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简直要气成个球,本来就矮小的身子膨胀得更加圆滚滚起来。他气鼓鼓地走来走去,就像个雪团子滚来滚去。
“你还要感谢她?感谢一个大坏蛋做什么!啊!”
骂人不够撒气,周瑭又使劲跺了两下脚。
“咚咚”两下,像踩在薛成璧心上。
他想起自己养的那只小兔子,平时不叫不闹,温顺软糯从不反抗。
只有气急了,才会咚咚跺脚。
薛成璧垂眸,看向被自己故意丢掉的玉肌膏。
血痕斑驳的手指微微一动。
周瑭先他一步,闯入他的视野,拾回玉肌膏,珍重地放回他的手心里。
他瞪起红兔子眼,眸子在油灯的火光下熠熠生辉。
“二表兄好好用,恢复得不留一点痕迹,绝对不要让大坏蛋得逞!”
小孩子的手烫热柔软,整只小手也只有薛成璧一根手指长短。
不经意间,那只小手轻轻蹭过了薛成璧冰凉的手,一触及离。
温暖从触碰的那一点开始,丝缕蔓延。
薛成璧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用双手握紧了玉肌膏。
“好。”
周瑭心里这才舒服了一点。
冷静下来之后,他郝然发现,自己早就背离了“面壁不回头”的规矩,还跑到了薛成璧面前。
对方只着一身轻薄的内衫,领口宽敞,露出了一对鲜明的锁骨。
那锁骨下面可是……
周瑭脑子腾地炸了,掉头就跑,蹲回自己的小角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
这一跑,错过了薛成璧看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很复杂,有探究、迷惘,还有一丝动摇。
周瑭这边,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眼,只觉得心疼。
主角真的好瘦啊。锁骨下的几根肋骨都看得一清二楚,说是瘦骨嶙峋都不为过。
和未来那个矫健俊美的獬豸司指挥使相去甚远,与宫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公主也是天壤之别。
周瑭不由生出些许养崽崽的心态——把小公主养得再肉乎一点,白白胖胖的该多好呀。
油灯摇曳,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不过多时,薛成璧穿好外衫,用周瑭带来的洁净细布重新缠好双手。
小孩仍然背对着他,垂着脑袋,似乎在非常认真地捣鼓什么东西。
薛成璧走到他背后,看到周瑭在给一只小荷包绣花。
乍一看到那荷包上绣了小半的绿刺猬,薛成璧眼皮一跳。
“这是什么?”
“兰草荷包。”周瑭献宝似的举到他眼前,“看,漂亮吗?”
薛成璧沉默。
从颜色来看确实是兰草,但从形象来看……那完全就是个绿刺猬球,还颇为扎手。
说丑也不全是,但那图案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人光是看着就眼睛刺疼。
“你绣这个,是自用,送人,还是?”
“要交给宫里的嬷嬷当功课的。”周瑭捏着针说,“如果嬷嬷不满意,还要挨手板。”
随即他就捧着绿刺猬球,美滋滋地一笑:“不过我绣得这么好看,嬷嬷肯定不会打我手板!”
薛成璧:“……”
周瑭仰头看看他莫测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自己非常满意的兰草,想起些什么。
其实,前世并不是每个老师都很喜欢他。比如美术老师,就特别不愿意收他的作业。
周瑭秉持着勤学好问的心,拿着自己的画作主动上交作业时,美术老师就会露出那种好像剁了几个小时的辣椒似的惨不忍睹的表情,再慈爱地摸摸他的头。
……有点像薛成璧现在的表情。
估计是,他喜欢的东西真的都很丑吧。
周瑭低落地垂下头,小揪揪病蔫蔫地耷拉着。
“尚可。”薛成璧忽道。
周瑭“咚”地仰起脸,活过来了。
薛成璧顿了顿,目光落在周瑭一双小手上。
若他放任不管,这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定会被手板抽肿。
他敛了敛眸。
罢了,就当是报答送药之恩。
“你这幅固然好看,但不合规矩。她既是宫里来的嬷嬷,想必要看宫里流行的绣样。”
周瑭“啊”了一声,求助地问他:“那该怎么办?”
