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昭收回目光,水眸微眯,映着一簇火光:“火折子要燃完了,去把油灯点上。”
林宣闷声去寻灯,琢磨着那洒了的灯能点多久。
阗悯坐在穆言身边,因要施针的关系,上衣宽了大半,好身材都露了出来。岫昭走到他身边,在他近前坐了下来,一双桃花眼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阗悯之前被他看得习惯了,这会儿总觉得他眼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情绪。开口道:“怎么呢?曦琰也想学一学?”
“这针法要是寻常人学得会,想来穆言不会藏着,早教我们了。”
穆言好似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只一边下针一边笑道:“不是我不教王爷。王爷时间宝贵,学这个也用不上。宫里什么样的名医没有,需要的时候自然有人替王爷分忧。”
“你这话说得。你怎么知我用不上,现在不就用上了么?”
阗悯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身上的痛,他不明白岫昭这时候较什么真。
穆言下完手里的针,这才道:“王爷胸中装的是天下、是百姓。医者纵能救一二人,王爷却能救万万人。王爷若要舍那万万人来学医,我教就是了。”
“呵。”岫昭听他巧言善辩,歪了头道:“我不过想救悯儿,你却跟我扯那些大道理。”
穆言察觉到阗悯不自觉地动了动,耳根染上了些粉色,心中一怅,忆起了从前的时候。“王爷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岂不是累得很?”
岫昭眼里瞟着阗悯:“不觉得累,换个人兴许不行吧。”
他向来不掩着对阗悯的喜欢,这会儿更是说得爱人望了过来。岫昭眉头一舒,笑得荡漾:“他欠我的越多,越离不开不是。”
连林宣都有些听不过去了,开口唠道:“穆掌柜说得不错,这岐黄之术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得会的?王爷纵然想学,也等以后大事了了,空出时间再学。怕就怕那时候‘贵人事忙’,耽于某些‘要务’,没那个心思。”
阗悯总觉得林宣是在说他。他从未让岫昭沉迷声色,这般说他实在有些冤枉。岫昭的注意力被林宣引了去,一时也没再说他。穆言得空,也专心着替他扎针不再言语。
穆言施针的时间说长不长,刚刚赶在那盏几乎无油的灯熄灭之前。林宣打趣道:“还好还好,你再搞久点,岂不是功亏一篑。”
这时室内的光已然暗淡,眼见着火苗缩成了一粒绿豆,最后周遭重新归于黑暗。穆言的声音淡淡传来:“即便闭着眼,我依旧能找着人身上的穴位。”
“是啦是啦,虽说能找着,小王爷也不能让你摸了全身哪。”林宣口无遮拦,大刺刺的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得沉默了。
阗悯虽是敞着身,却是浑身发热,四肢百骸都像是有热流淌过。他刚站起身想活动一下,就有人替他把衣衫拉上。岫昭的声音在不远处道:“悯儿感觉怎样了?”
阗悯这才惊觉刚刚是穆言,心中起了几分奇怪的感觉。穆言并未对他做什么,也未多碰一下他,阗悯只觉着是想多了,应岫昭道:“身上是舒服了不少,我也不知能不能有用。”
岫昭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走近,到身边摸着了阗悯的手臂:“让我把把脉。”
阗悯抬起手腕递给他,岫昭握住他手,忽将一股内力注入。阗悯手上一紧,倒也没有其他不适,只觉得有股热流在体内游走,冲击着周身穴位,久久没能消失。岫昭低声道:“如果身上没有不适,应当是有用了。 我方才也觉着真气在你体内并不受阻,这气如同江河入海,倒被你身体收了。”
林宣声音道:“乖乖,早有此法,王爷当初应当把穆掌柜留在京城,替王府里的人都通一通脉。”
穆言听后道:“这针法对人资质要求甚高,并不是人人适用。若是失败,轻则终身不能习武,重则毙命,林掌柜要能劝得大家往鬼门关走一遭,怕也不容易。”
“…………”
阗悯忽然觉得岫昭抓着他的手紧了。
“如此说,你刚才对悯儿行针,并无十成把握?”岫昭的声音有几分凉意,像刚泼过水似的。
穆言沉默一会儿,音调平稳:“王爷四年前把他交于我时,可没问我有几分把握救他。如今小王爷安然无恙,不是正好说明这套针法用对了?”
