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苍集中注意力,诚惶诚恐地紧握剑柄,脑中闪过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和一个眉间全是沧桑,却在开怀笑着的男人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木条,正在舞一套剑法。
萧问苍忍住足尖的剧痛,向前冲去,用尽全身力气,一剑横斩在树干上。
铮的一声,宝剑脱手,化作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萧问苍在这一剑使出的时候,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甚至都没有站起来,便急切地向树干爬去,他用颤抖的右手抚上方才砍出的伤口上。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印子。
萧问苍的手无力垂下,整个人脱力地瘫倒在地上。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在一个名叫风暖的寒冷小城里,一个男孩在寒风中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出现一个人,挡住刺骨寒风,对他说:
你是一个人吗?真巧,我也是。
对他说:
来吧,我们一起走。
93.冉女谷
北襄树形县,冈巴雪山,冉女谷。
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拎着两只灰色的兔子在松林中踏雪而行。她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衣裳,那衣裳看起来十分怪异,就像是长长的布条随意围在了身上,但偏偏就是将身体报的严严实实,连面孔都被遮上了一大半,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
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从昨天晚上开始下,现在已经没过了小腿,那人穿着一双鹿皮靴子,在雪中走得飞快,她一只横在胸前,托着外套下鼓出的一团。
随着她的脚步,视野中的树木渐渐稀少,一间间矮小的木质小屋和一道道扭着腰肢飞上天去的炊烟渐渐现出了身形。
“莎耳,回来啦,收成怎么样?”
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怀中捧着一个簸箕冲她道。
被称作莎耳的人举起了手中的两只兔子,“不太好,没想到忽然下雪啊。”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笑眯眯地说,“这可不好,老噶马怎么样啊?”
莎耳指了指怀里突出的那一块,“睡了,天一冷它就不精神。”
“到了这个月份还是不要上山的好,你一个人要是出了事就不好了。”
莎耳笑了,她拉下遮住脸颊的布料,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女的脸,肤色微微有些黑,但并不影响她的可爱,她眯起眼睛,咧开嘴角,
“没事啦力木爷爷,莎耳可是冉女谷最好的猎手,只要有噶马在,连大熊都抓得来,没有东西能让莎耳出事的。”
这时候力木的老伴,同样头发雪白的老人夏利走过来,“莎耳啊,你捡来那男人怎么样了?”
莎耳笑得更开了些,“他现在已经能稍微下床走走了,很快就能像狍子一样蹦蹦跳跳了。”
夏利摸了摸莎耳的头发,“那就好,要不是他,你也不用这种天气还上山,他要是还病怏怏的就对不起我们莎耳了。
莎耳点头,步子轻快地走到了村子最南面,属于她的木屋,她上山之前拜托了一起长大的枢里木照顾家里的病人,谁知等她回来的时候枢里木正坐在门前的树墩上发呆。
她走过去冲着对方的耳朵狠狠一拧,长得高大健硕的枢里木一跳好高,痛得直叫。
莎耳叉着腰道,”让你照顾病人,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在这里坐着?“
枢里木脸色冷下来,”凭什么要我照顾他?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外人。“
“你——”
“嘘!”枢里木捂住莎耳的嘴巴,“族长来了,正和几个长老在屋子里和你捡来那家伙说话呢,说不定等下他就要被赶走了。”
“什么?”莎耳瞪眼,“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能现在……枢里木!说,是不是你告的密?”
枢里木撇嘴,“你那点事全谷人都知道了,还用我告密?”
这时候单薄的木门吱呀打开,四个胡子长到胸前的老者从中走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在左耳戴了一个硕大的银耳环,其中三人上面嵌了红色的宝石,只有一个人的宝石是蓝色的。
莎耳和枢里木将右手放在左肩上,躬身行礼。
莎耳战战兢兢地开口,“族长大人,他……”
戴蓝色耳环的老人面色如铁,却还是微微颔首,“他可以住在这里,但伤愈后必须马上离开。”
莎耳黯淡了面孔,却并没有表示异议,她一抬头,见到二长老手中的包裹,忽然冲过去拦住了几人,枢里木惊讶地张大了嘴。
“族长大人!这是他的东西!”
