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普通的一句问候,却点燃了沈雁清灰丧的眼眸,他还为上回离去前纪榛未能相送而失落,如今能得一声送别犹如听见天籁之音——等到了锦州,他会查明纪决一事。
他不信纪决如此聪颖之辈会落得尸首被鬣狗分食惨烈的下场,此事有太多蹊跷,偏生沈雁清病气入体,无法似往常一般抽丝剥茧深思。
好在纪榛暂且无事,再等等,他如是想。
纪榛目视着沈雁清离开,将三封兄长的信都找出来摊在桌面细细地看,每一笔每一划都与兄长的字迹如出一辙。在第三封来信交到他手中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前两封的真实性,可他这回确切无疑地知道,沈雁清又骗了他。
如今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纪榛瘫坐在凳上,先是无声发笑,又是默默流泪,又哭又笑,似痴了的疯子。
“吉安,拿火折子来。”
他点燃纸张,连同着信封,焰火瞬间吞噬了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纪榛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又抹去眼泪,小声说:“哥哥要来接我们了.....”
他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
翌日清晨,沈雁清拜别双亲,从沈府后门离开。
因是无令回京,沈雁清不方便见人,头戴帷帽遮去面容,于城南的小道赶路。
昨夜他既受疫病折磨,又牵念悲痛的纪榛,还无法放下锦州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此外亦要提防曾与他齐心戮力的三殿下,多事缠身,睡卧不宁。一觉醒来胸前万分郁结,还未得到休憩又急忙上路,纵是刻意放缓了行速,驭马不过十里路就头昏目眩,喉底腥甜。
不得已,他只得暂且于路边茶水摊歇息片刻。
沈雁清闭目养神,闻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两个官差亦停在摊位讨茶喝,谈话声飘入沈雁清的耳中。
“短短三日暴动两次,到底何人在闹事?”
“你屁话这么多,快些喝茶,喝完还要赶路,我听说城门人手不够,都快拦不住了。”
“整个京都乱成一锅粥.....”
沈雁清猛地睁眼,起身上前,“城门暴动,何时的事?”
官差道:“你一个平头百姓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把扯下帷帽,露出自己的脸。大衡朝开朝以来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爷,无人不知。
官差惊道:“沈大人,您不是在锦州治疫吗?”
沈雁清追问:“闲话少说,你们方才道城门如何?”
“这回比前日的要严重许多,京都的百姓都快吓破胆了,哪哪都乱.....”
沈雁清神情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忽而浮现在错乱光影里的纪榛。
他终于从杂乱的思绪里察觉不对劲之处——以纪榛的性子,昨日不吵不闹当是稀奇。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茉莉.....纪决!
沈雁清眼前白光阵阵,几乎要看不清周遭场景。一瞬,不顾身躯的疲倦,不顾再次入京可能导致的祸灾,翻身上马,猛挥长鞭飞奔回京。
终难幸免,情不自禁。
作者有话说:
裕和:大人,少夫人又跑路了。
沈大人:治疫暂停,我去接!
第50章
东西生日月,昼夜如转珠。黄澄澄的朝阳飞入沈家屋檐,将黑瓦染似片片金箔,如此美好的一个新日,自当出游。
沈雁清前脚方离,纪榛后脚便想乘轩出门。裕和得了沈雁清吩咐,唯恐纪榛再出什么差错,劝说无果,只能一步不离地跟着。
他心中觉着蹊跷,昨日纪榛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今日一大早就说要去街头吃顶有名的老字号摊点的蟹黄包,转变之大,难免令人生奇。他瞧了又瞧,也没从车厢里这对主仆脸上瞧出点不对劲来,虽是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
眼下正是早市,街巷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三人站在冒着热腾腾白雾的摊位前,纪榛掌心微湿,竭力不让自己的表情露出半分异样。
小茉莉腕上的那只苍翠玉镯是兄长让工匠打造的,玉镯通体晶莹剔透,里头含了一小块极似月牙状的棉絮,据说有吸取天地灵气之效。兄长弱冠之前常年戴着,这世间仅此一只,他绝不会认错。
小茉莉既能拿到兄长的镯子,想必兄长便近在眼前,可他言语试探了沈雁清,对方竟还拿信笺诓他,甚至还骗他兄长将要抵达宁州......
