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昭对他的死并无特别感觉,反倒松了口气:“他会不会是觉得你不会放过他,畏罪自杀?”
龚昶忽然想起了缘和尚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来他才是知道真相的人。她低声道:“看来了缘大师知道得不少,我们可以等着他来。他也托我带话给王爷,说他会来军中拜访。”
第292章
岫昭道:“好,他来了我倒要好好问问。悯儿……?”
阗悯依旧在看那颗头。许达死的时候想必十分不甘心,表情充满着不解和惶恐。——他不相信自己会死。
岫昭也注意到他的表情,却并不想去思考跟许达有关的事。在他看来,他死便死了,不过是地府多了一缕亡魂,人间少了一个受罪的。
“我想埋了他。”阗悯忽道。不管别人怎么看,许达跟着他的时候至少是真心,而他的一家人,的的确确为了这个国家出汗流血。“他是不是叛徒,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哦。”岫昭淡淡应了一声,便吩咐人去找合适的器物装这颗头。他犯不着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拂了阗悯的意,正如阗悯所说,要是许达有什么冤屈,不葬也说不过去。
主帅亲自葬许达的事疾风一样地在军中散播开来,众口传的是阗悯如何重情重义,和对凶手的愤慨。岫昭立在一旁看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葬下许达的头颅,阗悯葬完许达,对众人道:“许达是我军将士,历来忠心不二,可他的头被挂在了垝城的城墙上。”
他这一说,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众人都开始窃窃私语。阗悯等一波讨论声过后,示意众人收声:“我得知当今圣上的皇位来得并不光明,让许达暗查此事,可他却死了。”
岫昭被他这话说的一愣。
“我知道许多人奇怪我为什么带兵南下。我虽是南下,可不扰民亦不劳民。这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是他——六王爷带来的。”阗悯说罢一指岫昭:“他本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却被兄长无耻迫害。当今圣上篡改先皇遗诏,窃得皇位。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便杀人灭口,把许达的头悬在城外,妄想喝阻我们。”
舒桐在一旁直呼好家伙,阗悯这是在战前动员了。他不惜拿许达的死作了文章,虽是在瞎说,不过岫昭起兵的理由也确实没错。这番说辞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出。果不其然,在场众人好似同时变做了哑巴,十里内外只闻风声。阗悯扫了一眼场内,等了许久才等着一名壮着胆的兵士道:“大帅,您说的……可有凭据?大家,大家也不是不信,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我爹为大祁战至最后一滴血,先皇追封为国公。我自幼在北地十一年,餐风饮露,至今为将,有什么道理要反?至今种种,当然有据可查,不信的可等我请先皇遗诏。”
众人听他说得在理,都不敢出气,只频频点头。有人细声道:“只他一人在说,我们哪有不信大帅的,让他去看便是——”
出头的兵士被众人推到风口,咬牙道:“兄弟们等我,要是这事是真的,我便跟着大帅讨逆,死也死得值了!”
“若我能讨回公道,随军九百万白银,尽皆犒劳将士们。”岫昭忽然在场中说了一句,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他说得风轻云淡,无疑是将全数身家压在了阗悯身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底层的兵士哪听过这么多银子,其中稍有犹疑的,不信也愿意信了 。
阗悯转头望向岫昭,神色间似是在问询,岫昭微一点头,表示应允:“遗诏在我手上,刚刚的兄弟随我们到一旁验明,也好告诉其他兄弟。”
众人见他肯拿出证据,更是深信不疑。林宣在一旁心道,即便拿出假的遗诏,这兵士也未必能辨,只是人前走个过场罢了。阗悯岫昭二人这般做法,是铁了心要战了。
舒桐守在大帐外,没有同阗悯一起进去,只是独自一人出神。从前他和阗悯打的是外族蛮夷,这会却要拔剑向内,枪往自家人头上刺。阗悯空有个慈悲的名,身负的血债恐是要比阗风还多了。
龚昶唤他道:“桐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想兵不血刃,那怎么可能呢?”