族长皱眉,“等他离开那日,便会物归原主。”
“可……”
“没有规矩的丫头,我们岂会贪图外来人的财务?!”三长老天生一副火爆的性子,嗓门大得吓人,莎耳往后缩了一缩。
拿着东西的二长老拍着莎耳的肩膀微笑,“莎耳,别担心,我们只是怕他引来是非,等他离开了就还他,不用担心。快回去休息吧,就算你不冷,噶马也会冷啊。”
莎耳不情愿地点点头,冲几人行礼,目送他们离开。枢里木走过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莎耳一眼瞪了回去,只能看着她几步跑进屋子。
“兰纳尔大哥!”莎耳大声叫道,晃了晃手中的兔子,“看!今天有炖兔肉哦。”
被称为兰纳尔的男人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块黑色的毛皮,正在握着一个匕首的刀鞘低头想些什么,见莎耳回来,微微笑了一下,“辛苦了。”
莎耳看着他的笑脸,心脏漏跳了两拍,发呆了好一会才忽然醒过来,脸色通红地进了厨房。
莎耳把睡得像死了一样的噶马放到被子里,自己动作熟练无比地处理打来的野兔。
兰纳尔是她上山采药的时候碰到的。莎耳走在树林里,忽然有水掉在她脖子上,伸手一摸,竟然是血红的。她一抬头,便看到一个人挂在树枝上。那时候兰纳尔穿着一身一眼看去就知道价值不菲的中原衣裳,但身上到处都是血,看起来似乎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肚子上还有一道极深的刀伤。
莎耳根本没想到这么重的上还能活下来,当时救他根本就是为了不让这么个吓人的东西继续挂在树上,免得吓坏了小孩子。谁知这人的身体底子好得吓人,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但当时兰纳尔整整烧了七天七夜,整天整夜嘟囔着什么根本听不清的梦话。莎耳几乎要被这个病人折磨疯了,谁知第八天早上,就是今年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她一起床便看到那个一直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竟然靠在门边,房门大敞,迎进了无数风雪。而兰纳尔就靠坐在门口,浑身上下都是雪,几乎成了一个雪人,连脸都看不见了。
莎耳不知道他是怎么移动到门口的,仅仅五六步的距离,但作为一个双腿骨折,身受刀伤的人来说,根本是一道天谴。兰纳尔全身的伤口撕裂了大半,鲜血从床到大门,留下了一道无比刺眼的痕迹。
莎耳当时根本是惊呆了,她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个人已经快死了,连忙弄掉了他身上的雪,将兰纳尔带回房间。
接下来他又昏迷了两天,但很快就恢复了神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告诉了莎耳他的名字,说他是西域人,来做生意,却被山贼打劫,不但货物被劫走,连自己也被打成重伤,从山崖上扔了下来。莎耳看着他那一头从没见过的红色头发,立刻就相信了。
叫醒噶马——一条五六尺长的乌梢蛇,并给它扔了一块生肉,莎耳把其他吃食端上桌子。
兰纳尔冲她道谢,两个人开始了每次吃饭时必有的一项活动——莎耳问外面的事情,兰纳尔耐心解答。
在从没有出过冉女谷的莎耳看来,兰纳尔是神奇的,他长着一张莎耳想象不出的脸,知道太多太多外面的事,有一身身后的内力,有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或许,他还曾经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总之在莎耳眼里,兰纳尔是世上最神秘的人,带着一股莫名且无法抵制的魅力。
“兰纳哥,族长和你说了什么?”
莎耳认为自己和兰纳尔很熟了,便用自己起的昵称来称呼兰纳尔,
兰纳尔摇摇头,“没说什么,再怎么样也是我也是从外面来的,他们问一些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们拿走了你的东西!”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怎么可能!我都看见了,那块玉,看起来就值好多钱。”
兰纳尔笑了,“值钱并不是重要的。”
他还记得,从自己腰间抽出那匕首,那把他身上唯一没有淬毒的利器,狠狠刺进自己小腹,再眼睁睁地看着它抽离自己的身体,不知落到何方去了。
苍红匕——那个人玩笑中起的名字。如今鞘还在,刃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红还在,苍却不知道是否还在这世间。
林绛右手拿着筷子,对着无法理解的莎耳微笑,左手却紧紧握住了腰间空悬的刀鞘,紧紧的,每一根手指都惶恐地颤抖不已,如同握着一条断掉的红线。
94.假面
“大内禁卫军统领、全京禁卫军副指挥使萧问苍英勇无两,抗敌有功,特擢为护国将军,封伯爵,统领禁卫营,西营军。焰王林绛,出使有功,念其伤重,特准其暂时离职,专心养伤,钦此——”
七公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殿上传开来去,瞬间激起了一片哗然。面带眼罩的萧问苍俯身跪拜,而坐在轮椅上,失声且重伤的林绛只能颤抖着伸手接旨,完全无法行礼。
林琊冷冷扫视,“众位卿家可是有异议?:
一瞬间,硕大朝堂变得鸦雀无声。良久,终于有人开口,却是一直垂手而立的萧问苍。
“启禀皇上,出使途中竟遇歹徒,绝非巧合,臣请彻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大臣形态万千,只有林琊平静无比,仿佛早就知道了会发生这些事情。
“好,此事便由萧卿主审,退朝。”
要变天了。
这是同国上层所有人的心声,一夜之间,翻天覆地。执掌军政大权的辅王林绛竟然被刺客刺伤,受了重伤,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声音,以后要继续参政便困难至极了。
但与此同时,林绛的心腹萧问苍竟然大受重用,本来对任何事情都不甚在意的叛臣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一举一动都与原先大不相同,却如此自然,仿佛他本来就是一个浸氵壬官场多年的权臣,而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皆由心生的不羁青年。一条刀疤从额头划过左眼一直到鼻梁,就算带了眼罩也挡不住那疤痕,本来英俊逼人的面孔变得阴翳可怖。不熟悉的人只是发现萧大人的表情冷了些许,但在熟识的人眼中,这张阴冷的面孔仿佛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他们心上。
“阿萧!怎么回事?你和王爷怎么出的事?还有,你们这些天为什么一直没有回王府?”