阗悯忽然拉着岫昭的手摇了摇:“这事不能怪穆掌柜,要是曦琰知道有危险,便不会让人去试,如此林掌柜说的办法也不能用。”
岫昭道:“是,你们一个个都有想法,还当我是主子?”
阗悯忽然张开双臂,把他搂住:“不,大家都想你出去,可你偏偏要往坏处想。”
岫昭在他身上靠了会儿,不知不觉就消了气,开口道:“你几时能好好惜命,我还想与你多伴几年,就这点愿望而已。”
阗悯凑在他耳朵旁低道:“自你说喜欢我,胆子就小了。”
岫昭攥起拳,最终也没往阗悯身上招呼,喊林宣道:“我们去门口试试吧。”
林宣早就等着,叨念道:“这次我觉得成。要是不成,就是老天看不惯我,不让我再带那群孩子……我不在了,他们可怎么办呢……”
阗悯先上了石阶,岫昭跟在他身后,最后才是林宣。三人间隔半臂远近,找了合适位置站定,林宣岫昭便凝神运起功来。阗悯双臂张开掌住石板,只等岫昭给他一个信号。岫昭的双手起初搭在他肩上,半刻后便沉到他肩胛旁,双掌的热力透过肌肤,灼到他背上。
阗悯即便没有修习过内功,也觉得体内的气充盈起来,浑身似生出一股用之不竭的气力,让他对头上的石板跃跃欲试。岫昭忽一声气音道“起”,阗悯只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涌入四肢,手臂的骨骼和肌肉像要挣脱束缚,酸麻又膨胀。他知道时机已到,一口气提上,向头顶的石板全力击去。
地下一声闷响,头顶震了两震又归于平静。阗悯只觉着周身的力瞬间被抽空,全数陷入了石板里。阗悯盯着头上的石板,伸手摸了摸道:“我们能不能再来一次?”
三人这合力一击,也未能将那巨石板破坏掉,只是将石头中间砸出条大裂缝。岫昭挤到他身边,顺着他手摸到了间隙,深深拧起了眉。阗悯道:“曦琰?”
岫昭手掌一收,握着他道:“别折腾了,你疼不疼?”
阗悯这次觉着还好,他全力施为还不及先前自己打疼,深觉着是岫昭林宣二人的内功成效。只是他没料到岫昭这一次之后就不想再打,岂不是先前的工夫白费了?阗悯摇摇头,忽又想着岫昭黑暗里看不清他,开口道:“不疼。为什么停了?”
岫昭道:“方才我们已尽力,也就震出这么一个口子,要将这石板击碎,怕还得再来上十下。以我们三人这肉体凡胎,还没击碎这石头,自己得先暴毙了。”
阗悯听他说罢,才明白他二人这内功不是取之不竭,又道:“若是休息一阵再试,或许可以?”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万一……”
岫昭原想说万一不能破石而出,他三人不死也伤。万一岳冰有机会回来,那岂不是丢了西瓜?他还有一点私心,想着若是非得死在这儿,也要好好与阗悯说会儿话,体面着走。他这半身经历,没有一件大事是自己能控制的,冥冥之中信了命,只想好好活在当下。
阗悯与他心态截然不同,正是意气风发,纵情恣意的时候。只有他想做的事和想要的人,凡事考虑后果,那他早做了逃兵,不会有现在统帅三军的能力。岫昭这般未尽全力在他看来有些过于消极,心中是不太认可的。他正打算与岫昭理论,想要说服他,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重物撞击声,阵势丝毫不亚于方才他们三人合力。
这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把下边的四人震得没了声,片刻之后岫昭回过神,低声道:“谁这么霸道?是发现我们了?”