龚昶浅浅一笑:“你决定了要做的,就是对的。这一天,我们都等了很久了。”
“是。”自他陪阗悯进王府,被岫昭半威胁半利诱开始。
半盏茶时间不到,先前质疑的兵士回了人群,高声道:“王爷手中确有遗诏,兄弟们放心跟着大帅!”
众人听罢喝声一片,是把这关过了。
阗悯暗暗碰岫昭的手道:“那些银子你存了十几年,就这般挥霍了?”
岫昭笑道:“等你替我打下江山,不知还能不能剩,有什么可惜的?”
阗悯一怔,只道:“还是你算的精。”
“即便有剩,给他们也是还之于民,悯儿说对不对?”岫昭伸手在阗悯手上握了一下,暗暗亲昵:“我倒是没想着,你把许达说成了个大功臣。”
“你还计较这个………”
“不计较,只是事未查明,你是不想将真相公之于众了。”岫昭收回手,还站在他身边,伤腿一侧的肩头靠着阗悯。
阗悯心中依旧不相信许达会背叛他。即便真有,他也想听一听他的理由,可惜许达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
江南的雨下得淅淅沥沥,仿佛天上开了个补不上的巨口,将海里的水都倒了过来。兰璟亭捉着一只玉制笔杆,听着门外的滴答声,许久未能动笔。
正泫进屋的时候,引得一阵风扑到兰璟亭面上,让案上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了?”正泫走到案前,伸手去握兰璟亭捉笔的手。
“门关上就不冷了。皇上要不要换身衣服?”
正泫的披风上沾了水,手掌依旧是温的。兰璟亭抬头看他:儒雅俊逸的眉眼间带了几分疲惫,想来是出去一趟累着了。
“折子批完了?”正泫解了披风,撂到一边,半圈着把兰璟亭囚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嗅他发鬓和颈间的味道。
兰璟亭放下笔,胸腹被他压贴在了桌沿上,隐约有些生疼:“差不多了。皇上要看一看么?”
正泫似是觉察到他不舒服,笑道:“嘴长来就是要说话的,难不成想与朕亲近,疼也愿意?”
兰璟亭嘴角一动,忽又抓紧了案上那支笔。
“不许抓。”正泫瞄了瞄那支岫玉制成的笔杆,从兰璟亭手中抽了,抛到一边。“你与朕在一起,怎么还会想他?”
“想谁了?”兰璟亭皱着眉,艰难着转过头,不料被正泫拽着胳膊拉了起来。
“你方才就盯着这笔发呆,朕在外头看见了。”
兰璟亭心中一惊,正泫偷看他?
“在臣眼里那就是一支笔。皇上是睹物思人,要硬赖我头上了。”
正泫盯着他的眼,手指捉起他下巴:“是么?朕出去大半日,也没见你这么想朕。你想不想?”
兰璟亭心中大笑他荒唐,口中依旧软道:“想。”
正泫见他睫毛低垂,模样温婉可人,嘴唇一低靠了上去。
兰璟亭受着他被风冰冷的唇,闭上眼与他亲了一会儿,寻着空隙道:“皇上出去不顺利,何不与我说一说?”
正泫摸着他脸道:“文绚聪明。外头半数百姓流离失所,雨过之后恐是还有疫病流行,朕也会愁如何处置。”
兰璟亭握住脸上的手:“这事我已写了一份折子,皇上要不要看看?”
正泫颇为意外,看了会儿他道:“怎么早不说?”
