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容纳了百千人的大殿前,强光骤止,人一时难以适应,便成了放眼不见五指的漆黑。
众人视线迷茫追随那抹黑夜中唯一光源而上,星光如苟且火星,飘摇向上,愈发离远,愈发难辨微弱。
直到到底消失不见,四周遁入黑暗与屏息的死寂。
众人开始疑惑,不解,小声嘟囔,开始心里生怵,莫名其妙,议论纷纷展开瞬间——
半空中忽地如巨大团花盛开般,传来“嘭”一声巨响,炸出铺天盖地的璀璨花火,点点连成银汉星宿,光曜如晴空,又像是将千万里外凡人遥不可及的天幕,拉进至面前!
好一阵吸气惊叹声起,连老皇帝都在这盛景下看呆了眼,几欲兴奋得拍案而起时,楚东离翻手将气力按下,施行幻术!
大殿之前,百官脚下这片偌大场地,也不知楚东离在开宴前到底准备了多少,但当众人错愕低头,看向脚底——
清透紫光骤起!
无数道从地面升起的紫光如流水顺畅,逐渐流淌聚和,连接组合,竟是成了张巨大星盘,落在脚下!
惊呼感叹声不止,早有闻楚天师堪破天机通达神识,却不想能化得出如此庞大华美的幻术。
紫光湮灭,宫灯再明,映皇帝脸上喜色连连。
一旁佩凤冠的陈皇后见皇帝难得开心,连忙招呼下人打赏。
“天师大人奇术,陛下,当重赏才是!”
皇帝自是欣悦应允,楚东离跪拜于大殿下,正等赏时,见内侍的吉桃慌慌张张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下头,额头磕在膝上,抖得像个筛子,尖声叫道:
“陛……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曹亭廊立在旁边,登时眉头皱得厉害,一把将软成泥瘫在地上的小内侍薅起来骂道:
“没点眼见吗!看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容你闯来呼号了!”
吉桃吓得屁滚尿流,眼泪还是冷汗的糊了一脸,连衣衫都是粘在身上的,哆哆嗦嗦道:
“知……知道,可是,可是奴才刚刚内急,在殿后头往那个地儿跑的时候……见着,见着一具尸体……”
“什么!”
世帝腾地直了身子,靳仪图识相,当即抽出半剑拦在皇帝身前。
但好歹也是面对百官,勉强沉气,问那吓得话都囫囵的小内侍:
“谁的尸体?”
“刑部侍郎,陈太訾大人……”
吉桃声小得殿上人都快听不见,还不正是因为这陈太訾,正是皇帝身边,陈皇后兄长。
“胡说!陈大人分明刚刚还在席上,还……”陈皇后一声惊叫跳起,放眼过去才发现刚刚灯暗,家兄大抵是趁暗起身,早已是个空席,不知所踪。
顿时是个头晕眼花,一头栽向身旁宫女。
大皇子见状也是个慌神,急急忙忙往上跑着去扶他母后,跑得急,险些把还跪在下头的楚东离一脚踹仰下去。
楚天师识趣,提着袍子自行起了身,一言不发退回灯暗处。
曹亭廊趁机上步跪道:“陛下,这可是寿宴之上,岂能容贼子刺客有机可乘,应当立刻查办!”
世帝震怒,望殿下一众御前卫,怒不可遏对靳仪图喝道:“禁卫人呢!都是摆设吗!巡殿的是谁,在朕眼皮底下杀了人都不知道!给朕拎出来,一并斩了!”
靳仪图不敢抬头,诚实答:
“是翊卫画大人。”
世帝眯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半个禁卫军从殿后边绕出来,更是血气上涌,吼道:
“那他人呢!怎么还不来请罪?巡个殿巡丢了不成,跑了不是!”
台下人见如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求情。可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惧刺杀,可如今这等关头,禁军首领不仅失职,还查无此人?
这位翊卫大人就是生了十个脑袋。
怕是都不够砍。
“臣差人去找。”
靳仪图领命时已经觉得不对,至少他知道画良之不是个偷闲懒散,遇事先逃的人。
果不其然,话刚出口,一侧匆匆步出个背弓龙鱼服人,定睛一看,不正是项穆清?
他蓦地停了步子。
项穆清没理睬靳仪图,只往地上一跪。多半是伤还没好透,这一跪难免眉头紧锁,却还洪声道:
“陛下,臣侯卫项穆清,有事禀报!”
