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皇上万金之躯,还请将手炉收回去吧。”苏焉雨像个没事人一般关怀道。
朱玉瑾看着她捧来的东西,一下就没了恨,唯有厌:“前面有处亭子,随朕去坐坐吧。”
苏焉雨方才有了不安,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告状道:“皇上,是他们非要拦我……我没想杀他们……我……”
朱玉瑾掏出一块丝帕:“拿去擦擦眼泪吧。”
苏焉雨听话地接进手里,往脸上一擦,擦掉了眼泪也擦掉了血,丝帕染红了,她委屈更甚,泣不成声道:“弄脏了,皇上……弄脏了……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朱玉瑾拿回帕子,往后退了半步喊了上官敬的名字。
上官敬始终跪着:“属下在。”
朱玉瑾:“朕带了许多医官来,你留在这让医官为你治伤,再看看有没有人活着,让医官也给他们看看。”
“是,”上官敬警惕地瞪着苏焉雨,“皇上也要当心才是。”
第86章
小道处的凉亭年久失修, 四柱灰斑斑的。
亭中,立着药青竹。
她中了几刀,万幸都没伤及要害, 腿和脚缠裹着醒目的白布, 见到苏焉玉跟随朱玉瑾远远而来, 攥紧了两只拳头。
金喜和小银子脚程快,先往亭子里抬进熏笼,烧旺炭火,朝药青竹低语道:“皇上要问苏焉雨一些话,你万万不可在皇上面前亮兵刃,那是大不敬的死罪。”
药青竹:“我不亮兵刃。”
金喜很是警醒:“亮毒更不行,万一毒着皇上就坏了。”
药青竹一一应下。
金喜和小银子这才安心, 继续搬进翘头桌案、金丝软垫和屏风。
朱玉瑾带着苏焉雨走近, 问:“安排好了?”
金喜瞄了一眼胸口起伏不定的药青竹,道:“安排好了。”
朱玉瑾便进了亭。
金喜和小银子立在凉亭十步之外。
随行的锦衣卫立于二十步之外。
朱玉瑾跽坐在软垫上,对苏焉雨道:“你累了,一起坐吧。”
“民女……惶恐。”焉雨略有了些焦躁。
“是伤口疼吗, 朕让青竹帮你看看伤。”
苏焉雨嘴唇开合几下,刚要说话就开始咳嗽。
她欲要压下咽喉间的痒意,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反而呕出一口鲜血。
药青竹压制住怒和恨,粗暴的摁着她坐好,再抓过她的手臂,掀开她的袖口, 三指落于她腕处, 幸灾乐祸道:“毒性扩散了,这毒名叫‘醉七日’, 由鬼蝙蝠和血醍醐配制而成,我专门为你配的,七日内若没有解药,五脏六腑会一点一点地融化成水,融化也需要七日,你会痛不欲生。”
苏焉雨唇瓣苍白,用视死如归的口吻道:“我六那年就死了,多活这么些年也活够了。”
小泥炉上热着茶,茶香淡雅,微苦。
“青竹。”朱玉瑾提起茶壶斟满三杯茶,断了二人的争辩。
药青竹伸出两指,点了苏焉雨几处穴位用以止血,端起一盏茶饮尽后,起身立于朱玉瑾身后,不再出声。
朱玉瑾对苏焉雨道:“喝口茶暖一暖。”
苏焉雨目光微微有点散,端起茶杯慢慢抿着。薄唇润上一层水光,洗去了嘴唇边缘的残血。
朱玉瑾问:“为何说自己六岁那年就死了?”
苏焉雨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皇上应该晓得多年前江南踏月楼的血案吧。我父母和半数弟子惨死,死因不明。”
朱玉瑾:“略有耳闻。”
“当时我就在场,皇上聪明过人,不妨猜猜死因是什么?”
朱玉瑾配合道:“仇人寻仇?”
“我父亲是个武痴,练功走火入魔,是他杀了一半弟子,也是她杀了我娘。”
后四个字,苏焉雨一字一顿,咬得很重。
朱玉瑾和药青竹乍然僵直了四肢和脊梁。
苏焉雨浮现出惨痛的表情,也冲红了脖颈:“我目睹了一切,我亲眼看到我父亲挖出了我母亲的心脏,幸好公孙赶到,迫不得已杀了我父亲,救下了我。”
朱玉瑾心系黎民百姓,最容不得哀凉的故事,茶尚未喝进嘴里,已是满怀的苦涩。
她提起茶壶,为苏焉雨再续一杯。
苏焉雨继续抿着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身世娓娓道来。
“祖父听闻噩耗,痛心断肠,又可怜我无依无靠,来江南处理好我父母的后事之后,就带我回了弘京,一直养在他身边。”
“兵马大元帅府真大真漂亮,下人却是拜高踩低,兄弟姐妹也并不待见我,唯有……唯有祖父护着我,唯有昭儿待我好。”
朱玉瑾不解:“皇后待你不薄,你却要害她孩子?”
苏焉雨放下茶杯,坦坦然然的与朱玉瑾四目相对,骤然发狠道:“她待我越好我越恨她。”
“你恨她?”
“不错!”苏焉雨气血上涌,“她乃妾室所生,却养在主母房中,人人都以为她是嫡出的长女。性格骄蛮任性,府内却人人宠她爱她敬她怕她,无非是她有做皇后的命格!她本该卑贱,凭什么有资格同情我、可怜我!我根本不稀罕她待我好!”
药青竹指住苏焉雨的鼻子:“你真是个疯子!”
“我疯?我不过是想让她和我变得一样痛苦而已!”苏焉雨近乎嘶吼道。
朱玉瑾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若你真的恨她,为何从未对她痛下杀手?”
