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臣从小长到大,一直有个毛病,那就是特别自恋。
上学那会儿镜子几乎是不离身的,若不是他常把别人的爸妈和各种标志性语言挂在嘴边,估计那些向他表白的娘子大军里可能会掺杂着一些男性,宋臣平生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脸,而且一度觉得自己是周遭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当然,沈清澜那个变态除外。
这一刻,宋臣边在心里靠了几声,一边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叫封厉的男人的确是英俊得无与伦比。
不似曹京云的阴柔,也不似沈清澜的邪妄,更不似宋臣的隽秀,而是一种真正的俊挺,如同山巅的云,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回过神来时,封厉已走下了回廊,朝向南走去。
宋臣双手环在胸前,倚靠在粗壮的廊柱上面,仔细的瞧着向南的表情。向南是个温和的人,但也同样固执,宋臣大概能猜到些向南的心思,对他而言,封厉喜欢的是原来的向南,那么,即使现在封厉表明自己爱的是他,向南也依旧无法接下这根橄榄枝,说到底,善良的人总是时刻被道德和原则所束缚,放不下愧疚和自责,又怎么可能再次接受封厉?即使这个人是自己喜欢的,也终是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想爱却不能爱,曾经得到了却又终于失去,终夜辗转反侧,被道德和善良紧紧的捆绑。向南,这段时间过得很辛苦呢。
宋臣最后看了一眼庭院的方向,随即转身,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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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封厉出现在往生居的时候,向南就一直想问问他怎么这么就出院了?连头上包着的纱布也除去了,是不是表示篮球场上的伤已经好了呢?向南觉得自己这样的担忧并无不妥,就算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也该多问两句的,更何况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
封厉站在他身前,低头时,眼底落满了温柔的碎影,“今天下午不用上课吗?”
向南堪堪后退一步,简短的回答:“只上半天。”
封厉点了点头,伸手替他理顺额前散乱的头发,动作如此自然,像两人中间隔离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举止亲腻更甚从前,向南想张口,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褪去封厉的情人这个头衔,他发现自己能够更正常的看待这个男人。
优雅、强大。
一个人身上若同时拥有这两个优点,已是万人莫敌,大概也是这时候,向南才真正的明白过来,自己从前为何在封厉总感觉矮人一截,如今想来这都是有原因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更加正确而客观的面对这个人,不似从前那样,两人靠得再近,却总觉得中间隔着一道宽而深的沟壑,难以跨越的并不是沟壑本身,而是明知中间横着这样一个障碍,却无能为力。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送你。”封厉说。
向南望了他一眼,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却又被封厉打断,“就算只是普通朋友,我该也有送你回学校的荣幸吧。”
向南觉得自己若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便答应了。
闻言,封厉嘴角的笑容愈发温柔,像阳光下璀璨明亮的湖面,你站在湖边上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刺眼,但你若肯退两步再看,便能看见上面粼粼如同银河星尘的美丽波光,这样的风景并不是任何人都有幸见到的,但最想让他看到的那个人说完话后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生生错过了这样动人美妙的时刻。
第50章:心心相印
快下午五点的时候,向南才从往生居出来。
难得的,叶苏将他送到了门口,往生居优雅复古的大门前,叶苏的身体瘦削的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苍白的脸上却依旧是向南熟悉的笑容,“如果没课就过来坐坐,陪我说说话。”
向南点头,握了握叶苏骨瘦如柴的手,对一旁的宋臣说,“你扶叶苏进去吧,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叶苏却只是微笑,看着向南的眼睛里似藏满了无数的语言,临到头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向南被叶苏这个眼神看得一怔,正要说话,叶苏却突然走近一步,将他一把拥住,叶苏比他高出许多,此时微微低着头,将脸埋在向南温暖的肩窝,他离得那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向南的皮肤上,向南心里一凛,觉得被叶苏接触的那片皮肤火辣辣的,险些被灼伤。
半晌,叶苏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向南啊,”轻轻一声喟叹,似勾动了几缕飘渺的愁思,又云淡风轻得如同天边的浮云,风一吹,即会散,“这三年唯一值得我高兴的事,就是你能回来,我有没有说过,在咱们这个朋友圈子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叶苏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一般无二,甚至能听出字里行间淡淡的笑意,似暮鼓晨钟,如天涯晓梦。
向南静静的听着,突然莫名的生出一股悲凉,抬手紧紧环住了叶苏不及一握的腰肢,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轻声说道:“我也最喜欢你。”
叶苏似乎笑了一下,拥着他的手微微收紧了些,很轻很轻的吐出两个字来:“谢谢。”然后他放开了向南,退后一步,直退到宋臣的身旁,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浅淡而温润。
看着叶苏这个淡然得再正常不过的笑容,向南心里却是一空,想说话,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徒劳的闭上了嘴巴。
叶苏对站在他身后的封厉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该走了。”
封厉跟叶苏和宋臣道了再见,便带着向南往车旁走,上车之前,向南回了一次头,看见叶苏还站在那里,嘴角边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墨墨的瞳孔散发着盈盈的光芒,那种明亮向南形容不来,只觉得竟比这世间所有的宝石玉器都要璀璨夺目,这样的灿烂,直把他身边的宋臣都给比了下去。
在他们这个朋友圈子里,宋臣是最漂亮的,沈清澜则长着一张花花公子的脸,颜君是斯文类型的。
而叶苏,是盘中的一块美玉。
青底白瓷的器皿,装着整个通透碧绿的玉石,安静的独具一隅,不放肆、不嚣张,只有淡淡的微笑及偶尔流露出来的狡黠让人印象深刻,有时候这个人也会撑着下巴问你:你跟封厉上过床没有?有时候他又只是静静的抱着你说:向南啊,我最喜欢你了。
是不是所有看穿生命本质的人都能有这一种超凡的气质和洞察力?
