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三道

作者:三道  录入:04-16

  纪榛咬得牙根发软,猛然掀帘现于白日当中。
  他见着尘土飞扬里,沈雁清脸色煞白,发冠凌乱,执剑的手微微抖着,有浓郁的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划过剑身坠入润土。
  纪榛一出现,沈雁清便晃了神。一计凌厉的剑光袭来,他躲避不及被削了发冠,束好的丝的墨发半垂于身前,狼狈不堪。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铁锈味,沈雁清往纪榛的方向慢行了两步。
  纪榛眼瞳颤悠,藏在袖里的手握得发麻,几次深呼吸后,酸楚却坚决道:“沈雁清,你放我走吧。”
  沈雁清身躯一震,僵在原地。
  正是,别有岭头呜咽处,与君生离断肠流。
  作者有话说:
  榛榛:雁子,还会再见吗?雁子,你的世界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第51章 
  城南之外肃杀气浓重得惊飞一林鸟雀。
  护卫的猛烈攻势比不得纪榛一句轻悠悠的话,沈雁清用剑驻地才得以站稳。他满身血腥,双眼赤红地望着车厢外的身影,可纪榛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再靠近一步。
  他并非不知孤军奋战带走纪榛的希望渺茫,但权衡再三还是独身前来——纪决乃朝廷重犯,若被旁的人发现他假死脱身,届时与之同路的纪榛也免不了受牵连。
  沈雁清知晓纪决对纪榛有多重要,如果纪决再次被捕,纪榛定不会苟活。
  他终是明白何为“爱生惧,爱生怯”。
  有风来,卷起一地灰土,纪决将纪榛半护在身后,道:“你听着了,如此,莫要多做纠缠。”
  沈雁清指尖的稠血滴滴答答坠落,他徐徐地往前行了一步,盯着车厢外的纪榛,少顷,咬牙道:“你我婚契未解,我凭什么放你走?”
  曾经沈雁清漠然视之的婚约,如此竟成了他挽留纪榛的唯一手段。
  可婚契仍在,人心难存。
  纪榛呼吸凝重,哽塞道:“若你愿意,现在我们便可.....”
  沈雁清近乎是有些焦灼地打断他,“我不愿意。”
  五载婚姻,落得个难堪收场,实非纪榛所愿。他眼底热意翻滚,说:“沈雁清,当年我逼婚有错在先,如今我再郑重向你道一声歉。那纸婚契,你丢了也好,烧了也罢,就当从未有过吧。”他一字一字说得艰难,“我不喜欢京都,不想再困于此地了。”
  沈雁清总是沉静的面孔犹如被打翻的瓷器,一寸寸碎裂成片,他很轻地笑了,呢喃着纪榛的话,“从未有过.....”
  纪榛竟要抹灭他们的所有。
  沈雁清再难以承受胸腔内剧痛,他用手背抹去从唇边涌出来的稠血,竭力地抬起了剑,声音沉如古井里传来的回响,“你说了不算。”
  一个决意要走,一个坚执强留,只会是两败俱伤。
  沈雁清忍着疼痛,再次与护卫缠斗。纪榛看着他被困在车轮战里,只觉痛心入骨。
  在他心中的沈雁清,当是沉稳持重的、波澜不惊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可眼前染血的身影却如同全然不知利弊,只懂得化作一柄奋战的剑,将身家性命都豁了出去,三岁稚童都知晓寡不敌众的道理,他却仍不肯住手。
  护卫之首看了眼时辰,拱手道:“公子,我等还要赶路,不宜多加逗留。”
  因着沈雁清身份特殊,护卫皆并未下死手,可他们身处京都郊外,再这样缠斗不离,唯恐惹来官差,到时便不好脱身了。
  纪决望向一侧泪光涌动的纪榛,温声说:“榛榛,回车厢内吧。”
  纪榛视线逐渐模糊,可依旧无法阻止血色朝他袭来,他颤颤地略带祈求地喊了声哥哥。
  纪决从护卫手里接过弓箭,道:“念在他曾设法救我,我不会伤他性命。”
  纪榛咽下酸痛,狠心钻进了车帘内,呆滞地坐着。
  沈雁清见不到纪榛,攻势越发凌厉,刀剑发出清脆却刺耳的碰撞声,剑身早已被鲜血浸透。
  灿灿金辉里,纪决站于车前,不急不缓地拉开了弓箭,众护卫得令纷纷退让。
  沈雁清仿若瞧不见利箭,跃步向前,剑头在地面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纪决眸中不复温润,拉弓的手背青筋浮起,唇峰抿紧,猛地释放了满弓的弦。
  利箭划破长空,发出布帛被撕裂般的声响,清晰地传到了车厢内的纪榛耳里,他双瞳一震,终究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掀帘去看。
  只见长箭穿透了沈雁清的肩胛骨,重力将他逼得倒退了两步,他堪堪站稳,从喉底涌出一口腥甜。
  纪决收了弓,沉声说:“这一箭,抵榛榛颈上伤痕。”
  沈雁清充耳不闻,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终是不堪重伤,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抬起一双冥蒙的眼,在见到泪眼愁眉的纪榛时,又有细碎的光点点透了出来。
  他徒劳地往纪榛的方向握了握,只抓住虚无的风。
  纪榛心脏像被剜掉了一块,摇头,“够了,够了.....”
