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洄轻缓道:“你真的什么都愿做?”
纪榛不知对方会提出怎样刁钻的条件,艰难点头。
“若是本殿要你同我春风一度呢?”
分明只是轻声的一句,却有摇山荡海的威力,纪榛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神色认真的李暮洄。他胆战心惊,强迫自己还跪在原地,涩声道:“殿下,我已成婚.....”
纪榛眼前浮现沈雁清的容貌,仓惶不已。
李暮洄冷笑道:“本殿自然知晓你与沈雁清有婚契在身,可不也是你应承的万事可做?时光不等人,多拖一刻纪决多一分送命的危险。”他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你大可求沈雁清救你兄长,可也要想想沈雁清听从何人.....”
最后一句似警钟在耳边敲响。纪家没落,沈雁清何尝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早就不敢对沈雁清抱有丝毫奢望。纪榛胸膛起伏,握紧了衣袍。
“本殿不是沈雁清,没那么多耐心等你抉择,只数三个数,愿与不愿,你自作定夺。”
不等纪榛有反应,李暮洄已经自顾自地倒数,“三.....”
“殿下!”
他还想求李暮洄收回成命,可对方半点儿不停,“二......”
纪榛咬得牙根都在打颤,脑中闪过太多画面。身着状元袍意气风发的沈雁清、死不瞑目的父亲、于皑皑大雪中挺立的兄长,被迫离京驻守疆外的蒋蕴玉。爱恨情仇,皆在这短短一瞬里。
最后一声数下,纪榛满眼泪光,“我愿。”
语气饱含屈辱与痛苦。
门外,风尘仆仆赶到的沈雁清十指紧握,颈间血管浮起。
纪榛僵直地跪在地上,李暮洄取了长条的墨色布帛要蒙他的眼,纪榛如同被冻结了一般,双臂绷紧,任由眼前光明被遮去。
“在此候着。”
李暮洄起身,将魂飞天外的纪榛关在屋内。他行至门前,望着因倍道兼行而满身尘土的沈雁清,压低声音,“你都听见了,这样一个三心二意的妻子,你竟还要留?沈雁清,莫要让你的忠贞皆不移成为一个笑话。”
沈雁清唇色苍白,定定道:“他有苦衷。”顿了顿,语锋锐利,“倒是殿下言而无信,真叫臣寒心。”
李暮洄咬牙,“区区一个纪榛.....”
“是,在殿下眼中,纪榛渺不足道。可对臣而言,这世间无人比他更赤忱,也正是一寸纯心,才叫殿下一而再地不顾君臣之谊。”
李暮洄双眸一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沈雁清确凿不移地道:“臣心知肚明。莫说今日无事发生,便是殿下强人所难,他也依旧是臣唯一的良妻。”
这是沈雁清初次如此清晰地挑明自己的心意,他话罢,不顾李暮洄骇然的脸色,推门进屋。
背对他跪立的单薄身影听见声响,如同被野兽叼住了脖子,只是一个背影也能察觉出他的惊恐。
沈雁清低头瞧向自己的小臂,先找了白巾扎紧在脑后捂住口鼻才缓缓靠近。
纪榛抖得厉害,待他站在身旁,颤巍巍地抬起脸,牙关上下碰撞,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蹦出两个轻飘飘的字,“殿下.....”
眼前人是他的妻子,却唤了旁的人,沈雁清痛彻心扉,蹲下身,想要搂纪榛。
纪榛蒙着眼,不知来人是谁,只是被碰一下,就本能地反抗起来。他终究是受不了这等辱没,往后倒去,“杀了我吧——”
沈雁清一把扯下被泪浸湿的布帛,纪榛逃避地闭着眼,嘴里反反复复说着杀了他。
“是我。”沈雁清握住纪榛的双肩,把崩溃大哭的身躯往怀里搂,“纪榛,是我。”
纪榛听见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仍是疯狂地推拒。
原先天真烂漫的人被折磨成这副癫狂模样,沈雁清万箭穿心,一遍遍拍着起伏的背脊安抚,“是我.....”
