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回纪榛只是笑了笑错开话题,“我找你,是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纪榛从怀里拿出祖母绿袖扣,玉石在烛光里莹润透亮。
蒋蕴玉细细思量才记起这丢失多年之物,面挂惊讶。
纪榛抓着蒋蕴玉的手腕,把袖扣放在对方掌心,想了想道:“小茉莉收拾物件时拾到的,托我还给你。”
蒋蕴玉不以为意道:“都这样多年了,竟也完好无损。”
他随意抛着袖扣,又在半空握住,继而深深凝视着纪榛,轻声道:“这算不算一种失而复得?”
纪榛退后一步,拍拍自己的手说:“袖扣还给你,我回去了。”
蒋蕴玉却错身拦住他,深吸一口气唤他的名字,“纪榛.....”
他与蒋蕴玉只一臂距离,抬眼与之灼灼的目光对视,赶在蒋蕴玉开口前说:“我如今只想和哥哥平淡过活,旁的都不愿多想。”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彼此都知晓其中深意。
蒋蕴玉眼眸微暗,一瞬,到底放纪榛离开,只是又问:“你真的不想摸摸我的军袍吗?”
纪榛摆摆手,“小将军的军袍可是上阵杀过敌的,岂是我这种凡夫俗子随意碰得.....”
蒋蕴玉目送之大步走出营帐,少刻,随手将袖扣关进了木柜里。
纪榛踩着细沙,抬头望向皎洁的天镜。他没有通透的玲珑心,揣测不了任何人的情意,唯独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匿本心。
七日后,纪榛从兄长手中收到了小茉莉的来信。信中言小茉莉已在乡下安顿,结识了一个性情温吞的教书先生。
“他太逗趣,明明是秀才却不去考科举,非要留在这穷乡僻壤与孩子堆混作一团,当真是没有上进心。那日在自家门前见了我,竟摔了一跤,我好心给他送跌打酒,他连说话都结巴了.....”
纪榛仿佛能听见小茉莉清脆的音色,笑不可仰,笑着笑着却有些眼热。
这世间有太多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不论对错,只关风露。
—
有书记载,瘟疫之恶。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绿摇灯。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瘟疫迟迟得不到压制,甚至愈演愈烈,每日拖到乱葬岗焚烧的无名死尸数以百计。天子为阻止瘟疫蔓延到其余地界,下令封锁锦州,城内百姓昼夜哀哭,如人间鬼城。
整一月,沈雁清身上的皮外伤已见好,每日大碗大碗的药灌下去,却还是咳血不止,总归吊着一条命。
院判研制不出新药,朝廷派了新的医士,又悬金广纳江湖大夫,不少有志之士奔赴锦州一同抗灾。
沈雁清面上时刻围着布帛,他如今已能下榻,日日穿梭于坊间。一来确保有粥可布,二来安抚百姓,三来记录灾情。
街尾,有巡逻的官差正拿着棍棒威吓想要闹事的流民,天灾之下滋生了太多的恶念,锦州除了难逃疫病魔爪的可怜百姓,亦有在恶徒手中无辜丧命的良民。
前些时日,王铃枝的父亲修书送来,强令王铃枝回京,可王铃枝何等英豪女子,直将家书烧成灰,与陆尘坚守此地。
沈雁清方走过街巷,就见二人比肩同行,好一对乱世中的金童玉女。
不知纪榛在遥远的漠北可否也会分出一时半刻思念他.....这二者并未有任何关联,但沈雁清便是总能在任何时辰牵挂起纪榛。
他现今被困在锦州不得出,与此同时,又在不舍之余有些庆幸纪榛远离这阿鼻地狱,如此方可保安乐无恙。
沈雁清以手抵唇咳嗽几声,望着这满目疮痍,心中悲痛不已。
一回首,烟雾缭绕,人鬼同哭。
“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地母,洒酒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天雨.....”
何日复太平。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咳血):老婆你在漠北要好好的哇,这些苦就让我一个人来受吧555
这几章都会belike:
漠北:大型旅游纪录片
京都:哑巴新郎(76集无删减版)
第54章
“南方的瘟疫好生厉害,死的死,病的病。陛下下令封锁了好些个城镇,又派重兵日日镇压城门,纵是如此,京都也出现了疫病,真是凶险呐。”
“锦州那处最是可怕,与人间炼狱有什么分别?”
