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照例给燕鸥打了个视频,这家伙今天乖得反常,自己半句没催,居然就已经早早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
“医生说我恢复很不错。”燕鸥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等你回来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安排化疗了。”
季南风闻言,开心地夸道:“真棒,崽崽真听话。”
听到这句夸奖,燕鸥心虚地脸红了一下,这才小声承认道:“其实我这几天出去了几次,不过都没跑远,就让老赵推着我在公园里转了两圈……”
看季南风沉默,他立刻委屈起来:“我就是在家里待不住嘛……”
季南风本来还想批评他两句,结果被先下手为强,反而被惹笑了:“没觉得不舒服就好,总在家里憋着也不好。”
燕鸥立刻笑起来:“就是!”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终于躲不过最终的话题——
“老婆,明天就要开展了,你紧张吗?”燕鸥问。
“实不相瞒,有一点儿。”季南风无奈道,“毕竟以前都有你陪我……”
话说了一半,他便知道说错了,愣生生停了下来,暗暗后悔。
但好在燕鸥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其实说实话,你这次的几张作品文案和序言我不是特别满意,但留点遗憾也不错,至少对比起来你就能知道我有多好。”
季南风笑起来:“不用对比我也知道你永远是最好的。”
燕鸥被他夸得嘿嘿直乐,转而又非常绝情地扭过头去:“我困咯,睡觉!”
这人和以前一样,无论是多么重要的大事在等着自己,他都能在闭上眼的前一刻放下心理包袱,就像他说的——天塌下来这一觉都得睡得香香的。
季南风跟他道了晚安,看着手机屏保上他们的合照,也就这样安稳地闭上眼——
在经历了足够充分的准备之后,事情本身似乎反而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季南风便从家里出发,出发前,他惯例打了个视频给燕鸥,没想到这家伙却直接挂断,用电话打了回来。
“裸着呢!刚准备洗个澡!”燕鸥轻松的声音让他放下了顾虑,“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季南风弯起眼,拿着电话、提着包走向车库:“还跟我见外啊?”
“……我怕数据泄露!”燕鸥唔哝了一句,“好啦,我去洗了!老婆画展加油啊!”
加油得十分草率,仿佛画展本身不如洗澡重要。季南风倒不介意,只笑道:“好,崽崽洗澡也加油。”
那边挂了电话,季南风看着手机页面许久,才抬起头——总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大概因为燕鸥过于随便的态度,季南风积攒起来厚厚的一层紧张也跟着消散了。
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展馆坐着准备,直到看到逐渐簇拥起来的人群、看到渐渐排起长龙的媒体,看见忙里忙外的工作人员,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上——
拿得出手的画作、足够档次的展馆、差强人意的布局,还有稍稍差些火候的介绍文案……
这场梦没有预想中的那等完美无缺,但也绝对能叫人满意——
28岁,第十场个展,轰动行业内外,国际著名画廊主亲临现场。
开幕式上,季南风在一片刺目的闪光灯中走向主展厅的中央。他看着台下的贵宾与媒体,看着那些在业内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了自己的画作齐聚一堂,恍然感到一阵不真实。
居然就这样来了。季南风的心情平静无比,甚至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他想,这里真就少了一个必须要在的人,那个能赋予这一切无上价值的人。
他看着主持人把话筒交到自己的手中,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发言稿,还是打起了精神——即便他没有来,也是要回看自己的录像的,这是他们一起灌溉的一场梦,他必须要让它闪烁出最美的光彩。
“各位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媒体朋友们,大家好!”
一片掌声雷动,季南风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发言。他感谢了来宾、介绍了这次画展的主题、阐述了自己的作画理念与思路……
涉及专业性的内容,总是内行人听门道,外行人凑热闹。但他手中是燕鸥为他修改的发言稿,语言风格非常亲民,专业内容深入浅出,连不懂行的朋友们也听得头头是道。
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大家又一阵真情实感的掌声。季南风却笑了笑,把手稿叠好,说:“刚才那些掌声,应当送给我的爱人。我要在这里向各位坦白,刚才反向热烈的发言,都是我的爱人逐字逐句帮我修改、排练的结果。”
底下有人传来一声惊呼,让他说说关于爱人的事,季南风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即兴发言了。
这是他不擅长的东西,但关乎于燕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了——
关于燕鸥的才华、关于燕鸥对艺术的见解,关于燕鸥对自己的帮助……他手里没有一字一句,却也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个镜头的面娓娓道来。
季南风口中的燕鸥实在太有魅力,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画展背后的幕后英雄起了兴趣,便也免不了有人发问:“那他今天来了吗?”
“……”季南风知道这个问题跑不了,但他开口的时候,依旧觉得整个心里都是苦的,“……很遗憾的是,爱人最近身体抱恙,正在上海休养。”
台下一阵惋惜声。
“真是可惜啊。”最前排,加斯顿的画廊主从主办方那里听说了燕鸥的事情,遗憾地连连摇头,“真是一对有趣的年轻人,可惜上帝对他们太过残酷……”
季南风站在一片叹惋声中,心碎不已——他真的太想燕鸥能来,这里不只是他自己的画展,也是燕鸥闪闪发光的舞台。
他不需要燕鸥旁观他的荣耀与光彩,倘若燕鸥能站在这里,他本就是一束夺目的光。
他要是能来就好了。
正当他带着这个念头,准备在遗憾声中结束这场开幕式时,大厅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有人下意识回头,季南风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得到。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季南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展厅的尽头,老赵和徐敏推着一架轮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旁的工作人员也在帮忙,而轮椅上,是身着西装、戴好假发、眼里带着光亮的燕鸥。
联想到他不久前的所作所为,季南风并不算特别意外,甚至有几分无奈,但真的对上那人目光的一瞬间,他只是觉得心中那打成死结的遗憾,终于解开了。
看得出来,这一行人想要低调入场,但是季南风的目光早已经牵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轮椅停在了观众席的末尾,他的背后,是季南风历时近半年创作出的巨幅画作,也是本次画展的主题——《飞鸟乘风》。
画面上,无数神态各异的飞鸟汇成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从燕鸥的脊背生出,够向了广阔的苍穹。
季南风隔着茫茫人海与他相望,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终于笑起来——
“他来了。”
第25章 夏山如碧25
燕鸥被老赵一路颠簸推到美术馆的时候, 差点儿没忍住吐出来——这次倒不是因为脑子里的毛病,是硬生生被那家伙颠晕了车。
但看到那黑压压的一群人望向自己的时候,他还是坚强地憋住了——莫非是自己进来的动静太大, 吵着他们了?