  纪决替他放下车帘,隔绝了外头的景象,扬声道:“启程。”又用力捏住他的双肩,定声,“榛榛,莫要再留恋过往。”
  京都与沈雁清再与他无关。
  他听见护卫惊讶的呼叫,“那人不要命了,伤成这样还敢骑马追来?”
  马车之后,沈雁清浴血策马,可不过一里路,他眼前便模糊不可见,纪榛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追不上。
  他想起从前,纪榛跟在他身后,意高气昂地叫他的名字,被他看一眼又气弱地垂下脑袋,“我只是想你等等我。”
  沈雁清视线黑蒙,再不见朝日,重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朝远方伸手。
  “纪榛。”
  等等我——
  他终肯放下高傲的身段,求纪榛回头看他一眼,可无人听见他泣血的渴望。
  —
  沈雁清擅离职守一事没瞒得住,太多百姓在城门前见到他,天子大怒,但念在他为治灾身染重疫的份上,容许他病愈后再行问责。
  沈雁清是被在郊外被路过的官差救起的,人送回沈府,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母一见儿子满身鲜血昏迷不醒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负责治疗沈雁清的大夫把了脉,得知其在锦州待过,不再让旁人近身,又让奴仆点艾草在府内里里外外的熏了三回。
  沈雁清肩膀上是皮肉伤,取了箭头再敷药并无大碍,倒是他染疫后休整不够,且负伤在身,可谓是雪上加霜。
  “依老夫之见,当送回锦州。一来京都至今无疫,沈大人待于此怕是会传给旁人。二来院判等人皆在锦州,一旦研制出治疫的药方,沈大人也能得到及时的疗养。”
  沈母念儿心切,自是不肯。但沈雁清染疫的消息一传出去,京都的百姓无不惊慌,朝中大臣亦上奏让沈雁清离京。人言可畏,沈父在朝中当官,心知此事是沈雁清有错在先,即使再如何不忍,还是主动奏请把沈雁清送去锦州。
  沈母老泪纵横送别儿子,裕和随行。
  沈雁清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再醒来时已是在去锦州的途中。
  车厢内艾草烧个不停,裕和开了车帘通风,见着沈雁清睁了眼,喜道:“大人,您总算醒了。”
  沈雁清裹着厚重的褥子,却阵阵发冷汗,眼前亦花花白白看不真切。
  他静静地趟了片刻,脑中浮现纪榛远离的画面,斧凿骨髓一般的疼。
  裕和见他不说话,满是愧疚地说:“大人,小的无能,辜负了大人的厚望,没能看住少夫人。”
  沈雁清尝到嘴里的铁锈味,问了个了然于胸的问题,“你说,他会去何处?”
  裕和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末了安慰,“等大人病好了,还和上回一样,定能找到少夫人的。”
  沈雁清沉痛合眼,天高地远,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出京都的地界。
  纪榛现在行到何处了?到了漠北见到蒋蕴玉,是不是会彻底将他忘却?
  他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去边疆。可去了之后呢,归根结底是纪榛不再愿意待在他身边。
  婚契作废。
  沈雁清剧烈咳嗽,咳得胸腔都在震动,裕和赶忙递了白布,又见血丝。
  他浑身乏力,喝了药后又昏昏沉沉,强打精力听裕和说话,“大人,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锦州了,您再歇会。”
  沈雁清觉着累,却又无法入眠,周身蚀骨似的疼痛,强撑着到了驿站。
  陆尘和王铃枝亲自来接,一见沈雁清的情况皆忧心不已,派人用步辇将人抬到厢房。几位太医早早候着,将沈雁清围了起来。

  “确是疫症,新药在何处,先服用两剂。”
  “沈大人,此病最忌操劳,这些时日当要好生养病,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沈雁清灌了药,握住大夫的手,追问:“几日能好?”
