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果不其然,夫妇二人踩上一阶,兵已经拿枪把门封了。
  冯思安就去摘自己腰上挂的令牌。
  摘到一半儿,后边响起密集似雷的马蹄声,从远处万钧行来,碎雪发颤,光是战马的鼻息,都听得出跨上将士需何等骁勇,才驾得住这般烈马。
  益州总镇将周烈文的马蹄砸在府门前侯着的人面前,风撩得额发乱飞,那青年没躲闪,甚没眨眼。
  悍将在这二九的天练兵驱马归来,须髯凝霜,未披甲胄,领口大敞,身上腾腾都是热气,扬眉看面前侠客嘴角带笑,从容不迫对自己一拜。
  就觉得是块好料。
  周烈文在马背上坐得正,回手一勒缰绳,烈马携野性长嘶,声音洪亮。毫不客气地指鞭直问:“小兄弟,做什么来的?”
  冯思安双手置于身前,微微抬首,恭敬道:“与妻携游,路过此地,顺带替家父问候故友。”
  “访谁啊?”老将问。
  “拜总镇府,访益州总镇,周将军。”
  “我就是。”周烈文把马鞭一盘,眯眼蔑道: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蛮族远疆的故友。”
  冯思安明白他是错意自己相貌。益州城地处边境,蛮荒异族如不死虫杀之不绝,蠢蠢欲动,年年都要闹出纷争,自是不共戴天的立场,偏自己生又了个远疆人相。
  不做多解释,只张开手,把那张冯家狼头令牌展了出来。
  周烈文低眼看了。
  豁地一怔。
  “你……你是思安?!”
  _
  ——“麻利点儿,府上当下有什么好的,都拿上来,别给我藏!你们几个速去烧水,姑娘家风尘仆仆一路的,不洗怎么行!”
  周烈文一路健步如飞,冯思安在后头都快跟不上这老将步子,紧着迈大步才算跑到中堂。
  总督府内没什么装饰,登门而入便是大片冻着雪的黄沙地,好一处空旷前庭,不覆绿植,除却两侧的武器架子,再看不到什么摆设。
  他应该也是在这地儿住过的。
  冯思安不住回想,奶娘虽然似有避讳似的不与他讲那些婴童事,但话语间多少透得出,随父举家自这间总督府迁至皇城时,自己不过个才会从嘴里冒爹字的娃娃。
  冯思安追跑得来不及喘气,停下来便撑膝摆手道:“将军,不用,不用麻烦,晚辈与春慧自己就——”
  “叫什么将军!”
  周烈文猛回了身,一拳捶上他胸口,手重得都听见胸口闷响:“见外呢小子,我跟你爹什么关系,你得叫叔!”
  冯思安被这猝不及防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咳嗽几下,颤颤巍巍唤了声“周叔。”
  总督大人使劲捏着这年轻人膀子,从上到下捏拍着像丈量真假似的,深厉的一双苍目满是兴致,嘴里头兴奋得止不住,可劲儿念叨着
  “都这么大了啊,哎呦,时间过得可真快。小时候差点没救过来的巴掌大玩意儿,野狗都不够塞牙缝的,嗯?还能长成这样!”
  冯思安就跟着乐。
  周烈文又偏头瞧了眼季春慧,拿下巴一挑,问:“媳妇儿?”
  “是,才娶的。”冯思安嘴角半勾,总带上些自豪的劲儿了,展臂把季春慧揽进来。
  周烈文表情微妙一变,重新将冯思安打量个遍,语重心长道:“不容易啊,你们姓冯的,可算出了个正常人。”
  冯思安收了手臂,端正站了回来,略显不解:“周叔,此话何意?”