皇帝虽在气头,但想侯卫埋伏屋顶,应是有所目击,便应:“说。”
“陈大人遇刺后,臣曾见黑影南跃出宫,轻功了得,已经派人去追了。陈大人为飞箭所伤,一击毙命,现场留得……这个。”
项穆清把一张纸举至头顶,曹亭廊立马过去接手,目及一瞬,面色煞青!
“陛下,是……姑获。”
曹亭廊步上台阶,不安地把东西递给皇上。老皇帝见了,顿时气血不顺,猛咳起来,惊一众小内侍慌张顺气递茶。
“陛下,要不要……回去休息?”
皇上脸涨通红,咬牙质问:“那翊卫人呢,他们是追凶去了?”
“回陛下,不是。”
项穆清微微启目,目中神色繁杂,暗隐锋利。
“陛下,画大人是被三皇子殿下,给抢走了。”
——“什么!!!”
老皇帝一怔,踉跄倒退几步。
“桂弘?你说他,把朕正在行皇命中的禁军首领给……抢?”
“是,陛下。”项穆清道:
“臣怎敢诓言,三殿下怕是又犯疯病,就在臣面前把人生拉硬扯抢走的,若是此刻派人去潜兴宫,多半寻得到。就是人还能不能完整……”
“这个孽子。”
世帝愤极,一袖掀翻面前桌案,阶下百官纷纷滚出来跪倒在地,连声喊着:“陛下息怒!”
“他平日抢个小官儿,抢个民,朕都可以坐视不理,假装看不见!怎得如今敢放肆抢上朕的禁军了!疯子,给命不要!”
项穆清埋头贴地,再抬头时问:“要臣去追?”
“你的人不是去追刺客了。”世帝怒道:“桂康!”
大皇子连忙松开他母后,回身拜应:
“儿臣在。”
“你去找骁卫季大人一道,快马加鞭,带朕皇命,把画良之给朕带回来!”
“是!”
桂康此刻心里头是面明镜,他三弟今日这一冲动,可算是彻底完了。
父皇生平最忌讳,便是随意动他的江山,他的人。
更何况今日之事,若那个翊卫人在,刺客怕是难寻空隙动,可偏偏因他把人劫走,刺客得利,真是好巧不巧。
大宴之上发生命案,他这与间接谋逆,又有何差别。
虽说早就知道那疯子与自己夺不了国本之位,但毕竟养虎生患,再疯,他也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至少比那撒娇吃奶的小皇子更存威胁。
于是垂目于暗中狡黠一笑,拜道:“儿臣领旨。”
第10章 自戕
天子寿宴盛典,普天同庆,喜气催得九月生花,热闹非凡,却在快尾声时闹出这般变故,到底是个不欢而散,人心更惶。
此时,寥胜冷宫的潜兴宫外,有禁卫引兵带刀,黑靴踏在剥了红漆的廊上,如雷似雨。
老内侍谢宁立在潜兴宫的屋檐下,焦急地原地打转,歪散的髻垂下数缕银丝,嘴里不断念叨着:
“疯了,又疯了,这回儿可真坏事了,坏事……”
女官们挤成一团,听屋内一声狂躁的咆哮,瓦瓷摔碎,吓得呜呜低泣。
潜兴宫内,书简散落一地,处处邋遢不整,一片狼藉。
三皇子暴怒时连平日费心难求的珍宝古瓷都舍得砸,何况那只用来积灰的书架。
“画良之——!”
三皇子桂弘含酒癫狂大笑,单将绛纱蟒袍披挂身上,衣衫不整地赤脚跌撞,摔回宫椅内。
他单手担上椅扶,摩挲着下巴,觑起一双猩红阴鸷的招子,乜了地上低头跪着,头发被他扯得凌乱的人半晌后。
忽将手中的玉酒壶砸到画良之面前!