燕鸥刚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就听见一旁的老赵和徐敏叉着老腰、背靠背瘫坐下来。
“宝儿……赶、赶上了吗?”“不知道……靠……累死我了……”
安静的场馆里回荡着两个人奇形怪状的喘息, 被夹在中间的燕鸥低下了头,在齐刷刷扫视来叫人社死的目光中, 默默地脚趾抠地。
……大爷的。燕鸥在心里骂道, 天知道他真的打算低调潜入、默默看完整场开幕式的,没想到这一来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成了全场焦点。
真是太对不起季南风了。
和他预料的一样, 周围很快以他们为中心, 响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燕鸥悄咪咪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看到季南风笑盈盈地朝自己望过来。
离得太远,燕鸥分不清他眼里的笑意究竟有哪些成分,他想起来昨天这人还叮嘱自己不要乱出门, 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打了个爬满全身的冷颤。
他刚要把头再埋回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是他吗?”
台上的季南风带着笑意答道:“对。”
还没等燕鸥反应过来, 整个展厅忽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有真情实感的欢呼和尖叫。
燕鸥陪季南风参加过很多画展开幕式, 从没见过这样热闹轻松的阵仗——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和观众零距离互动的明星演唱会, 大家彼此之间离得很近,每个人都在认真倾听对方口中的故事。
正在自己恍惚的时候, 季南风在一声欢呼中走下台, 大家不约而同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从展厅的这一头连到那一头,从季南风的脚下连到燕鸥的眼前。
见过大世面的燕鸥似乎明白了过来, 他调整好坐姿,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季南风走到自己的面前。
那人的脚下似乎带着清风,只让整个展厅都爽朗起来。季南风在他的面前驻足,牵起他的手,用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温柔的声音,轻轻附在他的耳边说:“我刚刚正跟他们介绍你,你就来了。”
难怪大家这么大的反应,燕鸥闻言,也弯起眸子小声调侃起来:“季老师,我记得发言稿里没有这一项吧?”
季南风笑道:“是我自作主张了,真是不好意思。”
燕鸥咯咯乐起来,心里倒是想,他终于能在公共场合说出自己的想法了,还能把现场气氛把控得这么好,真的是太叫人欣慰了。
季南风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超越平常的游刃有余,只在众人的目光中、毫无顾忌地牵着他的双手,注视他的双眸。
只要不是社死场景,燕鸥倒是很享受被人注视的感觉。他很配合地与季南风十指相扣,眼含着笑意,坦然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有人起哄,要燕鸥上台说两句,季南风知道他并不排斥,便问道:“可以吗?”
燕鸥是个表现欲旺盛的家伙,从中学开始,就乐于登上各种舞台,把自己的各种才能展现给大家。季南风知道他喜欢成为焦点,也希望他可以成为焦点,然而这一回,燕鸥接过了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却摇了摇头——
“长篇大论我就不宜多说了。今天是我爱人季南风先生的画展,他和他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而我只需要像我的职责那样,默默做好绿叶就好。”燕鸥一开口,便是一股身经百战的自信与从容。
他的观点很明确,自己的锋芒绝不能压过季南风,在这样的场合他就应当抹平自己的颜色。
——他们是永远真心希望对方更加优秀耀眼的。
“不过,大家如果对于他的作品有任何疑问或者好奇,都可以随时过来找我。”燕鸥笑起来,“我可以给你们介绍每一幅的创作理念,也可以跟你们讲讲关于季老师创作时的一些趣闻,这些都在我这次的业务范围之内。”
懂得主次与分寸、说话清晰有条理、态度随和又沉稳。燕鸥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在顷刻间博得了全场的好感,不仅没有喧宾夺主,甚至还成了正常画展的一个亮眼的加分项。
季南风看着面前目光闪烁的人——燕鸥真是上帝带给自己的恩赐。
在山呼海啸的掌声里,他们十指相扣感受着彼此的炙热与力量,季南风对着茫茫人海、对着他深爱的舞台深鞠一躬。
开幕式在属于两个人的高光中落幕,最后那残缺的一角,也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填补完整。
前来观战的嘉宾都是懂得浪漫的人,他们没有着急一窝蜂去采访季南风,而是不约而同地自行参观起来,把时间留给这对重逢的眷侣。
一回头,老赵也带着徐敏不知溜到了哪里,燕鸥又抬起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季南风。
那一刻,似乎全世界的喧嚣都心照不宣地退潮,而他们站在那副巨大的翅膀面前,在荧荧发光的卤钨灯下,四目相对,笑而不语。
沉默半晌,燕鸥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弯着眼睛主动认错:“对不起老婆,我不听话了……你来这边之后我每天都在纠结,想来想去还是不想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