“少夫人,你要的蟹黄包。”
裕和从摊位老板手上接过油纸,交给纪榛。他微微一笑道了声谢,望向乱哄哄的街道,很是焦急。他特地寻了个离沈府颇远的摊位,这一路近半个时辰一直都在留心观察,期盼着兄长能出现在他面前,可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
纪榛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包子。
裕和要扶他进车厢,他含糊道:“我想下马走一走。”
“少夫人,此处人多眼杂,还是回府吧。”
吉安极为护主地哼道:“我家公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轮得到你来安排?”
裕和被这么一呛,耷拉着脸,“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在沈府这些年,裕和与其他人不同,对纪榛向来是敬重有加,也常与吉安斗嘴。纪榛见此不禁有几分开怀,轻笑道:“你们俩吵了五年还没有吵够吗?”
吉安知道与纪榛离开在即,闻言也回忆起裕和的好,被沈雁清关起来那几日,若不是裕和给他送饭,他不知道得饿成什么样。一饭之恩当以蟹黄包相报,吉安抓了个汁水饱满的包子塞给裕和,“吃你的吧。”
两人像是一家子出来的兄弟,小打小闹常有,但到底还是念着这几年相处的情谊,三两下又和好了。
正是吃着蟹黄包,忽而有几个少年从城门的方向跑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城门要被撞破了.....”
正在逛早市的人潮一听此言顿足失色,纷纷嚷嚷起来,一时间,整个街道你往东跑,我往西逃,竟活脱脱像是有军队打了进来。
纪榛被挤得一个踉跄,手中的油纸没拿稳,蟹黄包全掉到了地上。裕和怕他走丢,死死抓着他的手,大声说:“赶紧回府。”
纪榛却杵着不动。
“少夫人?”
裕和顿觉不好,大吼着让保护纪榛的人上前,可他唤了好几次,那几个护卫都不见踪影,等他回过味来为时已晚。一包迷药从背后伸来捂住他的嘴,裕和瞪大眼呜呜叫着,须臾便失去了意识。
陌生青年对纪榛道:“纪小公子,随我等走吧。”
纪榛看向倒在街边的裕和,心中愧疚,低声说:“裕和,对不住了。”
主仆二人跟上陌生青年的步伐,穿梭于乱糟糟的街头巷尾,来到较为空旷之地。纪榛被扶着上马,毫不留恋地将繁华的京都甩在身后。
春风似柔荑拂过他的脸颊,他感受着朝露与新阳,沉郁了多月的心境如拨云见月般一点点明朗起来。
京都以南的树林皆发了新枝,鲜嫩的绿芽从青枝里冒头。
纪榛驭马的速度渐缓,直至停下,带着几分唯恐惊梦的小心谨慎凝视着绿林下的背影。
身长玉立的青衫身影转过身来,他负手而立,有一双比春雨还温润的眼眸。
纪榛双目圆瞪,清澈的眼底如泉一般涌出泪来,刹那浸湿面颊。
喜极而泣不过如此。
吉安捂嘴颤声道:“公子,那是.....”
纪榛跃下马,如归巢南雁一般奔去,因太激动太心切,跌跌撞撞,等到了纪决眼前,更是一个踉跄险些扑到在地。
纪决一把扶住他,将他纳入怀中,听得纪榛饱含委屈的一声哭吟,“哥哥。”
“久等了,榛榛。”
—
沈雁清赶至城门时暴动已至尾声,他一现身就被易执拽住。
易执满脸焦急,“你疯了不成,一次不够还安排第二次,三殿下发了好大一通火。”顿了顿,惊道,“不对,你该在锦州,回来做什么,走!”
沈雁清咬牙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易执匆匆跟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雁清面无血色,“这些时日可有异样的人进城?”
“城门早就封锁了,寻常车马要走也是从南面。”
“南面.....”