因为已经看透了生与死,所以才不争不抢,不紧不慢,从容的平静的过每一天。
向南将手撑在敞开的车窗上面,转过头看窗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路上的行人永远都低着头一脸冷漠的匆匆疾行,商店的橱窗一天精致过一天,模特迎着光站在众人的视线里,独自的骄傲的微笑,你不能说他是模特所以只是死物,有时候人活着未必会比橱窗里的模特更有意义。
封厉好几次侧过头来看他,发现他只是看着外面,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扑出一道浅浅的阴影,侧脸安静得如同一只陷入沉睡的猫。封厉伸手在他头上轻抚了一把,换来向南的侧目,封厉在他清冷的眼神中微微一笑,“愿意陪我吃个晚餐吗?”
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向南的大脑还未完全清醒,总之听了封厉的建议后,他一反常态的答应了,而且答应得颇为干脆。
封厉自然喜不自胜,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的,仿佛生怕一得意,向南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他们去的依旧不是什么五星级饭店,是开在一条与闹市只有一街之隔的巷子里的中餐馆。
整个建筑效仿红楼,看着古色古香,连环境也是幽静喜人的,封厉将向南带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卡座的一侧立着一块花鸟屏画,隔开了外面的声音,亦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封厉替他把椅子拉开,向南没说什么,大方的坐下了。
封厉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立刻有穿着唐装的侍者捧着精美的菜单上来了,向南此刻自然没什么心思点菜,于是封先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等到侍者离开之后,向南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看着封厉说:“叶苏怕是不行了。”
封厉一愣,“我看他最近气色好过从前。”
向南微微皱了皱眉,刚才走的时候,叶苏的话,叶苏的神态举止都让向南觉得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甚至将他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可怕现实拉了出来,所以他才会说那样的一句话。
看着他郁结的神情,封厉微微俯过身来,修长的手指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微凉的指尖挟带着的凉意自额头一路漫延,直达心底,向南身子突然一颤,下意识的挥开了封厉的手,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封厉幽黑的眸子上霍然蒙上了一层哑光,使得原本带着笑意的明亮渐渐黯淡了下来。
向南低下头,闭了闭眼睛,然后说:“抱歉。”
封厉温柔的笑了笑,嗓音轻浅而柔软,“没事,不要担心好吗?叶苏一定会没事的,我联系的医生一直在帮我找能与叶苏匹配的心脏,最近有了点眉目,本来是打算等确认之后再告诉你的。”
闻言,向南神情一振,目光凿凿的看着他,“真的吗?”
