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假面戴久了,就成真了。”
  画良之怔然。桂弘回得模棱两可,叫他更是森寒。
  那小子见他神色彷徨,又成调侃似的哈哈干笑两声,道:“假的多好啊。可你看我伤你的时候,像假吗。”
  画良之摸摸发缝里被他砸出来的疤,也跟着蠢笑几声,嘟囔道:“好疼啊。”
  好疼啊。
  桂弘把笑收了。
  半晌,车里静得落针,好一个该是各怀心思的氛围呢。
  ——“所以,你俩真没睡啊。”
  ——“……!”
 
 
第48章 解铃
  马车回到王府的时候,画良之已经窝在里头,睡得可熟。随从上来要搭手叫人,被桂弘一个眼神吓滚出去老远。
  他起身端详了画良之一阵,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干脆亲自把人抱下马车,一路抱回的屋子里。
  画良之平日睡的屋里没有几盏灯,他本觉浅,受不了声吵,也见不得光,当下不过是疲倦过头,才能被抱来抱去还睡得这般实在。
  桂弘把他放到榻上,没转身就走,而是过去提了盏灯,蹲在床头看着。
  看这个在他面前死过一次的人,此刻平静无事躺在这儿,他说不上自己当下是个什么心情。
  不是欣喜,也不是庆幸。
  “晃眼……”
  画良之睡得迷迷糊糊,梦话似的呢喃一句。
  桂弘立马意识到是自己手里提的灯正照在他脸上,择慌熄了,可降下来的瞬间,就是一整片漆黑如麻。
  他在黑暗里打了个寒噤。
  本能驱着腿想逃,但最后身子却不大听话,伸手往里头推了推榻上人,躺在了他边上。
  借着逐渐适应黑暗的眼,侧看咫尺距离那张睡得安详,精致漂亮的狐目桃花面。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偷偷看的。
  那时候小,还能缩进他怀里,从下巴底下仰头看着,目不转睛的,小嘴微张,连口水湿了枕头都不觉,暗想他良之哥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
  宫中女子,三宫六院,什么天姿国色,绿鬓红颜,全都不及。
  想娶他做媳妇儿,天天看着,天天抱着。
  像山上那些寻常夫妇似的,给我做饭浣衣,哄我睡觉,我就出门打猎去,去抓山鸡,野猪,跟活蹦的兔子喂他。
  不过打猎是有点难了,阿东还不敢杀生……
  ……
  事到如今。
  许是夜深反凉,人本能会往暖和地方钻,画良之翻了个身,迷糊吧唧几下嘴,搂着窝进了他怀里。
  桂弘惊得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心狂顿是跳的厉害,连嗓子眼都跟着震,再赫然意识到,他在拍自己的背。
  嘟嘟囔囔似在梦呓,听不清楚念的什么,总之是在哄孩子。
  “呵。”
  桂弘泯然一笑,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事到如今,成了你该缩我怀里了。
  他的下巴搁在画良之头顶,望满屋黑夜发呆,确是不怕,然抵不住内心五味杂陈。
  所以我该恨你,还是恨自己。
  “不恨不行吗……”
  似在问人,实则自问。
  ……
  不行啊。
  黑暗如临末世深渊,分不清生死是非。人与鬼界限模糊,一闭眼,无尽的黑瞳血面,枯指白骨,纠缠着衣角不放。
  耳边全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明不白冤死之人挣扎与绝恨的嘶吼,是烙在心中,永世不散的诅咒。
  偏这一夜,全都蔫了声息。
  天亮了。
  —
  ……
  ——“我操……我操你大爷,靠!喂!!!”
  ——“你他娘的……!”
  桂弘被耳边那大嗓门子豁地惊醒,眼都没完全睁开,更别提寻平衡的,只在这横空炸响的破口大骂中,被人一脚踹到地上,一屁股墩了个结实。
  “桂棠东!你他娘干什么了!你怎么睡我榻上了!你大爷的…!”
  画良之一睁眼就看见个男人白花花的健硕胸肌,正怼到脸上的惊悚虚寒,简直比见了鬼还恐怖,连滚带爬抓着被子窝进墙角里,一脚给人蹬了下去。
  “你…………!你干什么咳咳咳咳咳咳了……!”