纪榛哭得全身痉挛,瑟瑟睁眼,待看见那双清冷的桃花眼时,喉咙里发出兽类悲鸣般的呜咽声。
沈雁清望一眼他青紫的颈部,心脏骤缩,几瞬,将他抱起,“我们回家。”
纪榛缩在温热的怀抱里,呼吸沉重,走出房屋见着青天,被光明刺得流泪不止。
他见着站在檐下面色阴翳的李暮洄,畏惧过后,挤出字来,“沈雁清,我兄长.....”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是李暮洄的探子。
“殿下,前吏部侍郎纪决于流放途中感染瘟疫,暴毙身亡,尸骨已丢弃到山岗被鬣狗分食。”
平地一声惊雷。
纪榛挣扎着落地,撕心裂肺的痛袭来,需扶着沈雁清的双臂才能站稳,他抬起赤红的眼睛,“他胡说八道什么?”
沈雁清想要搂住他,他却苍茫地往后推,先看看李暮洄,又盯着沈雁清,痛苦摇头,“你们是一伙的,我不信你们,我不信.....我要去宁州找兄长。”
他跌跌撞撞往前行,沈雁清拽住他的手腕。
恨如天,怨似海。
纪榛悲怆下口不择言,凄厉发问:“为什么不是你?”
沈雁清似被箭钉在原地,怆痛至极,不是他什么?不是他感染瘟疫,亦或者死的不是他?
他忍下心口剧痛,一记手刀落在情绪崩溃的纪榛颈后。
他重新抱稳纪榛,看向李暮洄的方向,眼底寒凉,不卑不亢道:“臣未曾后悔追随殿下,可从今往后,这条大道恕臣不能再与殿下同行。”
搅乱一池平静的湖面无需多大的风力,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石子也会掀起泛泛涟漪。
沈雁清步履坚定地抱着纪榛走出三皇子府,将人安置在马上,用披风盖严实,寒风一吹,他别过脸剧烈咳嗽起来,心肺仿若火烧一般的灼痛,眼前更是阵阵白光。
他抽出匕首,抿唇割破掌心,再竭力地握紧粗粝的缰绳,用肉身的疼痛维持清醒。
沈雁清将纪榛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驭马离去,一句“回家”散在风里。
平生太过小心,一朝起意,言不可尽,情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经历了父亲惨死、兄长流放、心上人暗杀自己、目睹行刑,榛榛没精神错乱已经很幸运了。至少目前这一阶段,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天真可爱,也不可能再信沈大人,“发疯”才是正常的。
第49章
拖着病体日夜兼程赶回京都的沈雁清到府邸后门已是极限,若不是裕和早带来了人在门前等候,他怕是要摔下地。
沈雁清皱眉忍过晕眩,用最后的气力将纪榛抱回主院。
等将人安顿好,裕和来报说小茉莉听闻了纪榛被囚在三皇子特来府中相见。
自小茉莉给寒山寺的纪榛送信后,沈雁清就更是不让他二人见面,可眼下纪榛已近崩溃,若是能见着熟人也许会有几分松怀。
沈雁清沉吟片刻,终究道:“放他进来,你在此处看着,他与少夫人一言一行都要向我汇报。”
在纪榛醒来之前,他要想个说辞安抚对方的情绪。
沈雁清迈开沉重的双腿,推开书房跌坐在凳上,掌心的皮肉已被缰绳磨得烂成一团。他需得借助这股强烈的痛感驱赶不断侵体的倦意,并未处理,只随意拿了布帛裹住不断往外渗血的掌,闭眼思索。
纪决命丧流放途中的消息是两天前传到他耳中的,他在锦州公务缠身,也分出了精力派人去探查此事的真实性——纪决身上有他在狱中给的凝息丸,服下药丸即可闭息两个时辰,明面看起来与死尸无异。
以对方的才智,随时都可以设法脱身,可偏偏是在瘟疫肆虐之时传来如此噩耗。
他如今也分不清纪决是金蝉脱壳,还是当真已经身亡命陨。
沈雁清头痛欲裂,仿若在一团麻线里找那根怎么找都找不到的线头,从未有过的思绪紊乱。他将掌心贴在额头处,用力地摁住了,依旧没能恢复往日的清明。
沈父从奴仆口中得知沈雁清回府,大惊失色,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生怕儿子被问罪,第一反应便是要将沈雁清赶回锦州去。
沈雁清扎着厚重的白帛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人近身,再三保证明日天一亮就回程。
沈父指着他,“你糊涂,你糊涂啊!”