苏焉雨像是听了个愚蠢的笑话,先是咯咯地低笑,再是捂住肚子仰头大笑:“我杀过啊。”
朱玉瑾面孔透出青白:“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好多年以前了,祖父致仕后信佛信道,时常带我和昭儿去寺庙道观小住,我们就喜欢偷偷溜去后山玩。有一日天落小雨,山道湿滑,我骗昭儿说山坡上有一只受伤的小野兔,昭儿心善,非要去救,自己却摔到了山坡下,身子大亏,大夫说了此生注定子嗣艰难——”
药青竹像是明白了某件不得了的事,加快了呼吸道:“果真是你灭了我药世阁!”
苏焉雨撑着桌沿,艰难地站直,道:“是我。”
药青竹暴喝道:“我杀了你!”
锦衣卫涌入凉亭,数柄绣春刀架在苏焉雨脖颈周围,宛如一张铁网。
朱玉瑾:“住手。”
锦衣卫得令,纷纷收刀,脚下却未挪动半分。
狭小的凉亭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苏焉雨并没有丝毫胆怯,她望着怒不可遏的药青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药世阁悬壶济世却也避世,你不该答应孟家的请求来到弘京替昭儿治病,她必须痛苦的活着!她……她已经有了皇后之位,已经有了皇上的宠爱,凭什么要求更多!”
朱玉瑾缓慢的站好:“你杀她一次不成,为何不杀她第二次第三次,或许她没了,你也就解脱了,你看着她痛苦的活着,其实对你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苏焉雨泪水无声滑落,滑下脸庞,滴答滴答,洒在被血染红的衣襟处。
“因为……”
“因为……”
泪水汹涌,苏焉雨把脸埋进掌心,抽噎道:“因为皇上……你爱她……你的眼里只有她……你忘了,你全忘了……那年的寒食节……”
.
那年苏焉雨十六岁,孟昭菀十六岁,朱玉瑾也十六岁。
四月先帝指婚,弘京城内大街小巷的百姓皆在ʟᴇxɪ议论,孟昭菀要做太女妃了,更是未来的皇后。
朱玉瑾派金喜出宫去打听打听这孟家嫡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得知其性子刁钻古怪、蛮横霸道,一时气结。
趁着寒食节的热闹,让安怀带她溜出宫去,守在兵马大元帅府外,意在一睹芳容。
若是长得太丑,她一定要求父皇给她换个媳妇,若是长得还行,她就勉为其难的答应。
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
朱玉瑾便要安怀用轻功助她翻墙,安怀以“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我们这样做太过分”为理由拒绝了。
朱玉瑾无奈,只好找来一竹梯,笨拙地往上爬。
骑上墙头,正歇着气呢,就见一白衣姑娘冷声冷调的问:“何人?”
头一回翻墙做坏事,朱玉瑾挺紧张,心口突突乱跳。
“我……我乃是……”她呆呆傻傻地眨了眨眼皮。
白衣姑娘轻功了得,转瞬间飞至她身畔,四月的风微暖,吹得白衣姑娘裙摆沙沙细响,也吹得白衣姑娘整个人如月光般清逸美好。
“说不出身份,我就要拿你去见官了。”
安怀跃上墙来:“别别别,我家主子闹着玩儿。”
“闹到兵马大元帅府中来了?”白衣姑娘用团扇抵住朱玉瑾的喉咙。
安怀怕朱玉瑾有闪失,不得已拿出令牌,亮出朱玉瑾的身份:“皇太女殿下微服出宫,你莫要声张。”
白衣姑娘看清令牌上的字,没有多余的言语,跳下了墙头,淡定地整理弄乱的裙衫。
朱玉瑾和安怀好不新奇,凡见到皇太女殿下的人,要么惊惶要么巴结。
这姑娘倒是不走寻常路啊。
朱玉瑾喊她:“你叫什么名字?”
“苏焉雨。”
“好听。”
“江湖儿女,粗鄙之人,谈不上好听。”苏焉雨头也不抬地答,整理好衣裙,又头也不抬的走了。
特潇洒。
朱玉瑾像是得了开解,有了点好心情,望着苏焉雨的背影道:“若孟家的嫡女不得我心意,我就请求父皇把我的太女妃换成苏姑娘。”
安怀道环抱双臂,调侃道:“殿下,我敢跟你打赌,她比孟家嫡女还难对付。”
“胡说。”朱玉瑾道,“她只是太悲伤了,谁若娶了她,就应该想尽办法让她变得开心。”
安怀不以为然:“殿下,你哪里看出她悲伤了,她就是性子冷罢了。”
朱玉瑾索性坐下来,两只脚空空地悬着,一踢一踢的,显摆道:“朕就是看得出。”
走至树荫下苏焉雨停住脚步,她回头,望向坐在墙头的人。
那是这世间第一个懂她的人。
她很欢喜。
第87章
“朕全都记得。”朱玉瑾眼角也有一滴清泪。
苏焉雨自是相信, 但更加明白朱玉瑾记得是一回事,放不放在心上是另外一回事。
少年时的一句玩笑话,唯有她心心念念, 一刻也不曾忘记。
真乃莫大的讽刺。
悲凉灌透苏焉雨的四体百骨, 没有任何时刻会比眼下更令她难堪。
苏焉雨仰起下颌, 脖颈处紧绷住的皮肉往里深深凹陷:“皇上,杀了我吧。”
朱玉瑾两耳嗡嗡作响,前世用尽一生寻找的人、渴求的了结就在眼前,她却犹豫了。
她不是不愿杀了苏焉雨以解前世的仇怨,而是不知杀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