兰璟亭低头不语,从一堆奏折里抽出一份递与正泫。正泫刚要拿了看,门外传来随行太监黄远的声音:“皇上,篁明宫傅筝求见。”
正泫眉头一皱:“她不是跟皇后去了源城?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兰璟亭斜睨着大门道:“或许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大事用得着她来报?”正泫似乎不太满意,脾气也渐长,对门外道:“传她进来吧。”
“皇上要我回避么?”兰璟亭倒是想听傅筝有什么事,心口不一地问了一句。
“不用,料想也没什么。”正泫抚过兰璟亭的发,适时抽回了手。
片刻之后黄远躬身开了门,门口处出现一袭鹅黄短裙。傅筝手中捧着一方一尺多长的正方形黑漆木盒走了进来,伏跪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93章
正泫看着她膝前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傅筝抬头道:“外头还有一物,请皇上准许黄公公拿进来。”
兰璟亭心道她没一并拿进来,莫不是什么兵器?正泫听她这般说,出声喊道:“黄远。”
黄远听得他唤,进门跪在傅筝旁边,双手托起一物,举过头顶:“皇上。”
正泫盯着那柄剑,好一阵子没作声。
黄远手中的正是红郢。
正泫走到他跟前,忽然将剑抽了出来。如假包换,就是岫昭的随身利器。
兰璟亭仿佛受了极大打击 ,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他看看红郢,再盯着地上那方黑漆盒:“这是……不是——王……皇上!”
正泫举起红郢,正要从傅筝头上落下去。兰璟亭奔上前去,及时缚住了他手臂。
“文绚,你做什么?”
傅筝吓得跪坐在地,退了两步道:“皇上请听我解释……”
“解释?”正泫脸上冷得没了血色:“你知道他是谁?知道你还敢动他?!你不光敢动他……还……”他说到后面,声音忽然哑了,数次想说却没发出声来。
兰璟亭见他急怒交加,怕要气出病来,劝道:“皇上先听她一说,弄清楚怎么回事。”
“朕不管她怎么回事!朕要她死——”正泫气息依旧不稳,举起的手力量大得骇人。兰璟亭双手唯恐拉不住他,喊道:“黄公公——”
黄远这时仿佛也看明白了什么,哪敢起身帮忙,只是颤声道:“皇上保重龙体…………”
傅筝眼见正泫盛怒要斩了自己,慌忙打开木盒盖,求道:“皇上听属下解释!”
正泫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了那方黑盒子。一尺见方的剔透漆盒里,静静躺着一人。这人面色皎洁如月,神态安详,仿若神祗一般。虽是没了生气,依旧出尘绝伦,美得飘逸俊秀。正泫望着这颗头,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是谁?”
兰璟亭震惊过度,手臂忽然垂了下来。“穆先生………”
“文绚认识他?”正泫总算冷静下来,把黄远手中的剑鞘拿过,将红郢还入鞘内。
“穆先生是在世华佗,一向与世无争,为什么……他……会遭人如此对待?”兰璟亭攥着衣袖,忽也恨起傅筝来。
“原来是个大夫。”正泫道:“我是不是从前见过他,总觉得有些面熟。”
兰璟亭道:“皇上并未见过。多年前他到王府求药,王爷怜他,收他做了奉天钱庄掌柜,一直待在陇西。”
“这就怪了。”正泫注视着穆言道:“如此人物,可惜了。他怎么死的?”
傅筝眼前的危机总算过去,呼了口气道:“他,他持这把剑冒充……冒充王爷,最后刎颈而亡。”
“你的意思是,曦琰把这把剑交给了他?”正泫抚着剑鞘上的刻字,这剑当初做出来便只有两把,岫昭也从未丢过它。
“是。”
“就凭这把剑,把你们都骗了?”正泫将红郢抬到眼前,仿佛能透过剑看到岫昭的影子。“所以,你违抗朕的意思去捉他?还失败了?”
“当时王爷在垝城,也不知做什么。我们接到线报,便想捉他回来解皇上之忧。”傅筝低着头,不知正泫会如何处置这事。她先一步将剑带回来,就是怕正泫秋后算账,怪他们抗旨不遵。奇怪的是当初皇后洛子芸接到他一封去源城的信,而她在垝城的时候又接着一封。傅筝也怀疑过其中一封有假,不过两封信字迹相当,内容也一致,她便不敢在正泫跟前提。
“朕叫你们去源城,为何你在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