纪榛站于石槽边打水,竖耳听不远处的两个小兵坐在大石上谈话,木瓢舀满了水,哗啦啦地倒进桶里。
“我阿哥前日方从南面回来,路过锦州时问了一嘴,听说治疫的主事官也患了疫病,躺了小半月呢.....”
水瓢咚的一声掉进石槽起,溅起的水珠打湿纪榛的脸颊,这声音也将说话的小兵吸引了过去,“秦小兄弟,没事儿吧?”
纪榛勉力笑笑,摇了摇脑袋,提起打满水的木桶准备回营帐。
走出几步,又听得身后的议论声,终究是无法克制自己地回过头。他问得很是小心,“锦州的主事官姓甚名谁?”
小兵搔头,“好像是姓.....”他一拍脑袋,“就是几年前那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姓沈!”
另一小兵立马接腔,“沈雁清,是不是?”
纪榛印证心中猜想,脸色唰的一变,张了张嘴,声音喑哑,“他感染疫病了?”
“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染病也不出奇,何况现在殿下还封了城。”小兵叹气,“若真是因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们说完,见纪榛白着脸傻愣愣地站着,好奇问:“秦小兄弟认识那状元爷?”
纪榛喉结滚动一下,“不认识。”
他提着木桶,失魂落魄地回营帐,吉安正在里头收拾床褥,突的听见一声重响,吓得回头。只见纪榛茫然地站着,装满水的木桶摔在地上,湿了半身衣衫,地面亦全是水渍。
吉安小跑过去,说:“公子,打水做这事让我去做就行,你快去换身衣衫,我来收拾。”
纪榛满脑子死得其所四字,神不守舍。
他早已决心与沈雁清划清界限,可在听见对方可能丧命之时,仍无可避免的黯然魂消。
“公子?”
吉安又唤了声,纪榛望着一地的泥泞,低声说:“我真是,真是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又咕咕叨叨地走到矮柜旁翻找衣物,用絮语掩饰自己的神伤,“穿哪一身好呢,这条腰带不错.....”
吉安将纪榛的异样看在眼里,边收拾地面边叹气。
他们到漠北已经一月有多,纪榛也确实很喜欢这旷荡大漠。蒋蕴玉和纪决有大事在身,不能时常陪着纪榛,他便与吉安到市集去凑热闹,每次去都提溜着大包小包回来,原先空荡荡的营帐也添置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纪榛在来漠北的路上哭了许多回,近日倒是多了些笑容,但自幼陪着纪榛的吉安却觉着他家公子并不如明面上那般畅怀。
那沈大人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他家公子念念不忘?
可吉安又哪里能明白情不自禁之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难得地没有像往常一般喋喋说个不停。
军帐里气氛肃重,长桌上摆着细致的舆图,从南至北,高山密林,流水黄沙,地势复杂且多变。
细长的指尖点在漠北的疆土上,指腹一路滑下,最终摁在一处城都。
纪决轻声说:“此路线当为最佳。”
帐里除蒋蕴玉和林副将外,还有几个将士,皆是满面严肃。
蒋蕴玉细细瞧来,道:“秦先生所言极是,上一条路线密林虽多,可地势也十分险恶,怕是会消耗将士太多体力,得不偿失。”
林副将一挥手,“我是个大老粗,出谋划策不在行,听秦先生和小将军的。”
其余将士纷纷附和,“我等愿听小将军差遣。”
蒋蕴玉感激道:“各位皆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子,蕴玉能得各位信赖是蕴玉之幸。”他又重重道,“蕴玉亦替太子殿下多谢诸位。”
自古以来,谋逆者一旦失败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能站在这处的皆已将脑袋悬挂于腰带上,随时做好了割舍的准备。
纪决将舆图卷起,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几位将士作揖告别,帐中剩下二人。
蒋蕴玉掀袍坐下,他眉心紧蹙,沉声说:“不曾想还是走至了万不得已之地。”
纪决神色自若,从容道:“既已做了决定,当不退不缩。”
蒋蕴玉称是,“如今边疆安稳,自要清君侧,扶正统,平内患.....我早已暗中修书给父亲,他亦赞同我之做法,蒋家满门忠烈,若无法脱身,死有何畏?”
