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窗子,周瑭笑得很开心。
他也不点破,笑盈盈地问:“还在发热症吗?我又带来了草药,是你上次吃的,还没煎煮过。”
“不是我。”薛成璧嗓音带着些许艰涩,“是邹姨娘病了。”
邹氏是他的母亲,但这一声“邹姨娘”的称呼夹在母子之间,带着奇怪的疏远意味。
周瑭也弄不懂主角到底和邹姨娘亲不亲。
说亲吧,称呼又很疏远。
说不亲吧,偏又在疯病不稳定的时候,冒着险也要来取药给邹氏治病。
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黄纸,从窗缝里塞了出来。
“这是药单。”薛成璧沉声道,“我不会白要,欠你的,我.日后会全部还给你。”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请求,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邹姨娘”。
周瑭取出那药单,感觉它重愈千钧。
郑嬷嬷眼中颇有感慨。
“我会把药包挂在西南角大槐树的枝丫上,二公子在无人时来取走便是。”
说这话时,她心平气和,先前眼中看待疯子的恐惧感,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周瑭看在眼里,会心一笑。
*
清平院。
夜过三更,邹姨娘的咳嗽声吵醒了角落里的硕鼠,发出令人心烦的吱吱尖叫。
薛成璧练完一套刀法,回屋给邹姨娘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榻边的桌上。
母子都醒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热茶渐渐转凉。
薛成璧兀地站起身。
疯病折磨得他无法安眠,除了短暂地发热昏睡以外,已经许久没有阖眼。
他要去为邹姨娘取药。
别人的善意让他煎熬,让他无法相信。
但如果只是一场交易,只用计较欠了多少、以后要还多少,他便能平静待之。
不过,这或许是一个陷阱。
薛成璧又想。
或许有许多家仆藏在那棵大槐树附近,等他露头,就跳出来抓他,栽赃他偷盗。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有经验。
薛成璧在老槐树附近警惕地徘徊许久,确定没有其他陷阱之后,才慎之又慎地取下了挂在树枝上的包裹。
确实只是一包药。
拿起药包时,有什么东西飘然掉落。
薛成璧瞳孔一缩,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阴谋。
再一看,才发觉是张无害的小纸条。
『要好好保重呀。』
纸条用炭笔写成,字迹笨拙还都是错别字。
旁边画了一个火柴人,火柴人脑袋顶上的一对小揪揪,颇有某个小孩独特的扎眼风格。
薛成璧摩挲着炭字,纸条上仿佛还残留着孩子体温的暖意。
各取所需的交易,需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吗?
他那双除了讥嘲和冷漠以外很少流露其他情绪的眼睛,满溢出寻常八.九岁小少年的茫然。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轻声呢喃。
第9章
薛二爷归府,家宴如期而至。
侯府里每座院落都点了灯笼,暖黄的灯火与白雪交相辉映,晕染出不真实的梦幻感。
这是周瑭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表亲。
老侯爷带军平叛未归家,老夫人坐在主位,身边空出了二爷的位置。然后是大房夫妇和其独女、二房的阮氏带一双嫡亲儿女,三爷和姚氏则统共有嫡庶两儿两女承欢膝下。
所有人都在等待家宴的主角,薛二爷。
至于薛成璧在不在,没人在意。
只有周瑭真切期盼着薛成璧的出现。
先迈进门来的,却是一名容貌清雅的妇人。她大抵三十上下的年纪,肤色苍白,衣装钗环朴素,却花了心思捯饬,有种弱柳扶风的病弱之美。
薛成璧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身上笼罩着疏离感。
周瑭想,这名妇人就是邹姨娘了。
邹姨娘还未向尊长们见完礼,旁边就有婢女打断她,将她“请”向婢女嬷嬷那一桌——姨娘是奴婢,不算主人家,是不能上主桌的。
“二爷到了!”院门口一声通传。
所有人起身,薛二爷风.尘仆仆踏入膳厅,先扑倒垂泪,向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
侯府三位爷都是庶子,和老夫人没有血缘关系,这垂泪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二爷被扶起来以后,第一眼先看到了离自己最近、还未落座的薛成璧。
八.九岁的小少年身姿挺拔,气质沉稳早熟,灯火遮掩了他眉宇间的阴郁,显露出几分独特的俊逸。
二爷略一迟疑。
“是环儿?”他露出恍然之色,欣慰地抬起手臂,想拍薛成璧的肩膀,“三年不见,环儿竟长得这么俊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膳厅,陡然陷入了寂静。
周瑭一愣。
认错人了?
