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穆清有些发懵,他虽是明白王爷的意思,但真料不到这种话,能从他这么个只顾自己的疯子口中冒得出来。
“王爷,您可还好吗,怎么看您也不对劲儿?”
桂弘捂着胸口,疼得蹲了下去。
冷汗把他后背全湿了个透,凉风吹得厉害,浑身烫得吓人。
“王爷,不行,您这也得找人看看!等会儿,小人去找马车……”
项穆清话音还未落,就听后边一阵剧烈呕吐的声,低头一看。
桂弘把好一滩浓血吐了出来。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人影,精力集中不了的时候。
人就会说胡话。
桂弘蹲在地上咳血不止,手指死死抓着项穆清的衣摆,说。
“姑获,你去……去把楚东离给我找来……”
第41章 罪责
“来的途中,郎中虽上了金创药聊以止血,单这么看,这手多半是废了。”
楚东离避开王府眼杂,疾步进了屋子,褪下大帽,刻不容缓地坐下来观察画良之的伤势,严肃道:
“但非要续脉接筋的法子不是没有,他这一刀割得是铁了心的,没半点犹豫,创面也就清晰。万幸骨头无伤,您既说了要接,未尝不可试试。”
天师面无表情,睨向对面脸色惨白,枯发蓬乱的人,冷道:
“不过且容在下多提一句,您——”
桂弘颓然坐在一侧软椅,裹着厚袄,膝盖上放着暖手炉,抱头缩成一团,前额上还绑着好一层洇血的纱布。
他不敢抬眼看画良之,就只这么抱头蜷着,双眼无神地抖道:“先别管我,接,一定要给他接上。他是使走线枪的,废一只手,和废了人没什么差。”
桂弘停顿片刻,又接一句:“别让他活这么苦。”
楚东离眼皮淡然一跳,没让他转了话题去,该训的还是坦然训道:
“您才是,不要命了?那么大剂量一口吞去,若不是平日里还有训练,身子硬朗,早要心悸气短,没了命了!另外,画大人这腕筋就算侥幸接得上,那也定是大不如从前。一心求死的人,您偏要救,便切莫期冀人醒了,能对您感恩戴德。”
“少废话…”桂弘从喉咙里艰难挤字,当下高烧烧得厉害,身上忽冷忽热,待回过神后又是头痛欲裂,恶心难忍,也执意要坐在这守。
“救,就算他醒了,要拿刀杀我,也救!”
“问题就出在这儿。”
楚东离手浸米粥汁后,取出桑白线,手稳气定,极为缜密细致的层层缝合,并道:
“外伤总是能治,然有形之血不能速生,画大人当下浑身冰冷,毫无血气,意识脱离,多半还是危机。我是已命人熬了独参汤,得以气生血,但您看他,如何咽得下去。”
桂弘没胆量抬头,只把手捏得再紧几分,几乎要扯断发根似的使劲,咬牙逞强道:
“药方什么的,写好就是。东离,你只需赶在天明前把腕接好,续命的事……我来。”
“何必呢。”楚东离拿银剪切了线,再着手缝上层皮肉,摇头念道:
“是您亲手把他逼上死路,怎如今要偏要救这一命?就算瞧上这张脸,在下仍是不懂——您也不是个见色起意的种。或说您难道对他真是有个什么切骨之恨,弄死一次都不够解恨,还要救活了,再留着折磨?”
“少放狗屁!”桂弘吼道:“楚东离,别仗着我对你敬畏有加,就什么胡话都敢说!”
“实话而已。”楚东离即便与桂弘辩论着,手里动作还是稳得惊人,甚至毫无惧意,反倒一副师者教派。
“自己的命,却连死都无法顺心顺意。您真不觉得残忍?”
桂弘忽然以臂蒙头,开始大哭。
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往床塌上的伤者处看上半眼,心比被人拿刀凌迟片割着都疼,好像楚东离手中那一针一线,全穿的是他自己皮肉。
“等下处理完,烦劳您寻些绫缎麻绳的,将人捆住。”
“为何!”
桂弘努力压着哭腔问。
“他不想活。”楚东离冷道:“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死成,身体上大抵会出现极为抗拒的过度反应,免得再伤了自己。不过王爷为何这般费力不讨好,甚至冒险求到我头上,也偏要救他?”
