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画良之愕然,仰头见桂弘那墨瞳余晖中,神色复杂难辨。
  玩世不恭的废皇子低下头,低声喟叹:
  “其实,真正将我困在皇城的锁链不是父皇,而是当年冤死的二皇子一派,是那些日夜不息,在我耳边悲鸣嘶吼的魂,是要我为他们洗雪冤屈的哀嚎,是……”
  是我放不下的仇恨啊。
  “你想去,我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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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的雾有些重,露成霜凝在叶上,倒也清爽。
  詹勃业一把年纪壮实得很,大冬天的只着件单衣,赤着脚就出来给人开门,迎了季春风进来,随手把他提的酒坛,和姑娘家喜欢的花糕接了。
  他这宅子可小,朴素无华,甚是连个家丁都没有,一副平头百姓家模样,确实不像个正三品屯卫该住的地儿。
  “又带这么多东西来。”詹勃业把东西放在一边,怪季春风见外。
  “不能让您白喊我一声女婿。”季春风应承笑笑,往屋里头招手喊了声:
  “念儿!大哥带糕来了,出来吃!”
  屋里闻声咚咚跑出来个看着二十六七,胖乎乎的姑娘,粗略扎着个散了一半儿的麻花辫,插着朵漂亮的黄绒花,衣衫穿得皱皱巴巴,半条鼻涕挂在脸上,笑一脸痴傻,眼神却是清澈干净得很。
  “糕!有糕!念儿要吃糕!”
  詹勃业赶紧把女儿拦下,拿袖子给她抹了脸,再把衣衫整理舒展。
  期间詹念还一直冲着季春风咯咯傻笑,扑腾着奔桌上的糕挣扎。
  要不是他爹壮实,这搁别人,准拦不住。
  老爹觉着些许抱歉,干笑两声,道:“小子,等会儿啊,我去把药先端来。看这样今早她怕是又嫌苦,没喝。”
  季春风拿了块糕过去,举得老高,故意在詹念头顶画圈。傻丫头急得跳脚,他就跟哄孩子似的,低头拿一只手给她捋了碎发,笑道:
  “念儿,听你爹的话,把药喝了,大哥就把糕给你。”
  詹念死盯了他半天,似是在心里琢磨着权衡。
  但她终究想不明白,她只想吃糕,季春风不给,就哇地坐地上,开始蹬腿嚎哭。
  詹老爹赶紧端着药跑过来,和季春风一道连哄带地骗把药给灌进去,大清早的忙出一身汗。
  好歹最后是给女儿重新哄笑,詹府唯一一个照顾她的老婆婆,这会儿也匆匆过来拉走詹念,带她到边上去吃糕。
  詹勃业的女儿,生出来就是傻的。
  妻子生她的时候难产,多半是在肚子里憋的。夫人那时没救过来,接生婆硬把孩子扯出来,又拍又打,已是面色青紫的孩子被救活,好歹算是有了个后。
  却只有个四五岁的心智。
  痼疾难医,每日都要饮药,药钱还不便宜。詹勃业自独自将傻女儿拉扯大,当家主揽着一切,知内情人都知道老爹辛苦。
  “画良之他这么选,可惜,但也塞翁失马,未尝不是好事。”
  詹勃业知道季春风郁结难解。搁他心里头,那就是同期的兄弟遭人逼废了只手,不得已辞官归市,还百个想不开的,偏要留着在仇人边上卖命。
  胡闹吗不是。
  季春风根本不觉得哪儿有半点好处,只把闷酒喝得厉害。
  “小子啊,是你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多混,禁卫又有多难做。你当禁卫军听起来高大,皇家气派,了不起,其实真他娘的脏透了。”
  “老爹,这我知道。”季春风闷闷道:
  “禁卫依旨行事,杀人,放火,不分忠良,不听百辨,只尊皇命。可至少当下平和,不挺好的吗,画良之的出身您又不是不知道,能爬到今天这位置多不容易,就这么被人全搅没了,我怎都替他咽不下这口气!”