各色目光之下,薛成璧平静地一拱手:“儿子薛成璧,见过父亲。”
二爷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
阮氏性直,露出怨怼之意:“爷竟连亲生儿子也认不出了?”
薛环更是火冒三丈:“我才是爹爹的环儿!那疯子与我有哪一点相像?”
二爷看向薛环。
的确无一点相像。
薛环小小年纪便一副纨绔习气,二爷沉浸官场多年,只这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十年后轻浮浪荡的未来。
但这是他“正常”的儿子。
而那疯子再怎么沉稳早熟,也只是疯子。
二爷僵在半空的手掌,最后落在了薛环的脑袋上:“环儿莫恼,你阿娘信上说你喜爱猎犬,为父就在最北面的边境重金买下两头獒犬,千里迢迢地运回来。一会儿宴罢,我带你去看獒犬可好?”
“真的?”薛环兴奋地搂住了二爷的腰,“我一直想要大獒犬!爹爹太厉害了!”
二房一家和乐融融,薛成璧无声退场,落座举箸,安静而快速地用饭。
周瑭悄悄观察他的神色。
薛成璧眸光平静,眼中没有一丝失落,他本就对父亲不存任何期待,又谈何失望。
“二爷……”邹姨娘仍殷殷切切地盼着夫君能注意到她。
大婢女莲心挡住了她的身影:“二爷才回来,姨娘还病着,把病气过给爷可就不好了。”
不由分说,便将她扯去另一桌。
阮氏看见邹姨娘便心生恨意,索性把火气全撒到了薛成璧身上:“爷还站着,你就动筷了?教你的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同样在努力干饭的周瑭无辜地顿住了筷子。
之前那点清粥小菜,连他都吃不饱,遑论主角?
薛成璧沉默不应。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就像深渊下生在岩缝里的种子,贪婪地攫取每一分触及的阳光雨露,抓住一切机会抽枝发芽。
阮氏眼圈一红,恶人先告状:“吃得这样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里饿着你们清平院了!”
“阿娘别气,”三娘薛蓁娇声宽慰,“二哥他就是那个性子,越不是他的东西,他越想要。”
经她一提醒,薛环也想起来了:“没错!他偷过我的湖笔,还撒谎说是我的奶嬷嬷送给他的!”
薛成璧一顿,被打断的右手微微颤抖。
旧事重提,二爷看他的眼神多了厌恶。但他向来以仁厚慈爱自居,摆摆手,止住了薛环的话头。
“错而能改,善莫大焉。那时你年纪尚小,并非不可原谅。”二爷沉声问薛成璧,“三年过去了,你可有知错?”
薛成璧笑了一声。
二爷皱眉。
薛成璧仰起脸,看向父亲——在诗赋的传颂中如山岳般刚正不阿的父亲——说只要儿子承认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他。
可他终生残疾的右手,永远不会原谅任何人。
“儿无错。”
薛成璧一字一顿道。
“父亲的原谅,儿看不上。”
然后凤眸勾起,乐不可支似的大笑起来。
笑声诡异,女眷纷纷露出悚然之色,二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高高扬起巴掌,就要扇下去。
周瑭险些跳起来。
“二郎累了,”座首的老夫人突然发话道,“扶下去休息吧。”
巴掌在薛成璧面颊一寸处,将将停下。
整个过程薛成璧都未逃避,也未曾闭一下眼。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二爷的眼睛,让人想起贫瘠雪原上记仇的孤狼。
“……养不熟的白眼狼!”
二爷狠狠收回手,说不清是被老夫人呵止的,还是被薛成璧的眼神震慑的。
“滚!”