  “少则十来日,多则数十日。”
  沈雁清闻言面色更青白,痛切道:“太久了,三日,三日可否远行?”
  太医面露难色,“沈大人,您亦见过疫民,莫说三日远行,能下榻的已是幸事,你又有外伤在身,起码十日才有起色。”
  十日,这样久,纪榛怕是已到了漠北。
  沈雁清颓然地靠回榻上,眼睛通红。
  王铃枝见他对方副萎靡模样,不禁道:“得了病就得治,哪有人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道理?”她又说,“你便是当真有什么急事,也得等痊愈再做打算。此次你擅自离开锦州,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怪罪另当别论,这锦州的百姓你也不顾了吗?”
  几人在锦州治疫,皆见识了被病痛折磨的百姓苦楚,沈雁清事事亲力亲为,王铃枝确对他很是钦佩,不知对方为何会行差踏错。
  陆尘亦不解地看着沈雁清。
  塌上之人缓缓抬眼,少顷,涩声说:“纪榛走了。”
  二人面色微变,见沈雁清抽了魂魄似的状态,竟发不出一声追问的话。
  将伤痛剖给旁人看非沈雁清之风,可除了言语,他竟无任何可排解的法子,只能任由心中腐肉寸寸糜烂,将他的气性蚕食得干干净净。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指着心口):老婆跑了,我这里也跑了5555
 
 
第52章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特属于京都的繁华和柔情被马蹄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萧瑟的北风、滚滚的黄沙、高翔的兀鹫。一架多日轱辘前行的马车陷入孤烟红日里,披霞戴月,驾车的马夫穿着棕色革装,用古怪调子高歌着塞北的民谣。
  马鞍挂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里,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厚重的帘子,车内之人靠在窗沿欣赏大漠风光。
  戈壁、大漠、高山、绿洲融为一体,雄奇壮观,远处的落日被黄沙砍去,只露出了半个圆脑袋。红光落在纪榛的眉眼间,将他的眼瞳都照成了剔透的红棕色。
  这便是莽苍的漠北。
  远方有土筑的城墙,城门大开,身挂银甲的青年架马而来,马蹄踩踏下,阵阵黄沙弥漫。
  “蒋蕴玉到了。”
  纪决一声将纪榛拉回神,二人掀帘,只见金光之下,蒋蕴玉一提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停在了车前。他身姿挺直端坐于马上,姣丽的瑞凤眼微动,对上了纪榛的目光。
  半年不见,蒋蕴玉越发英姿飒爽,原先白皙的肌肤被漠北的风吹成小麦色,与这大漠相得益彰,更添风采。
  纪榛感慨对方变化之大,有些发愣,直到蒋蕴玉轻巧下马来到他跟前,朝他挑了挑眉,“怎么,累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回神,笑了笑,“我何等荣幸,能得怀远大将军亲自来迎。”
  “谁说我来迎你,我就不能是来接纪决哥的吗?”蒋蕴玉看向纪决,问,“一路可顺利?”
  纪决颔首,“快夜幕了,进城说。”
  蒋蕴玉上马跟着马车行,纪榛未进车厢,和马夫与吉安一同坐在车板上,两条垂在外头的腿晃啊晃,他时不时摸摸马屁股,和蒋蕴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今夜在外头设篝火晚宴给你和纪决哥洗尘,在场的都是我的心腹,敞开了肚子喝酒,醉了便一觉睡到天光。明日我带你去逛市集,这里的市集可和京都不同,都是些稀奇玩意儿.....”
  纪榛尚未从舟车劳顿里走出来,吹着凌冽干燥的风,听着蒋蕴玉介绍大漠的人情,不禁有些恍惚——九日之前,他还在京都里做困兽斗,而今却地阔天长任他飞翔,这二者太过极端的对比令他茫然。
  更别谈他常常想起郊外的血影.....
  “纪榛,你在听吗?”
  他摸着粗糙的马毛,嘟囔着应了声,忽而想起蒋蕴玉只骑了一匹普通的黑马,噫了声,“你怎的不骑赤金?我从前答应他等他回京都要给他喂春草,没想到竟是我来了漠北,春草是喂不成了,我去戈壁上摘些新枝给他倒是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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