  “没事儿,没,没啊,别放心上。”周烈文连连摆手,这会儿方才匀出空把头盔放下,拭着上头跑马扑出的灰,问:
  “太久不见,我大哥进来可好。”
  “按部就班。”冯思安答,“才又领兵出去了。”
  “皇上就知道折腾他。”周烈文擦盔的手停住,呸了一声:跟他爹一样,这辈子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名声越广,担的责越大,正常。”冯思安道。
  “他这么跟你说?”周烈拽高了调子,“稀奇,成了老顽固了。”
  “就因此才不让我入官,也不许我去教场。”
  “所以你现在不是更好,自在。”周烈文拍拍青年肩膀,感慨道:“游山玩水,·爱恨自如,连我都羡慕,你爹是真把你当宝贝宠着。”
  冯思安有些恍惚,应了声,是啊,是吧。
  “莫再寻什么客栈,晚上就住这儿,反正你小时也不是没住过,想那时你人不大,哭声扯得玄铁门都挡不住,别提那位大人了,我都嫌烦。”
  周烈文转屏风后头去换了汗湿的衣裳,取了玄黑的铠套上,嘴里也没停着念:
  “益州街上好玩的多,待会儿我让人把总镇府的令牌给你们拿上,带着那个出去,处处好能行方便。叔这要不是还忙着出去巡查,真该带着你们一并逛了,奈何最近赶着过了冬至嘛,商队频繁,附近山高路险,再冷就是冰天雪地,马驼难行,全都赶着大寒之前囤货的,进货的,转货的,置办年货的,每年这时候最忙。你们来时应该也见着街上水泄不通,各族各国的人一杂,闹事儿的也就多,若放平时,我也用不着亲自下去巡。”
  冯思安被这热情冲得略微挠头,连连道谢,拉着春惠说这便出去走走,末了,方想起来怀里还有封信。
  出门前转身交给了他周叔。
  周烈文等中堂内人皆散去,踱到案前展信看了,没做声,只送进烛焰中去。
 
 
第62章 红梅
  入夜,益州城自古设有宵禁,需赶天黑掌灯前回来。
  新人借着总镇府的便利,把城里最好的馆子全吃了个遍,肚胀脚酸的坐在收拾好的客房休息,春惠还止不住手,忍不住地往嘴里塞桂花糕。
  益州的蜜糖桂花糕,做得乃真一绝。
  “再吃成猪了。”冯思安摇摇头,笑话道。
  季春惠塞得两腮鼓鼓,揉着撑起来的小肚子舒坦。
  “周总镇人可真好。”季春惠半咽了糕,噎着含糊道:“要不是借他的令牌,这些个馆子不知道要排几个月才进得去!照顾这么周全,都叫人觉得不好意思。”
  “总听得爹提他。”冯思安搓热手,坐过去给她揉着肚子:“两位自父辈起就是知交,打小一并长大的,也是一起习武驯马,战场摸爬滚打,交命的兄弟。当初死人堆里先听着婴儿哭的还是周叔,要不我爹估计也不会想到挖我出来。用不着不好意思,周叔看我们在这儿玩得好,他好更开心。”
  “说你是老头子,说话还就真就一本正经,全是老人言了。”季春惠咯咯笑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糕。
  “少吃些吧,免得胃胀。”
  话音还未落,脑袋后边乍地响起个比他那声叹要洪上百倍的训斥来。
  ——“啧,混小子,媳妇儿想多吃点儿怎么,小气呢!这偏远地一辈子能来几趟似的,好不容易到的呢,丫头,爱吃,敞开吃,叔明儿叫人给你端一筐!”
  周烈文收兵回府,宵禁时间到了,要换巡夜军交替,他也才得休息。
  这位总镇将军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忙着看他这好侄子玩得可好不好,甲子都来不及脱地赶过来,才进门,就听见冯思安说他媳妇。
  季春惠笑得更厉害,借势机巧眯眼,怨着捧道:“就是说呢,我偏要吃了!”
  “丫头,这小子往后要敢欺负你,他爹那大忙人不管,我管!”周烈文大步过来,跨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带怒的瓷杯撞得木桌三摇:
  “给叔写信,管他间隔是百里千里的,我一匹马奔过去,揪了这小子脑袋。”
  “我……”那被骂的满脸写着无辜。
  将军随后挥手示意他们俩别拘束客气,坐下就是。
  “用脚底板子都想得到,我大哥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他这半生孑然,就全心养了你一个,肯定也没法子耳濡目染地教你怎么哄媳妇。”周烈文喝下冯思安给他敬的酒,不由叹道。
  “是吗,成日只带兵打仗去了。”
  冯思安提到他爹,失语笑笑,也觉得扼腕。他不在意多个小娘什么的,身为养子,养育之恩为大,不图家产世袭,多一个弟弟反倒好。
  奈何父亲就是从未动过那般心思,全心都在琢研兵法领军。
  何来真心付一人啊。
  周烈文正想开口追嘲两句,怎得无意瞥眼间,看见那被随手丢在榻上的白狐裘,领边绣着个细小精致的红梅。
  一向随性大咧咧的老将赫然青了脸,目中闪了抹丢魂的惊悚。
  益州地险,山匪与蛮族余党出没频繁,边界战事频发。益州军都是随时可战军鼓,提大刀的真勇士,身经百战,无胜不归,哪有怕了什么东西的道理。
  惊震与老将的豪勇脸极是不符,自然也被冯思安全看进眼里,不禁犹疑握掌,问:“周叔,有何不妥?”