  詹勃业回头看了眼把糕吃满脸的女儿,黯然摇头,笑道:
  “哪儿有什么太平盛世,全是盖着腐朽虚伪的遮羞布罢了,早败絮其中。看似今日和平,或许明日就成了火光漫天的人间炼狱。小之之他现在退身,说不定明智得很,反正俸禄领了,钱攒够了,他那一身武艺,总不会因为一只手不好用便全废,定有其他路子可走,是享福呢。我若不是因为念儿耗钱,谁会一连这么多年,都待在这比猎犬都不如的位置。”
  季春风沉默良久。
  “念儿成这样,说到底,都是我的错。”詹勃业忽地长叹一声,把手边酒杯饮空。
  季春风不解地投去目光:“胎生的病,和您什么干系。”
  “二十六年前,我新入禁军。”詹勃业看着季春风给自己重新满酒,咳了几声,苦涩道:
  “时年正值冯汉广率五万悍军冲进皇城,冯家戍边的将士都是身经百战,骁勇血性不可拦,一举破了高大帅屯在皇城外的十万散兵,拥世帝上位,是为拨乱反正。也便是那之后,世帝重整禁军,我阴差阳错成了屯卫的首领,接的第一道皇命,可就是屠宰辅余党的府门。”
  无论是二十六年前的反正屠党,还是十六年前二皇子谋逆,禁军当下这几卫都未曾亲手参与,只是耳闻惨状,不过他人事。
  唯詹老爹粘得满手鲜血,全是亲为。
  “我妻身怀六甲临产之日,我却在斧起斧落杀得血流成河。直到杀至一位无辜侍女,她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求我放她和孩子一条生路,可我却是杀红了眼,想着皇命难违,按律……”
  詹勃业说到这,再是粗犷霸狂的老汉,都难忍回忆中鲜活如新,血淋淋的惨状,骇颤闭眼。
  “按律,该当刨腹杀子,不留半点余孽。”
  詹老爹哽塞吞酒,不愿回想。
  季春风惊愕难言,他也只是听说,那九族之罪,杀起来有多无人性。
  对死人是如此,于行刑者而言,被迫手斩无辜,亦不相同。
  “待我收刀快马回府,老天早已将罪孽系数降在我可怜妻女身上。可我……怪不得天地啊。”
  ***
  揽星楼。
  “天师,有信。”
  “嗯。”
  楚东离将手持千里筒放至弟弟眼前,耐心询问:“看见了吗,南方朱雀,那儿就是喙处星柳,刚好天晴,当看得清。”
  楚凤离惊奇一叹,笑得欣喜。
  楚东离回身坐下,取了信,才刚无色的神情渐转凝重。
  却也只是默默折了信纸,放到烛台上燃成灰。
  天师桌前总是摆着大摞的书,什么古籍竹简,星象奇术,甚有皇家从全国四处搜来的无名密法天书,没人看得懂,也就一股脑全被赏进揽星楼里。
  正如当下摆在最中央的一本,连封皮都是枯黄发烂,估计内部已经字迹难辨,正是些他闲来无事,最喜欢专研的东西。
  楚东离靠在椅上,流银的紫袍铺在地上,将他显得更是慵懒神秘,
  许是屋内昏暗,衣袍相映,天师连眼眸深处都带了紫韵。
  他从后漠然看着家弟垫脚观星的背影,孩子身量尚未完全张开,这局促模样多少有些可爱,引得向来面若冰霜的人都难免轻笑。
  再手肘撑桌,开口催道:
  “凤离,看够了就去睡,不早了。”
 
 
第51章 血夜
  夜深天干,稍有不慎,可是易起火。
  正如今夜风起,空气中逐渐蔓延出黏腻作呕的腥咸气。
  昏暗下有黑影骤然闪过,所过一瞬,朱色门顶那隐暮色而不明,铿锵篆刻的“赵府”二字上,泼洒一道溅痕。
  痕迹缓慢流下,未等滴落,已然干涸在上,不似水。
  赵府,城西刑部比部员外,赵书益之府。
  奉皇命为官二十余年,低调清正,适应大局而行,见风使舵,也不是刑部掌权人,虽墙头草似了些,好在没结交过什么大仇大怨。
  赵府内外血气浓郁,暂无人察觉异象,不过是这深夜静寂,连鸡都眠的彻底。
  唯一把利剑在朦胧月色折射下,血汁横流的刀刃熠熠生出惨白银辉。
  黑影缓步踏进内屋,推门时“吱呀”的老旧声迷糊惊醒熟睡之人,却还未等人判断出当下情形,喉间便已只剩下囫囵支吾,鲜血如注,直喷洒溅射到房梁上,无声无息,一剑封喉。
  蚊虫接连冻死的夜,静得除却风声掠树,再只有夜鹰撩翅。
  黑衣人如鬼影穿梭府上各房,连下人住的冷房都不放过。
  疾步如飞,快剑无情,等他扶斗笠转出堂前时,血腥味充盈整片府宅,一声惊叫都没传得出来。
  黑衣人冷静将剑夹在手臂间,抽手抹擦干净,再随摩擦清响收回腰间剑鞘。
  回腕一抛,一根匕首插着张画着姑获鬼鸟图的画纸,应声轻松镶进正堂外的门柱上去。