几人皆想的是同一件事:如若上面的是敌,他们无异于自曝行踪,想来是要被生擒的了。若是友,除了岳冰,又会是谁?谁有能耐找到这里?……
林宣摸到岫昭身边,沉声道:“岳冰不会有这能耐,不知是哪路的高人。这要多来几下,我们头上这石板便能破了。”
适才那一声剧震的确是击在石板上,不偏不倚。阗悯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头上也有碎石缝隙里掉下的砂砾。岫昭拉着阗悯往下走,却被阗悯拉了回去。
“我们应当赌一赌。”
岫昭拗不过他,问道:“赌外头的是友非敌?”
“是。既然都发现我们了,不回应一下不是无礼?”
阗悯刚要想敲石板,被岫昭抱住腰拖到身边,急道:“万一只是凑巧,对方并不知道是我们,未必会花那么大气力去破这石板。再说……”
“我宁可与人拼死在外面。”阗悯的手掌落到岫昭脸上,温温热热,神奇地把岫昭的不安安抚下来,“我未必会死,还想替你要回皇位。”
能猜到是谁嘛?
第277章
岫昭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好,是死是活,全看我们的造化了。”
阗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抬手朝石板用力一推,纵然不及先前那么响,石板裂缝的地方也有了明显震动。岫昭听着头顶的响声,只念着他的手不要伤的太严重。
待阗悯打了这一掌,骨节就开始生疼。大约是先前三人合力的冲击太大,对手骨的伤害现在才发作。室内几人在他这一击之后都屏住气息,等待着外边人的反应。
仿佛暴风雨来前的压抑与宁静,室内的空气都被抽走一样,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缓慢,岫昭仿佛听见了自己和阗悯的心跳声。众人并没有等来期待的声音,外头死寂得如同一座坟墓。
先前岳冰同傅筝的争斗他们在地底还能听见,这回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岫昭的心也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丝慌乱。
人就是这般,有期待就会有落差,往往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原本有一线希望可以出去,这时候如一盆水当头浇下,让零星之火骤然熄灭。
“外边的人是不是走了?”打破这片寂静的是穆言,他既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问其他人。
没有人回答他,好像回答了之后,这微弱的希望就没有了。
岫昭忽然道:“林宣,你去拍两掌试试。”
“好。”林宣应了声,与阗悯交换了位置,气沉丹田,准备向上发出一击。
他平平一掌推出,却发出震天巨响,头上不断有米粒大小的碎石落下,沾了不少细砂在了脸上。
阗悯惊道:“怎么林掌柜这一拍有这么大威力?”
林宣在前头吃灰,只管摇头猛咳,只可惜没有人能看见。
黑暗中岫昭的声音温温传来:“林掌柜什么时候炼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神功,也不告诉本王一声。”
林宣眼里进了灰,这会儿流出两行清泪,在灰扑扑的脸蛋上拖出两条水渍。他顾不得回答岫昭,两步并做三步从石阶上跳下,好似上边有什么吃人的怪物。
阗悯见他蹭到身边,关切道:“林掌柜这是为何?”
“您别听王爷无事打趣,我这老骨头还不想被石头砸死。”林宣抹了抹脸上的泪,摸下几颗沙来,“我要有这功夫,刚咱三人就已经将这石头打穿了。”
阗悯心道他说的是。
林宣若要隐藏身手,没有道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般发力。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或许就是这么巧。”林宣清理完了眼睛,又吐起唾沫来,“呸呸呸,上边儿那小兔崽子,怎么就知道我这时候出手…………”
岫昭托着阗悯的手指,向穆言道:“穆言替悯儿看看。”
穆言似是被林宣逗笑了,寻着声摸黑往三人处走来:“王爷等我过来,小王爷应当只是外伤,不打紧的。”
林宣道:“是了,我这么打一下手就只有些胀,王爷就别趁机揩油了。”
四人正聚在一起闲话,忽又听得头顶一声巨响,这次比前一次声音更大,震的几人耳膜发紧。林宣呐呐道:“他难道是听着我叫他小兔崽子了么?…………”
穆言这时摸到岫昭手上,递与他一只小瓷盒,想是装着药膏,可以给阗悯用的。岫昭摸黑捣腾,不一会儿便把阗悯的手与自己的摸上了厚厚一层脂。
阗悯哭笑不得,只想在衣服上擦去,岫昭这般让他怎样用力破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