“他就是我小时候那个人……”
桂弘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像是泣血带泪。
“他不能死。”
楚东离指下忽地一停。
顿愕半晌,似是重新稳了心境,才肯再下手。
“那他该死。”
楚东离冷静道:“该他死上百次,一命一命的还。”
“不是……不是!”
桂弘霍地抬头,瞳仁晃成秋叶,悲恸欲绝地惊叫道:
“是误会,他没有……他没有借我的命去谋出路,他不过是没来得及跑回去,里面太危险了,他被护国军拦在外头,再进不去,所以到头来,到头来……”
那疯子嘴唇翕动,几度因喉咙过分紧绷而滚出咕咕声,抱怀瑟瑟,惶遽胡言:
“是我……全是我的错……我误会他,我……是我任性,我不懂事,是我不信他,是我执意缠着我哥要逃,才逼我哥出手伤了护国军,被定谋逆大罪!都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害的他,是我连累三百多人无辜丧命,我哥,芸妃娘娘,都是我!是我啊!”
桂弘越说越是激动,以至于再自持不住,哀号大哭,十指皆疯狂抠住头皮发抖!
楚东离眉头骤然紧蹙,也还是屏住心神,将线尾结打好,拿浸药的纱布缠了数层,才活动着发涩的脖子起身,转身面向濒临崩溃边缘的桂弘。
提高声量,微沉道:
“可他不还是没有第一个进去救您。他犹豫了,转身了,不是吗。”
桂弘骇然惊醒,惊惶不安地用紧缩的赤瞳看他。
“三殿下,这是要改成怪罪自己的意思吗?”
天师再靠近几步,桂弘坐在软椅上,恐惧着往后缩——
惜无路可退,只被迫听面前人压住光影,埋满面阴晦,厉色道:
“三殿下,可还记得在下当初是如何教导您的。天地不仁,义万物为刍狗。成大器,统天下者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仇恨利刃,可为己所驱,卧薪尝胆;亦可走火入魔,破毁心智。您可以疯癫,纨绔,放浪,这是您得天独厚,为您随意支配的武器,心是疯了,可脑子不能坏!您若一味归罪自己,那便莫提复仇,就是自保心智都难!错也是他在难两全时并未选您的错,无需将那低劣的罪恶感归到自己身上,否则到最后,您只会毁了自己。”
楚东离冷然重新遮上大帽,桂弘瑟缩着看他那张遁成漆黑的脸,用抱着头的小臂挡脸,只从缝隙中露出极度惶恐的眼。
他将斗篷狠狠一甩,阵风鼓得桂弘乱发翻飞。
“他、翊卫画良之,无论初心如何,无论是有百般借口,无论事后作何弥补,当年弃您而去,留您在火场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都是引您心灰意冷,执意下山的直接理由。三殿下,辨清楚因果,若是被旧情故念所扰,乱下阵脚,才是真的愚蠢!”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
桂弘抖瑟得无所适从,拼命咽着口水,试图让自己淡定,竭力想把手臂放下,却是努力几次都还难以自控地重新抓回头发,手指都快绷得痉挛,几乎失神的反复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想您让我失望。”
楚东离留下最后一句,再自后窗跃走。
徒留桂弘一味长久地濒临崩溃边缘,紧紧抱着自己。
憋压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声悲绝凄惨,他连头都不敢抬。
天际泛出鱼白,逐渐转亮。
王府的侍女心急如焚地抱着刚煲好的独参汤罐跑进屋里,掀盖一瞬热气腾腾,参香混着黄芪,枸杞,当归等数十味补气药材熬了许久。
剂量下得猛,药味几乎是扑鼻而来,苦得光闻着都催泪。
她们用小碗盛出汤药,一位在侧持扇给热汤降温,再递给郎中,往患者口中送药。
枕头已经垫了老高,怎奈榻上人牙关紧闭,一口汤药都灌不进去。就算强迫着给他撬开——
喉头无力,丝毫咽不下去,含了满嘴,最后全从嘴角流了出来。
郎中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抹着额,最后几乎带了绝望的哭腔,跪在地上爬过去给坐在后边,神情呆滞凝着围床榻忙碌碌一群人的王爷咣咣磕头。
“王爷饶命,病患咽不进去,真咽不下去啊!王爷,小人尽力了……”
桂弘像是失魂了的魔,眼里带着顶高烧一夜未眠,疲乏不堪,心力憔悴的红,缓缓下移目光到郎中身上。
“本王说了。”桂弘拿手指了画良之,又指向郎中的脖子。
“他咽不下去,我要你的命。”
老郎中吓得软跌在地,要怎说求生欲激发奇迹,眨眼间眸子一亮,摸爬起身,锐声道:
“小人……小人还有别的法子!”