话音未落,沈雁清猛地推开易执,别过脸用白巾捂嘴剧烈咳嗽起来,等他拿下白巾,上头已浸了血迹。
易执震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雁清退开两步,不让对方再靠近,咽下血腥,“一言难尽。”
他解开拴着一匹健硕军马的缰绳,道:“借来一用。”
方一上马,守城卫步履匆忙前来,“沈大人,三殿下有请。”
沈雁清顺着高高的城墙往上敲,李暮洄站在高处睥睨着他。他遥遥与之对望,片刻,挥鞭朝南。
连易执都以为此次暴乱是他指使,更别谈已对他有所不满的李暮洄。沈雁清是个聪明人,知道他此刻最佳的抉择应当是随守城卫去见李暮洄,将这一次暴乱同自己撇清干系,可他心甘情愿不顾后果地糊涂一回。
马车里伸出一块离城令牌,无需露面,城南的守城卫即刻放行。
纪榛半靠着兄长,等车轩彻底离开了边界才问:“那令牌?”
纪决没有隐瞒,但也并未多说,只简洁道:“多月筹划,朝中尚存忠肝义胆之士。”
纪榛凝视着兄长刀削般的下颌线,低声,“这几月路途漫漫,哥哥瘦了许多,定是受苦了。前日我听得哥哥感染瘟疫,若不是小茉莉戴了玉镯相见,我还以为是真的。”他红着眼,“小茉莉现在何处?”
“我差人将他暂且安顿在乡下。”纪决从怀中拿出一个样式精美的祖母绿袖扣,“他托我将此物给你。”
纪榛拿过一看,觉着十分眼熟,细细思量才想起这是蒋蕴玉之物,不禁一怔。
十六岁那年,他与蒋蕴玉在黄莺楼起了小小争执,两人打闹之间蒋蕴玉丢了袖扣,奇怪的是之后怎么找都找不到。为此蒋蕴玉还假意生了他两天气,却不曾想竟是被小茉莉收起来了。
纪榛沉默着将袖扣收好,正色说:“我一定替他送达。”
见兄长一直在看自己颈子上的伤痕,纪榛又想到了在三皇子府的惊魂,他不想兄长担心,不禁拿手捂了下,低声,“没什么大碍.....”
好在兄长并不多问。
纪决告诉纪榛,此程前往漠北,将与蒋蕴玉汇合,往后再见机行事。可纪榛却知道兄长早就有了考量,也隐隐约约察觉到太子一党有死灰复燃之势头。
他恍然想起在破庙里蒋蕴玉那句“助太子篡位”,心口狠狠跳动,掌心也湿漉漉一片。
若真是如此,他定誓死追随兄长,成也好,败也好,他绝不退缩。
队伍伪装成商队,左右各五人随行。走出小半个时辰,后头的探子策马而来,“纪公子,五里路外有人追上来了。”
几乎是一瞬,纪榛眼前就浮现起沈雁清的面容。上回在郊外,他欲与蒋蕴玉去漠北,对方便是如此拦下了他。
纪决处变不惊,“来者多少人?”
探子回:“仅一人。”
连纪榛都觉难以置信,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公子,是否诛杀?”
纪榛眼瞳一动,垂首看自己腿上绞紧的十指。
纪决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说:“继续赶路即可。”
马车驮着车厢与人,到底不比骏马,不到两刻钟,纪榛听闻外头的随从皆噌地抽出了刀刃,车轮亦停止了滚动。
他听见沈雁清低沉的嗓音,“纪大人,别来无恙。”
纪决看一眼紧抿唇瓣的纪榛,掀开车帘现身。
沈雁清眉眼冷峻,在见到纪决那一瞬眉心深深皱了起来,又死死地盯着遮掩严实的车厢,竟是不管不顾要上前。
护卫亮刀挡住沈雁清。
纪决抬手,“沈雁清,我今日回京,定会带走榛榛,他并不想留在这京都。”
沈雁清紧握雁翎剑,咽下喉底痛痒,道:“我要见纪榛。”
“他不愿见你。”
沈雁清似听不懂一般,闭了闭眼,执剑而上,与武艺高超的护卫打斗起来。他负病于身在前,舟车劳顿在后,早就是强弩之极,只凭借着要见纪榛的执念挥舞着剑刃。
铮铮碰撞声中,利刃划破他的臂袖,顷刻间鲜血便染湿他半只臂膀。他满脸冷汗,却如同不知疼痛一般,浑身肃杀地拆招,音色亦不复清润,嘶哑得仿佛吞了碎石,“纪榛,你出来见我。”
车厢内的纪榛听着打斗声和沈雁清的呼唤,痛苦地捂了下耳朵。
应当是要做个了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