二人又说了些正事,纪决这才出了军帐。谈事忘了时辰,天际已披星戴月。
他缓缓前行,近半年光景历历在目。
流放之凄苦不堪言状,身上薄衫抵不过凛冽寒风,路上石子蹭破草履,双足磨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日夜难寐。皮肉之痛当是其次,押送的狱卒一朝得势将他比作路边泥、鞋下土,动辄讥笑怒骂,挖苦嘲讽。
纪决心性坚韧,知成大事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将污言当作耳旁风。
唯一次,狱卒羞辱纪榛,笑话纪榛自甘堕落委身人下。纪决风行电击地夺了狱卒的长鞭,其余几人还未做出反应,长鞭便已卷到了口吐秽语的狱卒脖子上。从那之后,狱卒再不敢提起纪榛一字,只是对待纪决更加苛刻。
两个月前,瘟疫蔓延之际,纪决将到宁州。如此大好时机,终是迎来柳暗花明。
蒋蕴玉派来接应纪决之人埋伏于流放途中,纪决得以假死脱身,而曾言语辱没过纪榛的狱卒亦不慎“身染疫病”死于途中,尸首丢于山岗被野狗分食。
三皇子李暮洄子承父脉,出身平庸,虽雄心勃勃,手段了得,却自傲亦自鄙,难逃生性多疑。朝中曾拥护废太子的臣子被多番打压得全无反击之力,待他朝三殿下继位,必然在劫难逃。
正如蒋蕴玉所言,若非入地无门,也不至于将他们逼至造反一道。
纪决漫步于营地里,聚在一块儿喝酒谈天的将士招呼道:“秦先生,喝口酒么?”
他讨了一小坛子温酒,朝纪榛所居的营帐而去。
月华如水,他站在营帐外,还未出声,先听得轻不可闻的啜泣。那是极小极弱的声音,夹杂在不远处的高喝声里,倘若不是有心注意,绝无人能察觉。
纪决掀帘的手缓缓收回,静立于银辉里。
帐内有人偷偷为远方人低泣,帐外有人闷声饮酒压下恳挚。
酒入愁肠,数不清多少悲欢合离,空哀切。
—
春去夏来,暑气渐长。
沈雁清已到锦州治疫近半年,他肩胛骨上的箭伤将要痊愈之际,治疫也有了些起色。
太医院院判与众多大夫不辞劳苦,日夜研制药方,所试方子过百种。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着服用三日新药的疫民咳嗽症状有所减轻,亦不再高烧不退。无独有偶,几个病重的疫民试药后皆有所好转。
此消息一出,普天同庆。
天子从国库拨款黄金万两,又广发朝中群臣捐资用于赈灾。
夏末秋初,瘟疫肆虐横行半年多,这场造成不知几何人送命的天祸终于得到控制。
锦州的城门打开之时,被困多月的百姓皆喜极而泣。治疫官员与太医回京那日,前来送行的百姓多得看不见尾。
陆尘和王铃枝策马同行,回忆起这几月的惨痛经历,对望一眼,皆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死生相随的情谊。
沈雁清大病初愈,不宜操劳,端坐于马车之内闭目养神,搁于腿上的双手骨节棱棱。
裕和探着脑袋往后看,嘿嘿笑道:“大人,百姓都在谢你呢。”
沈雁清听着身后呼唤,并未应腔,只是低低地咳了两声。
疫病再加上那一箭,终究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可逆的伤症。太医坦言他的心肺有损,往后吹不得风、受不得雨、费不得神,又苦口婆心道:“沈大人,身病可疗,心病难医,你心思太重太深,若无法自我消解,老夫也束手无策。”
裕和将车帘盖严实了,忧愁地说:“怎的旁人都好了,大人你还在咳嗽,莫不是还未药到病除.....老夫人又该担心了。”
沈雁清想到双亲,这才回:“不许将在锦州的一切告诉父亲母亲。”
车马行了一天一夜后抵达京都。
李暮洄奉命前来迎接治疫官员,此外,官员的亲眷也皆翘首以盼。
王铃枝一见父母,下马奔赴而去,含泪道:“女儿不孝,让你们挂心了。”
沈家父母见着消瘦的沈雁清,亦是潸然泪下。沈母抓着儿子的手,“平安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