“拆了,我重画个绣样给你。”
“嗯!”
两个小孩坐在榻上,对着油灯绣荷包。
所幸周瑭一下午都在听奶嬷嬷郑氏恶补绣花针法,荷包并未绣多少,拆起来也快。
这里没有毛笔炭笔,薛成璧便用手指为他指出轮廓,描出花叶的走向。不单是绣样,针法他也偶而指点一二。
周瑭初学入门,只隐隐觉得二表兄会的针法比奶嬷嬷高明许多,甚至比起那位宫里来的嬷嬷,也不遑多让。
不愧是公主呀,心灵手巧!
日后他也能炫耀说,公主曾经亲手教他绣花呢……
周瑭做着美梦,不知不觉间慢慢躺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了薛成璧腿上。
薛成璧微僵,垂眸一看,孩子已经阖眼睡熟了,脸蛋微红,浮着甜甜的笑。
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是贪玩好吃嗜睡的光景。
软软的孩子靠在腿上,完全陌生的触感让薛成璧全身僵直。
他心里怪异得厉害,很像尴尬抗拒,又不全是。
即便后背被抽得鲜血淋漓,也没有这般煎熬。
眼见着心跳加快,又有疯病复发的趋势,薛成璧伸手把小孩推到床榻上,然后自己避远,坐在床榻的另一角。
他静了静心,然后拾起周瑭绣了大半的荷包,替他收尾。
薛成璧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有何图谋。
但他不喜欢欠任何人,汤药的恩情,他会如数偿还。
薛成璧左手持针,故意仿着之前的风格,用了初学者稍显笨拙的手法。
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右手残疾后,他便用左手学着他母亲绣花,一针一线,将笨重的左手练习得同右手一样灵活。
刀法、女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论高低贵贱,他都疯狂地汲取着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奢求将自己那扇紧闭狭小的窗牖,推开一隙求生的细缝。
三更敲过,薛成璧扯断丝线,将绣好的荷包放回周瑭怀里。
“你该走了。”他下了逐客令。
周瑭轻“唔”一声,小手揉揉眼睛,赖床撒娇似的滚了两圈。
他爬起身,看到了怀里精致的荷包,惊喜地发出一声轻呼。
“已经绣完了?”周瑭反应过来,讶然抬眼望向薛成璧,杏眼亮晶晶的,“……是二表兄替我绣好的吗?”
薛成璧恹恹撩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小孩,瞥见对方满含期待的眼。
“闲来无事罢了。”他没有否认。
公主亲手绣的荷包诶!
周瑭“呜哇”一声赞叹,心爱地用脸蛋蹭蹭荷包:“谢谢二表兄!我明日午后再来看你!”
孩子摇着小手向他道别,薛成璧半卧在榻上,没有回应。
待对方离开厢房,薛成璧才起身下榻,脚步无声,跟着他走到廊下。
周瑭轻盈地跳上院墙,院墙结了冰,他没站稳,险些又滑一跤。
薛成璧手臂微抬,似是想扶起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之后,他眸光微闪,将手臂缓缓收回身侧。
院墙上,周瑭艰难地找回了平衡,嗖地一跃,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弄玉小筑回归沉寂。
薛成璧取出了玉肌膏。
小玉瓶里的药膏是满的,他没有用掉一丝一毫。后背的鞭伤继续溃烂,也就没有人会拿他过快愈合的伤势,当做他偷盗玉肌膏的证据。
但他也没有立刻将玉肌膏销毁。
现在全府皆知,他出不去弄玉小筑,也偷不了东西。若想栽赃陷害,也会等到他离开这里之后。
……那便暂且先留下吧。
等离开这里之后,再丢掉它。
薛成璧收好玉肌膏,他手指冰冷,那小玉瓶却温温热热,好似还残留着谁的体温。
他轻轻摩挲着小玉瓶,指尖萦绕着一丝不自知的留恋。
第7章
落了整整一日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雪后的清晨,仆妇们挥着竹扫帚,把积雪扫到青石小路两旁。
郑嬷嬷背着竹筐,牵着周瑭的小手,去内务库领本月的份例。
今日的内务库颇为热闹,有头脸的婢女小厮几乎都来了,钱银,布,过冬的炭火,手炉,一样一样地清点出来,再运去各房。
周瑭贴在奶嬷嬷身侧,好奇地观察人来人往,记住她们的长相、脾性、姓名,还有各自所属的主子。
二房阮氏的大婢女莲心也在,看到他们主仆之后,忙叫几个小丫头过来帮忙。
郑嬷嬷清点了两样,又喜又怨:“炭火比上个月多了一半,布料的成色也比之前好了。这些刁奴惯会看人下菜碟,以前也不知克扣了多少……”
周瑭却看到,即便这次的月银比以往丰裕许多,但连侯府其他小娘子的零头都不够。
离那个让自己、郑嬷嬷、还有主角在府里过得安稳快活的目标,还差得远。
这时,热闹吵嚷的内务库忽然安静了下来。
人群避瘟神似的慌慌张张让开通道,一个小少年踏着冰冷的晨曦,踽踽而来。
周瑭瞪大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是薛成璧。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郑嬷嬷护犊子似的搂紧了周瑭,紧张地问身旁的莲心:“二夫人怎么把他放出来了?”