薛成璧微笑着站起身,拜过老夫人,扬长而去。
“又犯疯病了。这种人,就不该放出来惊扰爷……”阮氏埋怨一句,扬声道:“邹姨娘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照顾二郎?”
邹姨娘和二爷话都没说上一句,就又被请离了膳厅。
她垂下的眼眸里满是幽怨,不知是向阮氏、向二爷,还是怨怼她的疯儿子。
周瑭望着薛成璧离开的背影,想起了《奸臣》里的一段情节。
獬豸司指挥使薛成璧清查武安侯与四皇子结党一案,圣上震怒,判武安侯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没入教坊司。
那时侯府业已分家,侯爵之位传到了薛二爷手上。
阮氏在教坊司日日哭嚎,有时谩骂薛成璧是不孝子,有时又以朝廷大员的嫡母自称。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
阮氏甚至没有机会哭求到薛成璧本人面前,薛成璧听闻此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又犯疯病了。这种人,就不该放出来惊扰别人。”
权倾朝野的权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更甚金口玉言。
于是阮氏最后的归宿,比沦落教坊司还凄惨万分。
回想起这段剧情之后,周瑭再看二房一家,也没那么爆炸生气了。
哎,二房这些人何必作死呢。
家宴上风起潮涌,二房三房暗里过了多少招,周瑭就动了多少次筷子。脸颊小兔子似的一鼓一鼓,直吃得肚子圆滚滚。
一边吃,一边把自己喜欢的、便于携带的小点心偷偷裹在手帕里,藏在袖子里,打算带给公主。
他小小一个团子,矮得只能探出桌子一点点,又远在纷争之外,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隐隐有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带敌意。
周瑭倏然抬首看向主位,老夫人正在侧身和嬷嬷低语。
错觉吗?
他差点就以为老夫人在暗中关注他了。
不过一会儿,周瑭就假装打瞌睡,和郑嬷嬷一起溜出了家宴。
在他离开半晌之后,老夫人也口称疲乏,退了宴席。
*
侯府举家团圆,清平院里,邹姨娘向薛成璧摔了一只茶盏。
薛成璧的脸颊被碎瓷片划出一道血痕。
冷茶飞溅,他辨认出那是昨夜他给邹姨娘倒的那一盏。
女人剧烈的咳嗽声中,薛成璧沉默地收拾好了茶盏碎片。
他们之间,无话可谈。
邹姨娘单方面的咒骂和殴打已有多次,每次薛成璧都一言不发,邹姨娘拔起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行打骂之事的是她,事后恐惧哭泣的也是她。
“我不想看见你。”她呜咽恸哭。
于是薛成璧听话地为她煎上药,合上门。然后走回自己四面穿风的小厢房里。
笃笃、笃笃。
劣质的木窗传来规律的声响。
薛成璧以为那是硕鼠或者风,直到窗外的孩子弱弱打了个喷嚏。
身体快过理智,薛成璧立刻打开了窗子。
周瑭嗖地跳下窗,忙在火盆前蹲成一小团,在微弱的火苗前取暖。
“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成璧忽略了自己迅速开窗的行为,语气显得淡漠疏远。
“我带了点心!”周瑭兴致勃勃地从棉袄底下掏出包了点心的手帕,“一起吃吧?”
一包、两包……小小的棉袄下竟然藏了足足七包点心,就像仓鼠抖落出粮仓,圆滚滚的小雪团也随之娇小下来。
也就只有他把点心当宝贝收藏,再把宝贝分享给清平院的疯子。
一朵梅花状的糕点,递到薛成璧面前。
迷茫再度浮现,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烦躁不安。
“又在做多余的事。”他低声自语,没有接点心。
“不吃吗?”周瑭眨巴眼。
薛成璧冷漠。
“真的不吃吗?”周瑭更小声地问,几乎像是哀求或撒娇。
好像对方不接受,他心里就会多受伤、多难过一样。
“吃一块吧二表兄。我知道你还饿着,我跑了好远才找到这里,夜里风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