  体虚的病患一激动,被口水呛得半死,咳嗽起来根本喘不上气,两眼昏花,差点再过去。
  桂弘懵然跌在地上,摔得哪儿都疼。
  难得能在个全黑的环境里睡个踏实觉,以至于到现在脑子都是木的,生是被画良之没命的咳嗽给醒了脑。
  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替画良之拍起背,眼里惶惶不明的盯着他看,老半天,画良之咳嗽声弱了些,才贼委屈地哗啦一大把掀开被。
  “我什么都没干,就睡了个觉,你看啊。”
  画良之扑腾着拍拍自己,从上到下好一阵摸索——幸是完好无损。
  这会儿赶羞愧怨愤劲儿上了头,脸涨得成了猴腮通红,支吾骂道:
  “你他娘是没地儿睡了吗,睡我这儿,滚,滚滚滚滚滚。”
  桂弘就跟只被骂的大犬似的耷拉着脑袋,费劲扶着差点摔塌的腰起身,忿忿趿拉上靴子,埋怨着嘟囔道:“怎么这样啊,咱俩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至于吗。”
  “滚犊子!谁他娘的跟你睡过?少说梦话。”
  画良之扯嗓子骂,才醒的人在地龙干烧的屋里睡了一夜,略微发哑,气血不足声音不大,再配上一双惺忪狐目,让听的人除了觉得他怪可怜外,没什么作用,一点儿都不唬人。
  “怎么没。”桂弘语气委屈,拦不住神情歪扭成了个调戏的坏笑,嘻嘻道:“你以前,不是天天搂着我的。”
  “那他奶奶的能一样吗!你还六七岁呢?啊?你都二十六七了!过来,看我不打死——噫啊…嘶……”
  画良之气得昏头,忘了自己手腕有伤,抡起胳膊就要冲下去敲人,反把自己疼个半死。
  桂弘把眉头一挑,沮丧道:“直说,你嫌我脏就是。”
  “我………!”
  画良之话卡一半,抵不住怒上了心头,口无遮拦,直咬了牙喊:
  “对!是,脏死了。”
  “画大人,这么和本王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桂弘不在意地浅声笑笑,假做威胁。
  “砍啊,给你。我无所谓,你先前不是不稀得要。”
  画良之抻着脑袋往前凑,一副恃宠而骄,大无畏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殊不知桂弘真回手一把抽出架子上摆的剑,眼都不眨,三两步冲上前去,一脚蹬上榻——
  挥剑就是簌簌风声,寒刃贴着脖子下去,割断两三碎发。
  画良之一滞,刹时皱了眉。
  桂弘前脚踩在榻上,后脚撑在地下。步伐跨得宽,俯首过去贴在画良之耳边,狞目而视,切齿压声道:
  “画大人,切莫胡乱挑拨。旧情可念,但别忘了,我可是个疯子,不可控。”
  他不知道画良之仗着份生死无谓的心思,到底能将自己挑拨到何处,于是更加心悬忧患起来——
  也不知自己那疯病何时会发,若画良之长久这般下去,保不齐什么时候,一句话错,这刀剑可就真泼了血,砍进他脖子里。
  想给他个教训,奈何画良之的性子自己怎又不是心知肚明,那倔劲儿算不上多坚强,无畏,只能说是过度逞强的自我保护。
  ——“杀就是,我又不怕。”
  画良之丝毫不惧,甚能冷笑嘲声。
  桂弘叹笑着收了剑,站稳在地上,低头与仰脸直视他的男人四目相对几许后,耸了耸肩,松口问:
  “画大人想吃什么,我叫下人给你做。”
  “不要吃参。”画良之答。
  “那就熬些红枣玫瑰粥。”
  “成天喂我这些,人不跑才怪。”
  “可都是些值千金的名贵药材,叫你说得像我在喂你泔水似的。算了,那您想吃什么,熏鸭?已经喊人买去了。”
  “不吃,哪有人顿顿都吃重样的。”
  “真难养活,狗屁给你吃不吃。”
  “……”画良之语塞片刻,咂嘴提了句:“烤鸡。”
  桂弘立马踹了门,冲外边嚷:“听见没!烤鸡,画大人要吃烤鸡,滚去买!”