  那面纱遮掩下的脸微微抬起,在月光与冷清烛火跃跃的阴影中,斗笠与面纱未遮全面之间。
  赫然是双带着下三白的凶戾无情眼。
  第二日,姑获仇屠赵府,上下三十二口人皆死于非命,一个活口都没留,手段残忍,丧尽天良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大理寺急得是个焦头烂额,姑获一事,自被割喉的刑部司门令史开始,上到入宫行刺,下到平民百姓,如今干脆一夜清了满府的人,短短不过三四个月间,满打满算,已是杀了百余人了。
  而他们到现在连根鸟羽毛都没摸到,办事不力的罪名早晚得扣在头上,革职就是时间问题。
  但由姑获此次动手,大理寺的人总算摸着些许规矩。
  他虽表面上看似滥杀无辜,但其实细数受害者,有大半都是刑部的人。
  就连刑部侍郎陈太訾死了,也没得安生,仍要搞出这么大桩事儿来。
  陈皇后每日在宫里哭天抢地,以泪洗面,抱着皇上哭完抱着大皇子哭,非要抓了姑获碎尸万段凌迟割碎,以解杀兄之仇,闹得皇上脑仁疼。
  大理寺若再抓不到凶,估计下回疼的就得是他们的脖子。
  刑部同样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坐得久的老官,没人知道会不会今天晚上,姑获的刀就割在自己脖子上。
  难不成,真是二皇子一党的余孽了。
  大理寺少卿纪方苑踩了满靴底的血,挨个翻着尸体查看。剑伤,割喉,多余一刀没有,偏分寸不离,就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不得不说,大昭除禁卫外,竟还存这等高手,着实令人惊叹。
  纪方苑捏着那张画有姑获图纹的纸,凝神端详。可他终归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必然会留痕迹。
  为何偏是姑获。
  夺子,养育,再食之的鬼鸟。
  以及十六年前的二皇子谋逆,屠杀惨案,漏网之鱼。
  有什么关系。
  纪方苑低头观察起脚下血鞋印,招呼旁边记事官道:
  “记一下,男性,身长七尺五寸左右,二十至三十间,家底殷实,武艺高强。”
  犹豫几分,吩咐道:“再去查查皇城富商显官家,哪位公子,是养子。”
  他在那儿观得入神,没听见记事官应声,心头正不耐烦,闻身后有稀碎脚步声,彻底扰乱了思绪,难掩烦躁,也没抬头,直骂了句:
  “谁让你们进来的!”
  “陛下忧心纪大人繁忙,特任在下前来搭把手。”
  纪方苑一愣,他当是跟自己一并来的大理寺官员,霍地回头,才发现身后早已站满了禁卫军。
  可把这位大理寺少卿惊出一身冷汗。
  知道皇上早晚要来下责罚,那也没想这么突然啊。
  纪方苑定睛一看,面前靳仪图手扶剑柄,面色冰冷,活像那领命拿魂的鬼差。然更叫他深觉背后生寒的,莫过于在靳仪图身侧,端着手臂,微微含笑望向他的项穆清。
  可真是笑面藏刀。
  纪方苑吞了口水,倒退几步,举步维艰的偷扫了几眼,好像此刻屋顶上四下都是弓箭手满弓候着似的,只要这位侯卫大人把端着的手放下来。
  自己就要被穿成刺猬。
  拼命按住恐惧,小心提一句:
  “禁卫大人们,这是……”
  纪方苑不知靳仪图是影斋的首领。
  换句话说,大昭朝内大部分官员,除却这些直属皇帝的大内禁卫,内侍外,几乎无人知晓“影斋”这一直属皇帝的秘密组织存在。
  他便自然不会往那边想,只当是自己办事不力,到底惹了皇上不悦,送了禁卫军下来讨罪。
  项穆清展颜微笑,把抱着的臂放下,纪方苑登时串了个激灵,差点腿软坐到地上。
  “嗐,纪大人,屋顶没箭,用不着这么紧张。”
  纪方苑丢脸地稳住步伐,瞪眼看向两人身后几十个禁卫军。
  “那敢问诸位大人来此,是为何事。”
  “查到什么了。”
  靳仪图并无寒暄意思,当头问道。
  “什么……?”
  纪方苑噎得一怔,哪儿有这么堂堂正正,面不改色跟人抢要劳勋的。
  靳仪图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小叹一声,沉声逼道:
  “还要我说二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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