一来,同国的事情我也不用去管了,就咱们两个,在神降草原,好不好?”
萧问苍是第一次听见林绛用这么絮絮叨叨的感觉说话,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萧问苍静静听着林绛虚构的生活蓝图,没有说什么,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
萧问苍的声音忽然响起,林绛瞬间住嘴,紧紧咬着嘴唇。
“你为什么要来?!”萧问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林绛,接着一拳砸在对方脸上。林绛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而萧问苍却因为脚下有伤,根本只站起了一瞬间,便瘫坐在了地面上。
“你为什么要来?你知不知道,在和那冒牌货交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假的了。我啊,那时候松了口气,我想,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相信你了。自从降神璧到我手中之后,我就不记得还有谁能让我相信的。你可能没发现,其实我一直在试探你,第一次就和你提起什么铁殷后人也好,故意让你看到我怀里的玉璧也好,你从来没对它感兴趣过。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要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以后就不用担心半夜起来,会被人掐着脖子逼问了。可是呢?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萧问苍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缕烟,消失在半空中。林绛紧紧捏着拳头,“苍……”
“林绛,不愿意这么叫就别叫了,听着怪恶心的。”
“话说完了吗?完事了快滚。”
林绛身体一僵,如遭雷击,萧问苍从来就没有一字不落地叫自己的名字,虽然知道对方的嘴不饶人,他却从来没有听过萧问苍对自己这么说话。林绛喉头一紧,刹那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其实……”
“滚——”
萧问苍身子早就残破不堪,此时声音发虚,不管说什么都带着种无力感。
“降神璧我是不会给你的,老头子也丢了,我现在只有这混账东西了,有能耐就杀了老子,一了百了。”
林绛脸色发青,身子颤得厉害。
忽然进来两个人,跪在林绛面前,恭声道,“辅王大人,时间到了。”
林绛深深望了一眼萧问苍靠在角落的身影,转身离开,扬起一片翻飞衣抉。
石门砰然关闭,萧问苍慢慢伸出左手,握住了地上的鹰羽剑。这是傅说送给自己的佩剑,因为足够锋利被那男人拿来用刑。他静静抚摸着那锋利无比,沾着自己血液的剑锋。
咔嚓——
经过假林绛重击仍完好无损的剑身断成三段,当啷落在地面上。脱力的萧问苍瘫倒在地上,在一片黑暗中呵呵笑出声来。
林绛跟在两人身后,在狭窄的走廊之中行走了许久,才进入了那个房间。一件梨木桌案后,坐着一个青年,青年身后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垂首而立。
“你回来了。”青年的娃娃音响起来。
林绛点头,“我没有劝动他。”
“然后呢?”
“然后……”
林绛把手放在腰间,慢慢抽出腰悬配刀,伸直手臂,对准青年的鼻尖。
“我选他。”
92.孑然
萧问苍睁开眼睛,是一层又一层的帷幔,带着金丝勾的边,华贵至极。周围阳光灿烂,通过半开的窗子洒在他盖着的锦被上。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一切还是这样,没有丝毫变化。这一切出现得太过突然,但萧问苍很快便接受了现实。
他还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忽然有人冲进囚室,一刀将正在用刑的男人拦腰斩断,鲜血喷了漫天。
但是,他根本想不到有谁能来解救自己。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人,而他们,都已经纷纷离开,要么就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如今,他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人在茫茫迷雾中,站立着。
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耀眼无比的光线瞬间刺了进来。萧问苍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他可不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瞎子,连忙合上眼皮。
一个人走进了,坐在萧问苍的床沿,把手放在对方额头上轻抚。那手冰凉潮湿,如同爬行动物一般。
萧问苍睁眼,看见一个额发很长的青年,眯着细长的双眼对自己微笑。
“你醒啦。”
青年的娃娃音让人听了很舒服,但萧问苍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唯一的一只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光芒。林琊仿佛看不见对方的提防一般,仍旧微笑着说话。
“辛苦你了萧将军,这些天来,你受苦了,寡人会大大奖赏你的。”
萧问苍无法理解林琊的话,便继续冷冷地看着他演独角戏。
“你的身体受了很大伤害,脚下的伤得很严重,皮肉都和布料生长在了一起,御医只好将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不过只要好好养伤,总会复原的。只是,你的眼睛,和右手,怕是……”
尽管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但萧问苍的身体还是轻战了一下。眼睛虽然还有一只,但右手被废对学武之人意味着什么萧问苍再清楚不过了。
二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努力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萧问苍到现在还是没有实感。
林琊看到萧问苍发呆,不知从眼中闪过什么情绪。他清清嗓子,继续道,“寡人已经为你报仇了,你杀父废眼的仇人,已经被寡人的军士手刃。”
萧问苍笑了,仇人?他指的是谁?
“叛国逆贼林绛已死,萧将军从此不需要再担心了。”
林琊看萧问苍没有任何反应,又道,“林绛受刀后掉下了山崖,尸骨无存,无法让萧将军食其肉寝其皮,实乃一桩憾事。”
他看着萧问苍无一丝波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的面孔,忽然叹了口气。
“林绛一代枭雄,最后落得这种下场,倒是令人惋惜。他只遗留下一柄匕首,倒是削铁如泥,便送给萧将军吧。”
说着林琊从袖中拿出一柄无鞘的匕首,轻轻放在萧问苍床边,自己默默离开。
许久许久,萧问苍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腾地坐起,腰间的伤口被撕开,微微渗出血来。他将左手慢慢后移,一点一点接近了放在枕头旁边的匕首,却始终没有回头。终于,那匕首被他捏在手里,萧问苍忽然深深埋下头,低低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将匕首拿到胸前,摩挲着刀身底部一个红色的小挟‘苍’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撕裂了喉咙,笑声变得喑哑,声音也变低了许多,直到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前北襄威灵将军,同国大内禁卫军统领、全京禁卫军副指挥使萧问苍,拖着残破的身子,怀抱一柄匕首,痛哭失声。
林琊再门外站得笔挺,静静听着房间中的动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欣赏一折戏文。但听着听着,一种莫名的烦躁越发明显,他忽然想冲进房间,扼住那男人的脖子,将他的声音掐碎在喉咙里。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男人就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已经得到了那么多自己用尽心机,哪怕最后弄得玉碎也没有得到的东西,还有什么权力去哭?而自己凭什么只能站在门外,就想当年站在大殿门外一样。门里是叛乱的太子,平叛的英雄,是世界的中心,而自己永远只能站在门外。
“大皇兄……”
林琊忽然咬了下唇,握紧拳头,绝尘而去,只留下这个皇宫内最不起眼的小小院落包裹住所有的恩怨与喜悲,静静地伫立在角落。
半晌过后,略显陈旧的木门被一把推开,萧问苍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站立着。宫女连忙过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自己扶着墙,艰难地走进庭院。庭院中有几颗合抱的大树,健壮而又沉默地站立着。
萧问苍见侍卫腰间挂着宝剑,便向他要,那侍卫纠结了一阵子,但还是解下剑递给了萧问苍。萧问苍伸出包裹着绷带的右手,在那剑柄只是在他的手掌中待了一瞬间,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萧问苍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掌,无力的手指,脸色变得煞白。他跪在地上,去捡那佩剑,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它握在手中,但他的手腕毫无力气可言,整只手都仿佛变成了一个死物,无论他的神经如何努力地让它合拢,但这么一个肉块只会不停颤抖,其余任何事都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