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胤空口答应,原是想让阗悯放他出去,至于李龙吟撤不撤,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本没什么大局观,只要自己的愿望满足,别人怎样毫不重要。此时他若不和岳冰一起走,恐阗悯生疑,也只得硬着头问:“她们去了许久,怎么还不回来?”
岫昭忽抬起头看着他道:“你要是忍不住了,就在这儿解决吧。”
岫昭的话与他本人的模样有强烈的反差,罗胤一时不能适应,只尴尬站着,不时望向棺材的方向。
“怎么那里边的人能活过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罗胤僵着脸皮笑肉不笑:“我这不是……好奇那、那里边怎么会闻着有香味。”
穆言的棺材开了一个缝,非但没有尸臭,反倒有股药香从里头飘出。阗悯听他一说也觉得奇怪,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葬的时候多加了许多药材,暂保得穆言尸身不腐也是可能。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见着不远处龚昶奔回,鸳鸯钺执在手中,显然是刚打了架,或者即将要打。可她只是带着岳冰去方便,又怎会打起来?
龚昶转瞬便到跟前,眼中却始终只盯着罗胤,一言不发便向他动武。岫昭双目一眯,鼻腔里轻哼一声,注意力依旧在一旁的棺材上。
阗悯道:“龚掌柜。”
龚昶攻势凌厉,抽着空回了他一句:“小王爷莫急,等我收拾了他再慢慢跟你说。”
罗胤抽了背后铜笔抵挡龚昶,心道不好:岳冰没有一同回来,是不是已经把他卖了?他心中既不信岳冰,这时只想着撤,与龚昶越打越远。
岫昭见着棺材上最后一颗元宝钉拔出,脚下一蹬站起身。阗悯亦是心中激动,与他相携走了过去。众人得他二人下令,一齐施力,把棺盖抬到一边。棺内一股浓郁药味四散开,岫昭目光由地上挪到了棺材里。
棺中一具人形由白纱盖着,白纱上散着大片大片的药材,想来是有心人弄的。岫昭叹息一声,望了望阗悯道:“悯儿替我掀开,让我看看他。”
阗悯见他情绪还好,点头道了一声好,半蹲了身去揭穆言头上盖着的白纱。可白纱之下哪里有穆言?阗悯揭到一半,发现白纱下覆着的只是一个圆枕,再拉开纱布一些,见着的是一具被割下头颅的躯体。
阗悯迅速将白纱重新盖了起来。
“这不是穆言,曦琰别看了。”
岫昭听着一愣,继而道:“不是穆言那是谁?为何不能看了?”
“面目不雅,怕是会吓着你。”
岫昭道:“我见的死人不少,不害怕这个。若不是穆言,棺内谁放的这么多药材?”他心中盼着与穆言再道声离别,现在反而是不依了,坐在了棺材沿上,伸手去拉尸身上的白纱。阗悯攥着纱布一头,岫昭没能拉动,便从下方掀出一个角来。
棺中人一袭白衣,还穿着生前的鞋,只是下摆上沾着大片褐黑色污迹,是干涸的血液。岫昭的眼忽然就润了,望着他腿上的点点污迹发呆。
“让我看一眼。”岫昭抬头望向阗悯,眼底的执着让阗悯一震。
阗悯心知也瞒不过了,索性站起身,重新抱了岫昭走到棺材头:“要看便看,看了可要忍着。”
“嗯。”岫昭道:“是你骗我,还是岳冰骗我?”
阗悯侧过眼,低声道:“是我眼拙,可能……认错了吧。”
岫昭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捞白纱。他拉到一半,忽然双手一同协力,越拉越快,将整片纱布都掀开了。阗悯见他这般,只怕他出事,伸手按着他的肩。
岫昭望着棺木中不完整的遗体,木然道:“难怪你这么说。他人去了哪儿?……他的头去了哪儿?”
阗悯道:“这可能要问岳冰了。”
岫昭忽然抓着阗悯起来,开口道:“他们怎么敢这么送他来?他们还想让人撤兵?”
阗悯此时已经从悲恸中醒来,脑中异常清晰:“这最后一面,真不如不见的好。穆掌柜要是还在,他们能不送来么?”