玉器啪嚓震碎,佳酿混着碎玉飞溅一脸,画良之并未躲闪。混白酒液自额角淌下,脸颊也划伤见红。
三皇子见状,嘴角咧得狰狞,又咯咯咬牙,恶狠狠地切齿叹出话。
一字一顿,全如带毒利刃,含恨吞恶,置之死地般凶狠。
“画良之,你好、生、下、贱、啊。”
地上跪的人这才难抑羞愤,仰起头,见得湿鬓下含恨积血的一双眼眸,竟是个绝美狐目。
但凡多看一眼,就当该被勾魂夺魄的漂亮。
画良之只徒将脊背再撑直几分,带身上暗红纹龙鱼锦衣笔挺,手边跌落的黄金妖狐假面好似在嘲讽怪笑,他捏拳,把膝间衣布抓得起皱。
“人传您翊卫中郎画大人您生极丑,鬼目生疮,不便面圣难以见人,才铸美艳妖狐假面以为生。殊不知,这面具之后,竟是大昭一等一的美人儿?哈哈哈哈!”
“殿下!”画良之将后槽牙咬到发颤,隐忍道:“闹够了吗?国宴当前,公事繁忙,还请恕臣——”
“画良之!”三皇子再是一声怒喝,带酒气混沌,三两步蹒跚迈到他面前,狞笑勾起下巴,逼他仰脸与自己直视,笑眼霍地收紧,语气嘲讽:
“你好厉害啊。区区守财如命,贪图名利的贱奴,居然还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嗝……你上了,你上过多少人的榻,陪,陪多少男人睡过?啊?哈哈哈哈哈哈,说与我听听嘛,说说!”
窗阑外,除却芭蕉遭风簌簌,空气几乎凝滞。
桂弘双目怒极眦裂,嘴角却病狂丧心的高挑,甚像那嚼骨噬髓的恶鬼。
三皇子桂弘,是个失心疯的废人、疯狗,为大昭上下奇耻的笑谈一事,无人不知。
画良之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就撞了这疯子的命门,本巡察得好好的,半路竟被他硬生扯进了寝宫里,得了这般辱骂。
就算俏春楼里自己确确实实将人得罪个好歹,那也不至于偏挑自己公事缠身时,硬生被人薅着头发给拖走?
他攥得手心涔汗,嗔怒道:
“三殿下,皇子岂可这般秽语无礼,臣乃陛下亲领的禁军翊卫中郎,听您召见非臣职责所在,臣且先行告退,望殿下,自重。”
“我可去你的吧,装他娘什么正人君子。”
三皇子闻言勃然大怒,骇然薅住画良之领口。力气大得惊人,画良之几乎生生被他提了起来。
“卑躬屈膝的东西,怎么,你还是上了我父皇的榻不成,敢瞧不起我来了。你干净,你无辜?笑话!来啊,你不妨也来伺候伺候我,不必拘谨,好歹我也是这一国皇子,不亏。伺候好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言罢,放手撕扯起他衣领。
画良之混乱大惊,死死护住自己的衣领,又不敢冒然对皇子出手,情急之下干脆高呼出声:
“殿下!士可杀不可辱,您若执意逼迫,我便自戕于此,也好护三千禁卫颜面不辱!”
“自戕?”三皇子振袖扫清案上物件,白玉砚台摔得叮当几滚,旋即从那堆春宫废纸下,掏出一把黑金匕首,丢到他面前。
“好你个画良之,你他娘的硬气,那你戕给我看呐,让我看看,你多能耐,你能装到几时去!”
匕首落地震跃,光洁的寒刃倒映出桂弘瞳中凛冽,与嘴角无情讥笑。
画良之汗毛倒竖,素闻三皇子沉溺男色,不通人性,但也不至于莽撞到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调戏他个禁卫中郎将啊。
“臣与殿下无冤无仇,殿下又何必相逼至此——”
“哈哈哈哈哈……无冤无仇?是啊,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冤仇。出身卑微的下贱胚子,不过让你睁眼看看我罢了。如何,我可高贵?不需日出夜伏地卖命,也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人人唯命是从,羡慕吗,画良之!”
三皇子无视阶下臣子近乎觳觫双目,胡言乱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词句,再一把抓过他的手,强迫他摸上自己身披的纹金大袍!
“说啊!如何啊,喜欢吗?”
“殿下!”画良之到底从隐忍化为疾呼,“这是何意,殿下!放……”
拼命挣扎抽手间,翊卫玄铁护指的锋刃无意划伤三皇子小臂,生带一条皮肉,割出个血淋淋的伤口。
三皇子闷吼一声,吃痛撒手,二人同时跌坐在地。
桂弘双目茫茫,酒气下竟显出半分自我怀疑的迷惘与绝望,弥漫开来的痛觉已将恨意积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