沈雁清何尝不知此举会落人话柄,可他在百里外归心却似箭,务必确保纪榛安危才能稍稍安定。
他有些发虚,身上冷汗涔涔,这是感染瘟疫最初的症状。
诸事不顺。
不论纪决是生是死,当务之急是要让纪榛宽心。在意识混沌的情形下,沈雁清做出了不够理智的决定,找出宣纸再次临摹字迹,极为简洁的两个字,“待归。”
“榛榛,敬候佳音。”
“兄一切安好,勿念。”
之前交给纪榛的两封信一真一假,皆是为了挽留纪榛。
可曾尝到甜头如今又神昏意乱的沈雁清忘记了,同样的招数一回有效,用得太多,终将遭反噬。
—
纪榛从噩梦里惊醒,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微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
侯在一侧的小茉莉连忙上前,“纪榛,你还好吗?”
吉安见纪榛终于醒了,小跑着出去,“我给公子端参汤压压惊。”
纪榛满面苍白,唯眼尾发红,呆滞地转眸看向小茉莉,几瞬,颤声,“小茉莉,我哥哥,哥哥.....”
他咬住唇,咽不成声。想到昏迷前一幕,眼里又迸发出血恨,手忙脚乱翻身下榻,见着裕和,怒目切齿道:“沈雁清呢?”
“大人在书房,少夫人先歇息,他待会就会来.....”
纪榛闻言,大步往屋外走,被小茉莉拦住,“你方醒,不宜吹风。”
他浑身发麻,摇头,小茉莉重重地握住他的手,“听我的话,先坐下。”
指尖触到温热的玉石,纪榛呆呆地低头看,见到一只通体苍翠的镯子挂在小茉莉的腕上,几乎是一瞬间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小茉莉深深凝望着他,道:“我知晓你痛心纪大人,可也得紧要自己的身体,你若出事了,纪大人在天之灵如何安乐?”
纪榛眼眸闪烁,浓睫一抖,清泪流淌,并未再阻止小茉莉拉着他坐下。
裕和看着二人悠悠叹气。
吉安很快就端来参汤,在小茉莉和吉安的轮番劝说下,纪榛勉强含了两口,可神情仍是呆呆的,就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
三人脸上都有泪,小茉莉苦口婆心劝说,无法是些“斯人已逝,节哀”之语,亦或者搬出纪决定希望他好生过活等等。纪榛只听,不怎么搭腔,含泪的目光转啊转,总不经意地望向小茉莉的手腕。
裕和得了沈雁清嘱托,一刻不敢游神,将三人的谈话记了个真真切切,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之处。
待小茉莉离开时,纪榛还是懵懵地像座木雕似的坐着不动,直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他才缓缓抬眼。
春日黄昏,沈雁清一身黛蓝劲装站在金煌煌的院落里,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因着赶路,有几缕细碎的发丝垂落在眼尾,被微风吹拂轻轻荡着。
纪榛的目光隔着雕花的木门、高耸的栏杆、发芽的枝丛、冒苔的台阶,隔着风、隔着日,穿过情深与意仇,迈过春秋与晨夕,静默地、沉寂地与沈雁清对视。
回不去的从前,留不住的现刻。
这样近,又那样远。
纪榛站起身,扶在桌面的手慢慢收成拳。沈雁清确染疫病,即便深想上前拥住纪榛,也不得不驻在原地。他在纪榛发问前将密封的信笺递给裕和,由裕和交予对方。
等纪榛打开信封,他道:“今早收到的信。”
纪榛看着宣纸上熟悉的字体,忽感通体生寒。他抬眼望向沈雁清,对方却不若平时那般直直与他对望,而是微微地错开了视线,又接着沉静地说:“三殿下为挑拨你我不惜捏造纪决的死讯,你莫要相信。”
又是挑拨?纪榛不解,一条船上沈雁清和李暮洄为何总是要掺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他。他将宣纸捏得发皱,艰涩地咽下惶恐,问:“我哥哥到宁州了吗?”
沈雁清脑中如有斧凿在敲,阵痛异常,听觉也不大灵敏。他握紧血肉模糊的手,才回:“当是要到了罢。”
纪榛的一颗心栓了巨石般往下沉,一路沉到了湖底。
他垂下脑袋,想笑,挤不出笑容,只低声说:“哥哥没事就好。”
沈雁清见纪榛冷静下来,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可触及自己遮掩好的小臂,又强硬地将步伐收了回来。他本该慰抚好纪榛便即刻回锦州,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毅力,他静看纪榛片刻,不舍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今夜不能陪你,明日就得启程。”
纪榛看着对方倦态毕露的眉眼,到底颔首,“一路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