封厉点点头,“真的。”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向南终于有点高兴起来,封厉见他重新有了些光彩的面容,不由会心一笑。
你搜肠刮肚的想出一切可以让人高兴的话来,不过是为了博他一笑。从前觉得这样做的人实在很傻,轮到了自己,才发现这个中满足,仿佛他一笑,你的心都被填满了,多一分就会溢出来。
于千千万万的人中,遇见你,爱上你,陪伴你,对我而言,是多么伟大的殊荣。
封厉点的菜都是向南爱吃的,占了快半张桌子。
向南看着满桌子香气四溢的美食,又因为心情好的关系,立刻就有了食欲。封厉宁愿自己少吃点,也不愿让向南吃得不舒坦,于是全程都在给他布菜,桌上的菜自己却动得少。
向南解决掉了两碗米饭,又喝了一碗封厉盛给他的冬瓜排骨汤,终于吃不下了。
封厉盈盈笑望着他,不言不语的样子让向南有点不自在,封厉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去结帐,你休息一会儿。”说着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让向南长长的舒了口气。
人的心智在脆弱的时候尤其稀薄,就像不久前下雪的那一晚,向南因一时的心乱眼迷跟封厉说试试,其实说起来,所有事情从他说试试开始,就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而去。所以今晚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一个男人的温柔很容易让人沦陷,而一个英俊又温和的男人更加会让人意乱情迷,若刚刚两人再呆在一处,向南真的不敢保证又会不会说出什么事后会后悔的话来。
正兀自想得出神,封厉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向南刚刚吃饱了不想动,奈何打电话的人锲而不舍,手机一直叫个不停,封厉又久不见回来,他只好歪过身子,去勾封厉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好不容易把外套扯过来,结果因为用力过猛,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都摔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好在手机没坏,仍在敬业的唱着歌,向南一边去捞手机,另一只手去捡掉在桌脚边的钱包。
正准备接电话的时候,那边的人似乎终于耐心告磬,挂断了。
向南将手机拿到桌上,与钱包并排放在一起,封厉的钱包是咖啡色的,颜色很深,所以向南很轻易就看到从钱包的边缘多出来的那一截显眼的白色,向南并没有乱翻别人东西的习惯,这时候却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的翻开了钱包,里面的一张巴掌大小的照片瞬间露了出来。
照片中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是27岁时的自己。
那年盛夏,他们一行人去附近的阳云山踩风,零晨五点就上了山,在山顶上看了夕阳,还吃了一顿寺庙的素斋,下山的时候宋臣非说要拍照,一群人合影之后,又单独给每个人照了一张。
向南拍照的机会并不多,一是不喜欢,二是没必要,所以这张珍贵的照片他一直都留着,放在四合院自己房间的床头柜上。
照片中的自己穿着一件白色的衫衣,一张乏善可陈的脸,看着实在没有动人之处,却不想被封厉收在了随身的钱包里。
像是有种莫名的感召一般,向南翻到照片的背面。
空白被侵占,寥寥数语,字字诛讥。
铁画银勾的钢笔字力透纸背,仿佛所有思念和隐忍被藏在稀疏的字里行间,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像狂风和暴雨,瞬间从纸上奔腾而出,刺破空气,撕开空间,生生的化成一把利刃,戳在你的心窝里。
上面写道:以心印心,心心不异。
第51章:亲爱的人
后来过了很多年,向南把封厉写在照片后面的这句话说给宋臣听。
宋臣听罢笑了好一阵,从厨房出来的翟清轻声说:“这句话出自《黄檗传心法要·上》:印着空,即印不成文;印着物,即印不成法。故以心印心,心心不异。”一个解剖学博导说起佛法毫无违和感,他又看着向南道:“看来封厉真是爱惨了你。”
当下,向南想不起太多东西。只觉得手里这张照片突然像被烧红的烙铁,蓦然间就滚烫起来,他想放手,手指却不受控制的将照片握得更紧,直把边缘掐出了褶皱。
即使感动只是一瞬间的事,向南在这短短的一霎还是体会到了这种稍纵即逝的感觉。
胸腔中跳动着的心脏再也维持不住正常的秩序,慢慢的加快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胸口处跳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喜欢封厉的,到这种时刻才突然体悟到,自己的喜欢与封厉的喜欢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能从容镇定的跟封厉说出真相,坦然自若的离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即使内心也有煎熬和挣扎,不过都是对现实的不甘心罢了。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能要得起的,这种无助和无奈将经年压在心底的不甘全部扯了出来,生生的暴露在他原本温和的表皮外面。
他是没有资格怪封厉的,即使这个人曾经那样无情的让他把那个消失的孩子还回来。
向南其实一直都不相信封厉会喜欢上自己,即使封厉那么信誓旦旦,直到此刻,眼底的字迹渐渐模糊不堪,手脚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僵硬,他才发现,自己在一边怀疑封厉的感情的同时,其实也高兴着。
高兴着这个人终于也是爱着自己的,像他喜欢他那样。
两个人的感情虽然不见得会达到一个同等的位置,至少,彼此的心里是装着对方的。
世界这么大,能遇见,真的很不容易。
封厉回来的时候,看见向南呆呆的坐在位置上,自己的手机被摆在桌面上,外套还挂在椅背上,封厉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向南的额头,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向南像是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堪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向南便乖乖的站起来,跟着封厉往外走。
天气似乎变得愈发冷了,饭店门前的街道在晚上八九点的现在已没有多少行人,路面干燥得像随时会裂开一样,灯光照下来,映照出隔壁一般的质感,向南哈了一口气,气体立刻在眼前晕成一圈白霜,遥遥地迅速地消失在空气中。
封厉将大衣披在向南身上,出口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被染上几许温暖,“上车吧,别着凉了。”
向南点一点头,侧脸温和得如同乖顺的猫咪,刚刚被食物烫得有点红红的嘴巴色泽鲜明,封厉见了,眸子犹然一深,然后十分克制的转开了视线。
他曾经拥有这个人的时候,只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如今站在这样的距离,眼中的向南就成了一个十分脆弱珍贵的水晶,害怕太用力了,他会疼,会碎,会永远消失不见。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封厉颇为懊恼,却又甘之如饴。
封厉载着向南出了饭店所在的巷子,流入车流如织的大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