岫昭望着远处大开杀戒的龚昶,凉凉笑了起来:“看来丫头是知道什么了?”
阗悯同他一样想法,只做了默认。岳冰没有同龚昶一起回来,可能到了别的地方,最有可能是去了叶凌那里。龚昶要杀了罗胤,想必是觉得他没了价值。
这时候他不担心龚昶,只可怜龚昶的对手。这“来使”龚昶能杀得毫不犹豫,必是有了她不得不杀的理由。
罗胤在龚昶手下走招不多,便意识到龚昶是在玩他。他跟不上龚昶的速度,却只是受轻伤,或在手臂,或在大腿,更有时候鸳鸯钺的刃口会划在他脸上。从两人交手开始,罗胤受伤不下十处,却不致命。龚昶的做法无疑是一种酷刑,堪比凌迟。
这种可怖的想法是他半途出现在脑中的,他也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持久战对任何一个力量欠缺的女子都是弱点,既然对方不下狠手,他坚持到后面或可以反败为胜。
空中适时响起一声佛号。罗胤原想着是救兵,希望却在下一刻便破灭了。来人不是了因,是那日拦着他们不让追击龚昶的和尚。
龚昶听着这声佛号,出手忽然变得又准又狠,招招不离罗胤的脖颈。罗胤躲闪不及,脖子上已有数条血痕。他尤自苦撑,大叫道:“又不是我杀了他,你找我拼命作甚!”
他话语间一时不慎,喉咙中忽然滚出一串血珠子,溅在地上老远。罗胤一脸不相信,刚用手捂住脖颈,另一侧颈项又吃了一刀。
“女施主好重的戾气。”
龚昶听着了缘说话,开口道:“我以为大师要叫我回头是岸,让我放下屠刀,没想到不是,是我把人杀快了。”
第295章
了缘双手合十,闭上眼默念,似在替罗胤念经超度,片刻后方才睁眼看龚昶:“是贫僧害了他。”
“大师即使不出现,他也会死。”
罗胤的颈间还在汩汩淌血,龚昶看着倒在地上的罗胤,眼里冰冷:“他逼死穆哥哥,怎么还有脸送他回来?竟然还送回的是……是……”龚昶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眼又红了。
了缘道:“纵然他们有错,可是穆施主也未必想活着。”
龚昶驳道:“他即便要走,也应好好与我们道别,不应当就这么去了。大师是帮手,还是敌人?”
“阿弥陀佛。”
了缘没有立刻答她。龚昶明白,了缘替她挡住追兵,至少不会是正泫的人,可他可惜罗胤的死,就是让人如鲠在喉。
“贫僧来见王爷,是想化解这场浩劫。”了缘道:“王爷不该惊扰百姓,更不该让二十万大军南下。”
“要不是他们害死穆哥哥,谁想围城。”龚昶道:“王爷不与人争,又有谁放过他?他已经忍了许多年,如今还瘸了,大师怎么不可怜可怜他?”
“所以贫僧前来是助他。”了缘道,“圣上若是想他死,又何须等到现在。今生种种皆前世因果,贫僧法号了缘,是来了却这段缘。”
龚昶压根听不进:“大师该劝的是皇上,而不是我们。至于什么缘不缘的,我没兴趣听。”
了缘叹了口气,依旧坚持:“贫僧求见王爷一面。”
龚昶心知拦他也无用,只道:“大师请随我来。”
岫昭阗悯二人此时已经重新让人合上了棺盖,按原样将钉子钉好。
阗悯见得龚昶带人归来,只道她已经将人处置完,身后跟着的和尚他却未见过。了缘到了跟前,见阗悯打量他,略一低头道:“王爷千岁,这位是阗将军?”
阗悯看着他道:“不错,在下阗悯。”
了缘见他面相儒雅俊逸,却一身戾气不散,惜道:“贫僧四年前便听说过将军,那时将军以一人之力取鬼方王首级,举国轰动。”
阗悯面上平淡:“是有这事。”
“有机会见到将军,贫僧对坊间传闻更深信不疑了。”
岫昭听得眉头一扬:“我也久未见大师。大师怎么一见面就赞起我家将军来了?”他言语间已经把阗悯唤作了自家人,不再提他是大祁的将领。
了缘缓缓道:“已有十年了吧。王爷风华不减当年,贫僧惭愧。”
岫昭手挽在阗悯臂上,在他身上借了些力,又似在宣告阗悯的身份:“大师这话说给我这个瘸子听,确实应当惭愧。我何德何能,能引得大师前来此地?”