  “那狐裘。”周烈文拧了眉,声音压着颤畏:“哪儿来的。”
  “路上,一位牵蛇的古怪鬼面人,见我们露宿冷,送的。”冯思安如实道:“那人确是诡异,周叔莫不认识?用过了,我也好还与人家。”

  周烈文松了口气。
  也罢,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切切实实的死了,回不来的。
  “不必了,留着吧。”周烈文抱怀往椅上一靠,打量着冯思安一身江湖做派的黄领玉袍,“本就该是你的。”
  他再抿了口酒,问:“小子,你走江湖?”
  冯思安扫了眼狐裘,周叔话里不明不白,来不及思索忙着回话,牵强笑笑:“勉强算,瞎走。”
  后边好生听着吃糕的季春慧灵机一动,手里送到一半儿的糕悬在了那儿。
  “怎算瞎走,南山剑派不是等你回去做掌门呐?”
  冯思安没想她会冷不丁冒这一句,先倒是愣了,待总镇讶然一“哦?”,措不及防地跟人慌张解释道:“胡说什么呢,我不是推了。”
  “推了又怎样,你现在回去,薛奕那老头子肯定照样吹锣打鼓,十里开外欢呼着迎你!”
  冯思安屏眉,摆了手:“不得行,南山剑派那么多人,我到底不过外门,内门弟子哪个能服气,怕是要闹乱了套了。”
  季春慧脸涨得红,恼火着替他急,干脆把声都放大了:
  “不服就叫他们拔剑,打啊?南山当下可不如老一代,没人敢说,畏于敬重都封了嘴,但那也是不争事实!三师叔清明,内门弟子四体不勤,只会仗势欺人,个个除了脾气臭,哪个成得了材,哪个比得过你!你不应他,南山剑派就等着沦为不入流的小山头吧。”
  冯思安见她不像玩笑,是真上了心,压声驳道:“不行,不入流又怎样,我哪儿能带他们赴泥潭。”
  “世上哪儿有什么深渊泥潭的,走一步行一步,今日之事今日足,是你多虑!”季春慧娇喝。
  周烈文斜起眼,嘴角微搐地看那小两口在自个儿面前吵架,片刻,轻磕了几声桌子,将俩人的争吵给断了。
  “思安,可是有顾忌?”
  周烈文忽地转了语调,一直粗犷随心的调子成了语重心长。
  冯思安扶住腰间剑柄,似是失落垂眼,思量几许,把眼前碎发一拨。
  “不瞒周叔。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等父亲传唤。南山剑派这么多人,我一个不知何时会离去的人,不敢带他们赴汤蹈火,亦不敢留承诺。”
  “他没事唤你做什么?”周烈文不解蹙眉,迟疑询问:“他不是过得挺好,头顶圣上还算没太给他眼色,手下亦是不缺将士,你等得个什么?”
  冯思安神色为难,讷讷踌躇道:“周叔清楚,冯家世代为将,护国,安民,守疆,总不能到了我这儿就断了。这些年侄儿一直暗读兵书,习兵法,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绩。思安自认做人不可利己,父亲养我育我,视如己出,养子也从未委屈过我半分。这份恩情定要回报,别说叫我抛下江湖入官,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
  周烈文短暂怔神,后竟是拍掌大笑。
  “谁跟你说的,谁说我大哥他需要个人来继承家业了?”
  冯思安失语:“那他……费尽心思救我、养我为什么?”
  周烈文拍胸舒气,好容易止住大笑,咂舌感叹:“那是你还不懂你爹。你爹年轻的时候,在我这个位置上,才是匹真的勇狼,身困益州一城,‘逆臣之子,不得入京’的皇命牢笼似的束着,都耗不灭他一身嚣张桀勇,狂放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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