莲心低声道:“二爷三年任满回京,明日车马就能抵达侯府。这是喜事,要办家宴。老夫人发了话,说二公子怎样都是二爷的庶子,自然没道理拘着他。”
周瑭眉头微蹙。
二爷,就是那个打断了主角右手的“父亲”?
二爷回府,对主角来说到底是喜是忧呢。
郑嬷嬷在忧心另一件事:“放出来便罢了,可这里人那么多,万一……”
“这也是无奈之举。”莲心有些尴尬,“二公子那病,清平院里没有下人,邹姨娘又足不出户,也就二公子一个能来领月银了。”
她还知道些别的家宅阴私。
二夫人笃定那疯子此番必死,本来连白事都暗地里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哭一场演完母慈子孝,赶在二爷回府之前,速速把尸体送走了事。
没成想,那疯子竟然没死,身子骨竟比头两天更好了,还能稳稳当当地走过来领份例。
命硬得像中了邪。
只要有他在,内务库的空气都仿佛笼罩着阴云。
薛成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忙不迭避开。
所有家仆都畏惧他、厌弃他,却又不敢出声刺激他发疯,于是只能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暗中瞪着他。
晦气。煞星。疯子。
他们的眼睛在无声地咒骂。
滚出侯府。
薛成璧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所有饱含咒骂的目光视而不见。
孤零零的一个人。
“二表——”
周瑭刚出声,便被郑嬷嬷慌忙地捂住了嘴。
薛成璧淡淡瞥了他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连脚步都未有丝毫停顿,好似完全不认识他,好似他也只是模糊面孔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
周瑭心里空落,郑嬷嬷则被那一眼晃得背后发了一身冷汗。
“可不能乱喊!”郑嬷嬷神色严峻,压低嗓音告诫周瑭,“小心他半夜犯了疯病,循着味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她才不会吃了我。”周瑭认真道。
小奶团子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煞是可爱。
“你呀,还小,懂什么。”郑嬷嬷无奈地点点他的小鼻尖,“疯子或许是个好人,但他发病的时候,不能控制自己言行的时候,比谁都更能伤人。”
周瑭把小脸埋在她臂弯间,不出声。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
但他相信薛成璧。
现在这个被病魔所困的瘦弱少年,终会一步步挣扎出侯府这个泥潭,爬到光芒照耀的顶峰。
若是打断了他的脚,他就用手指抠着泥土向前爬;若是连右手也打断,便用左手。
这样坚韧不拔的人,绝不会屈服于病魔之下。
“我需要这上面的药材。”薛成璧走到负责药品补品的管事面前。
他知道没人会接他手里的药单,于是只将药单放在柜台上,退后两步。
“清平院的份例里没有药材。”管事口气冷淡,“只有拿了各房主母的腰牌和口信才能领。”
与此同时,四五名面色不善的家仆,手里拿着家伙事,从人群中暗暗向这里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