  再缩回头,柔了声,温和宠着问:“太油了,以画大人的身子,不好消化。”
  “我没那么娇生惯养。”画良之道:“肚子不空着,就死不了。”
  “没觉得有多好养活。”桂弘把外袍系好,乱发随手整了整,推门道:“我出去,今日还有得忙,不扰你了,再睡会儿也行,待烤鸡到了喊你。”
  画良之悻悻缩回榻上去,全醒了的人,想再睡可不容易,只好埋脸蒙进被子,里烦躁钻了几圈。
  稍一吸气——被褥上全是桂弘日日烘熏出来的顶级老檀木体香。
  是富贵的味道啊。
  单手难束发,画良之在竭力试图活动左手,束发不果后,无奈简单掏根长绳,随便在发尾打个结,不乱扫脸就行了。
  桂弘捧着盘烤鸡再进来的时候,画良之已然趴在桌上眯着了。正当人犹豫要不要待会儿再来,小狗鼻子闻着味儿,睁了眼。
  又看见是桂弘亲自送来的,开口鄙夷发酸道:
  “你这王爷当的可真清闲,都有心思伺候下人。”
  桂弘也不生气,骄纵挑眉乐道:
  “可不是吗,只思享乐的庸才王爷,连块封地都没有,没有要担责守护的子民,窝里二百多个残兵,唯一使得上的护卫总指挥使,还在这儿趴着吃鸡。纵是有翻天覆地的宏图大志又能怎样,闲呐。”
  “你想出去?”画良之吃着鸡,随口一问。
  “想啊。”桂弘之答得干脆:“想,可我被拴在这儿。”
  他拿手比了比脖子,圈出个颈圈的模样。
  “父皇说我疯,放出去要害人。以前潜兴宫门半步都不许踏,憋得快死了,我便闹着疯着冲跑出去,次次被追回来锁着,直到进了蜂巢妓院——那向来混乱无序的花柳之地,才没人管。所以我隔三差五出去花天酒地,也不是多想寻乐酣畅,不过是我唯一能出得去的地儿罢了。”
  画良之抬眼看着他,听得认真,嘴里也不停的嚼,吃得认真。
  “后来,闹得逐出宫,到了这潜王府,好歹是不用困在深宫大院,虽除了皇城这一亩三分,鸟笼之地,再不许去别处,也时刻有人监视着,不过,至少随心宽裕了几分。”
  桂弘下移视线,落到画良之脸上,唉声怨道:
  “说的就是您呐,画大人,我好容易逃出宫门,还要被父皇派下来的人时刻盯着。你说我,能不恨你吗,恨得想挖了你眼睛,嚼碎了吞下去。但是我想啊,你既然能给我父皇做狗,凭什么不能做我的狗,更何况……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念。”

  画良之眨了眨眼,噎了个嗝儿。
  “可我没想逼死你。”桂弘舒眉自责,转眼落向屋外又落了片枯叶。
  “我会装疯,可同时也是真疯。疯癫起来,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药也难压,不可控的。更何况我那时候,是真恨你,真想要你生不如死,万一没把持……”
  “算了。”
  画良之把他的话生冷打断,是看见桂弘指尖在细微的发抖——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还你。”画良之说,“能还的,都尽力还。是我一念之差没错,你疯,都是我害的。”
  “你?”桂弘短暂一愣,再干笑几声,叹道:
  “确实,细算起来,跟你逃不了关系。”
  画良之把鸡腿递到桂弘嘴边,让他吃。
  “光看着我一人吃,真的像在喂狗。”
  桂弘更显打量地偏头躲了鸡腿,把胳膊架在桌子上撑着脸看他,得意道:“哥,你不就是我的吗。”
  “不吃拉倒。”画良之懒得发脾气,把一整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等有机会的,哥身子恢复好的,带你跑,带你去看海,看夕阳落日,海切日出———
  画良之黯然失笑,道:“也好跟你两清。”
 
 
第49章 相依
  桂弘眼眸一抖。
  皇城长街血不尽,鸦鸟悬月不离京,那么多条人命。
  说什么两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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