一下朝,林绛便被人团团围住,护送着出去,没有找到机会的吴天佑径直抓住了萧问苍,娃娃脸上全然都是担忧。
萧问苍低头看着吴天佑抓着自己的手,一时没有说话。对方脖子一动,便露出了他的眼罩,吴天佑一阵心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萧问苍的反应。他禁不住伸手去摸,却被萧问苍一扭头躲开。
“吴大人,在下大病初愈,心累体乏,先失陪了。”
吴天佑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单薄身影大脑竟一片空白,这个终日笑着的男人,什么时候消瘦成了这样。
一个身材瘦削,脊梁笔直的人身穿华服在焰王府书房中来回踱步,他手里捧着一个白玉镇纸不停翻看,并低声笑个不停。萧问苍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仿佛闯进贵族家的山贼,贪婪地看着屋子里面的每一个物件。认识这个人这么久,他今日才看见他的另一张面孔。还记得吴天佑曾说谢大勇很少说话,总是像毒蛇一样在角落冷冷观察,现在想来,原来是在观察着林绛的一举一动。这副套索,原来从那么久以前就设好了,早到让人不敢相信。
他认真地看着这个染红头发扮作林绛的人,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现过,这个人的身量,动作,甚至是小习惯,都与林绛如此相似,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只是碰巧长了不同的脸一般。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用那具同林绛无比相似的身体做出这种动作,这种神情。无论林绛是生是死,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情,但萧问苍还是无法无视这一切。
“够了,谢大勇。”
那人一回头,露出一张可怖无比的面孔,当年萧问苍硬要剃下谢大勇胡子时出现的那张脸。
谢大勇一笑,用与他曾经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的表情说道,“萧将军,从今天开始,这里是我的府邸,我想怎样,就怎样。”
萧问苍竟然没有丝毫回应,默认了他的行为。谢大勇看着他,嘲讽一笑,曾经被浓密的毛发遮挡住的脸如今表情丰富得很,仿佛那把胡子就是他的面具,现在面具消失了,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萧问苍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越过这个人,进入了林绛的卧房。里面的摆设还是当初的那样,仍旧单调得没有生气,除了必备的用品、一架一架的书,便只有一架古琴摆在案上。
萧问苍走过去,轻抚琴弦,感受着锋利的丝线割在手心的触感。一行清秀的行书刻在琴身,字下面缀着林绛心魔的名字。
翔如鹰隼,潜如蛟龙,天高海阔,任君驰骋。待有明日,与君携手游天览地,岂不快哉?
萧问苍笑了,鹰隼?蛟龙?现在有的只不过是被困于人世间的万千众生罢了。
物是,人非。
萧问苍抱着一把古琴走出来,光明正大地经过谢大勇。谢大勇瞪大了眼睛,刚要说什么却被萧问苍抢了先。
“这琴你不能动,还有后院的竹林,你不能进。”
“什……”
萧问苍微侧身,用眼角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王爷,不要忘了,戴上面具谁都可以是林绛,但萧问苍只有一个,孰轻孰重,圣上自有明断。”
谢大勇咬牙切齿,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里来的野狗?这王府里什么时候是你说的算了?给老娘滚开!”
萧问苍心中一惊,本来要迈出房门的左脚一滞,接着收了回来。谢大勇飞快带上面具,疑惑地看着萧问苍,“是什么人?”
萧问苍冷笑,“你一心只顾着模仿林绛,没注意其他,这是焰王府大管家,秋阳。”
说罢萧问苍利落地走出房间,逃脱一般,消失在了幽深的王府后院。
“王爷!”
秋阳冲进来,接着惊喜地喊出来,双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眼中晶莹闪烁。她想都没想就跑到‘林绛’面前,激动无比地抓住他的袖子。
谢大勇后退一步,一把甩开秋阳的手,沉默地看着对方。秋阳如遭雷击,表情明显扭曲。片刻后,她勉强地笑笑,说道。
“王爷,看我这记性,忘了您受伤了。您伤势怎么样?需要什么药材吗?我去库房拿。”
谢大勇没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秋阳固执地摇头,“王爷,身体重要,还是……”
谢大勇心中急躁,略略还有些心虚。尽管他对模仿这件事十分有自信,但面对着和林绛朝夕相处的人时,总是有些提心吊胆。他急切地希望秋阳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一时激动狠狠拍在桌面上,腾地站起来,指着秋阳的鼻尖,接着直直指向大门,催她离开。
秋阳动作一滞,嘴唇微微颤抖,却在谢大勇以为她要离开时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谢大勇的面具,对方连忙抓住她的手,两人对峙起来。秋阳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女子,被谢大勇一脚踢开。她倒在地上,咳了几声,接着毫无畏惧地站起来,指着谢大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