第42章 往忆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里火把支了满山,吵吵嚷嚷的厮杀声乱成一团,染半边天都是红的。
有不明叛军夜袭了短暂驻留此处的护国军。
一举直打伤象征皇权的护国军二百余人,并将患室里重病把守,火伤满背,急需静养那孩子劫走。
门派上都是江湖人,不敢怪罪朝堂的军人,丢了弟子也不敢寻。只能待护国军走净,让南山剑派沦成下饭谈资,丢遍全江湖脸的怒火——
便转嫁到了本应该照护那位走失弟子,却失职偷偷下了山的瘦小少年身上。
他才跑上山门,就被人像块破布似的丢在南山剑派掌门人面前,门徒幸灾乐祸地拿剑鞘抵着后脑,额头死死磕在地上。
手边散着的是好多新鲜糕点,吃食。
粗石地磨得额头痛,膝盖也痛。
背后看戏的弟子们隐隐做笑,笑他破烂得像条瘦骨嶙峋的丧家之犬,还敢嘲人龇牙发狠。
“怕得夹尾的狗才会凶人呢。”
不知哪里传来的嘲笑声刺如尖钉,这些钉子一个个地钊入心门,鲜血淋漓,不断下陷,好在那心室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成了麻木。
心头无感,一双眸光倒还锋利。
“什么都没有的下等贱奴,只会靠瞪眼吓唬人,可爱得很!”
“嗤哈哈哈!”
这些钉子出不去,沤在里头,反复发炎,感染,终将他串成了个敏感的刺猬。
“掌门。”身后门徒拎着一大个破布包裹走到身前,稀里哗啦从里头倒出一大堆东西。
短剑,臂缚,护腕,走线枪。
剑谱,秘籍。
跟一点点碎银子。
“从木屋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确实是近些年藏典阁,跟兵器库丢的东西。”
掌门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年被压着脑袋,只能看得见他个鞋底。
“你怎么解释。”
他咬着牙,不语,眼里恨得通红。
门徒便拿抵着他的剑鞘狠狠一跺,疼得他唔哑出声。
“当年把你捡回来,是看你实在可怜。”掌门冷漠无情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像个活阎王:
“不指望你这瘦瘦小小的能给这山头奉献些什么,怎的带个孩子都看不住,还成了贼,妄图盗习我派秘籍!”
掌门接了身边门徒递上来的七节鞭。这鞭与普通七节鞭不同,大体是粗麻绳制,骨节连接处,镶得却是成人指甲盖大的铜球。
“你并非我门派中人,却偷学武艺,窥探剑法,还盗取秘籍典藏。莫不是以为这山头收留你久了,便可为所欲为?今日,众门徒见证,看我扫清山头杂碎!”
路边捡来的人命不足为重,七节鞭卯足里劲儿,轮风呼啸下来,砰然打在背上。铜球敲上少年赢弱嶙峋道后背,简直就是碎骨碾肉的疼,少年拗得要命,拼死咬牙忍着——
这瘦小身子里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倔气,直咬得满嘴是血,十指都将粗石地抠出坑,也不出半点声。打不服,只会引人怒气疯长,挨得更重。
十几鞭下来早就是个皮开肉绽,粗布衣被血泡得通红,黏在身上,人整个被冷汗泡了个透。
到底是掌门先打没了力气,但门徒把压着他的剑鞘撤开的时候,少年也几乎是疼到麻木昏死,动弹不得。
当着几百名门徒公开的审讯还没结束,南山掌门抱着的是打死人的心思,再揉了手腕起鞭的时候,一大批抓捕逆党的禁军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