了缘道:“贫僧来此,是要助王爷了结心愿。”
了缘的话让岫昭揣摩他的动机:了缘云游各地已有多年,岫昭一度以为以后也见不着他,没想到此次能在这样情况下见着,说要助他?
阗悯侧目见他不答,唤了一声:“曦琰在想什么?”
岫昭道:“了缘大师当年教了我半年的少林心法。”他说起过往种种,更像是在与阗悯介绍。“可也不单是我,还教了我皇兄。”
他兄弟二人理当是同一待遇,阗悯倒觉得此事意料之中。
“大师当年不偏不倚,对我兄弟二人一视同仁,如今怎么说要帮我来了?”岫昭问的正是他想不出的缘由:了缘当年就不偏他,如今又怎会倒向他?
了缘低头道:“看来不说清楚,王爷是不会让我留下了。”
岫昭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还要多谢大师让丫头脱身,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大师的诚意。”
阗悯望着岫昭欲言又止,最后道:“有什么话进帐里说吧。”岫昭态度又有些赶人的意思,他却觉得可以再细问一下了缘。
岫昭一接着他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微微有些介意。阗悯忽然伸手连着他的手臂一箍,半抱着他往大帐里走。
岫昭想想也不坚持了。
了缘见他二人亲密无间,摇了摇头,只觉着这一场兄弟之争难免。
阗悯带着岫昭坐下,这才打算替他开口。龚昶此时也跟了进来,面向门外,一边听里边动静一边瞧着外头。
了缘瞧了龚昶一眼,又回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王爷……”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二人你可放心。”岫昭腿不能叠坐在木椅上,阗悯只守在他身边,与了缘面对着面。
了缘默了片刻道:“贫僧不久前见过太后。”
岫昭还握着阗悯的手没松:“然后呢?”
阗悯心道这事又触着他不愉快的回忆,只听了缘继续说。
“太后知道王爷受苦,于心不忍,与贫僧说了些当年的事。”
了缘的话说得不明不白,阗悯似是能猜着,又不能肯定。岫昭道:“当年?她当年做了什么现在后悔不是晚了么。她看着我断腿也不来关心,见着我出京倒是于心不忍了。”
阗悯手上被岫昭抓得发紧,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怒气。
了缘道:“她有她的苦衷,王爷和皇上是她的手心手背。”
阗悯插道:“她当初既然选择了皇上,就没有放不下一说。”
从前岫昭后院的人也有太后送来的,这位母亲不光是把小儿子的东西给了大儿子,还要监视他的动静。阗悯初识岫昭的时候也因为他的臭名声对他有诸多偏颇的看法,现在想来岫昭那时也是有口难言。如今二人惺惺相惜,岫昭过往的那些委屈仿佛加在了阗悯身上,让他对了缘的说法莫名反感。
岫昭目光盯着地面,阗悯替他抱不平,他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这好像又让他直面他是“被放弃”的一个。这像一具无形的枷锁套着他。多年来他未曾问过母亲的想法,也并不想去接受和原谅。仅仅是因为正泫是长子?可正泫要杀他,她作为一个母亲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忽然不思进取,变得纨绔放纵的理由。
正泫才是她的心肝,他算什么?
岫昭侧着脑袋,根本就不想再听下去。
了缘道:“王爷听贫僧一言。太后的意思,是想贫僧来劝劝王爷,化解这场灾难。”
“她应当去劝皇上,把皇位还回来。”阗悯忽然挡在了岫昭和了然之间:“凭什么只让曦琰受委屈,我不同意。”
这两天会按任务更1w左右。
第296章
了缘也似乎预料到他二人在一起没那么好劝,只得继续道:“太后已见过皇上。”
“他们天天见,有什么奇怪的。”岫昭望着阗悯的背,生出一份安全感来。太后在不在乎他都无所谓了,至少现在阗悯在乎。阗悯在乎,他心里的空虚和落差就被填满,不似那么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