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画良之只当自己是过度激愤失意,自知伤了皇子,罪不可赦。如此羞辱叫他再难自持,走投无路,又不能再伤了皇子——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假犹豫拾起匕首,狠狠刺向自己胸腹!
  “呃……!”
  “你!”
  鲜血顺刀柄滴答而下,汪在白石地上,成了滩触目惊心的红。
  这一刀,倒是直接让桂弘醒了酒,浑身僵硬地坐在地上,望眼前一片狼藉,动弹不得。
  “殿下……”画良之含着剧痛,沙哑道:“臣如此,便如您愿了吗?可以退下了吗。”
  翊卫费力地撑起身,摇晃着拾起地上面具,神色阴冷,满心只想快些逃离。
  失心疯,真是失心疯了!
  “他莫非将自己错认成什么大仇大冤之人?这一句一字,哪声不是想要自己命的发狠呐。”画良之暗暗腹诽。
  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潜兴宫大门被撞开,百十禁卫军佩剑鱼贯而入,为首大皇子整冠阔步,只睥睨轻扫这屋内一眼——
  他匆匆覆上面具,强忍伤痛,跪地请礼。
  面对将满屋团团围住的禁卫军,三皇子只是面容无神,两腿叉开,颓然呆坐在地,华服不整滑落至臂弯,看当今最得势的大皇子桂康——亦可称其兄长。
  携剑落在他颈侧。
  “良之!”随桂康慌张赶来的季春风,见他摇摇欲坠,腹部一把匕首插得深,血已顺刀柄湿了满襟。
  慌忙伸手去扶,如此惨状实在难咽,骇地回首,向桂弘厉声质问道:
  “三殿下!画大人乃国之忠良,是仅陛下可使的禁军翊卫中郎将!他不是什么您平日翻手为云,肆意玩弄侮辱的的市侩妓奴,您今日将他逼得这幅模样,实属过份!”
  桂弘惨笑几分,并未出言解释,只试图从地上站起。
  “桂弘。”桂康冷言挥袖,阔步向前,垂眼俯视时,目中甚至连怜悯都不剩。
  比起兄弟,他更像是在看一条狗。
  一条市井上狂吠咬人的肮脏疯狗。
  良久。
  抖出封圣旨。
  “接旨。”
  三皇子不为所动。试图从地上站起,却因酒醉腿软再跌下以后,他干脆放弃,瘫在地上。
  低垂的面庞以凌乱碎发遮着,在旁人看不清的角度,扯出抹讥笑。
  只等大皇子身后禁军愤意冲来拎起肩膀摆布,强迫他跪立在地,再一脚踹在背上,使其伏身。
  “三皇子桂弘,不束管教,残害忠良,挥霍无度,骄奢淫逸,贪图享乐而不思进取,且屡教不改,顽固不化,有损皇室威严。今特以旨逐三皇子桂弘出宫,另设个府,并行杖五十,以此为忠戒!”
  “啊……呵呵呵呵……”
  “不快接旨,笑个什么!”大皇子怒道。
  桂弘摇头冷笑:“那我当哭?哭的话,父皇,大哥,动刑时您们可会手下留情些了?哈哈哈——”
  禁卫悉数涌入,拉起桂弘便向外扯,三皇子实属人高马大,拽起来却软趴趴的,像块破布拖在地上。
  身后侍从哭嚎声起伏不断,一波压过一波的吵闹头疼。
  季春风搀扶着画良之,与人群相反向行,一边急声喊着下属去找郎中,一边忧心道:
  “你怎么让三皇子盯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疯子,没娘养的畜生,食皇粮的蛀虫而已,还被他搞成这幅模样!”
  画良之疼得浑身发抖,只咬牙道;“我哪儿知道,那疯子好像与我有仇似的,就像——”
  积恨许久似的。
  “大哥啊,轻点吧。”桂弘嬉皮笑脸的赖声从身后传来。画良之两耳发鸣,早没了再听他狗叫的心思。
  “弟弟还不想英年早逝呢,这皇城好玩的……嗝,还没玩个够。”
  桂康只觉这人酒气冲天恶心要命,搞不懂皇家怎出了这般败类,终是勃然大怒,一巴掌响亮扇到人脸上,大吼道:
  “桂棠东,你给我清醒一点!如此败类,还配活着?我就该让人下手狠些,活活打死你才好!”
  大皇子浑声穿堂,响彻大半个潜兴宫朱红长廊。已行至阶下的画良之忽地浑身一颤,心尖悬垂,遽然回头望去。
  岂料桂弘也同时回首,未束华衫叫人胡乱扯落,露出一身养尊处优的白肤健体,半掩背后,却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火烧瘢痕。
  画良之在蹙悚中移目向上,撞见桂弘阴鸷的锐目,朝自己咧嘴,笑开一口厉牙森白!
  好似将恨意活活沤成癫狂,化成厉鬼也要回来索命的执念。
  他……
  画良之一把抓住季春风手腕,将人按住,止步道:
  “春风,大皇子刚唤他什么?”
  “三皇子的字号啊,棠东。不过知晓的人不多了。”
  季春风低头,见他指尖生颤,断该疼得厉害,还停下来问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便不解道:
  “毕竟人人尊称殿下,陛下对他也只有忍无可忍时,会动怒唤出弘字。我不过前几天整理宗卷,无意瞥见,他这字号属实古怪,要么也不至于看一眼便记得住。”
  ……
  操。
  画良之心中狠声骂完,还是甚觉不够,直接破口大骂!
  “我操他娘的!靠!”
  禁军翊卫画良之,向来性情严谨温和,几乎难得见他动怒,且人生得瘦小,功夫了得,外加以黄金狐面示人,“笑面狐”的称号传遍宫墙,他这样突然破口吐脏。
  季春风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以为他是真疼到精神模糊,老半天才支吾出话来:
  “良之,你,还会骂人呐?”
  “捅你一刀你不想骂吗!操!”
  娘的。
  他娘的!
  画良之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江倒海,血气上涌,眼前也直冒金星,越发撑不住身子,勉强靠在季春风身上,方能站住。
  这似梦非梦的魇啊,醒不来了。
  季春风搀扶着他,追问道:
  “三殿下与你并无交集,他再疯,也不至于失了心,去害个朝廷命官,此番驱逐出宫,便是再无争立正统的资格,何至于此?”
  画良之强忍胃里恶心,闭眼恹恹:“自己捅的。”
  “啊?”
  “我说,老子自己捅的!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第11章 旧往
  【“良之哥,这深山野林,咱还是别进了,我怕死了!”】
  【“数你人高马大,胆子最小!”】
  少年束粗麻劲装,护腕由麻绳勒的紧,一对儿天生狐目细长高挑,给身后人飞了个白眼,再毫不犹豫翻进杂草从里。
  【“诶!良之哥!这山里毒蛇可多!你别!”】
  【“桂棠东,懦夫一个!”】
  打林深处冷冷传来个嘲讽声来。
  【“你就在那大路上等着吧,说不定真有兔子傻,待会儿一头撞死在你腿上!”】
  足蹬飞虎靴的小孩儿立在原地急得干跺脚,想追又不敢,可独自在这无人大道上站着又背后生凉。
  小孩虽看起来比刚刚跳进去那少年小上六七岁,可个子却比人高大许多,生得十分憨厚可靠。
  哪知。
  小孩儿紧闭双眼,下定决心,往草里才迈出半步。
  【“啊——!良之哥!救命啊!”】
  【“又怎么了!”】
  刚翻进去的少年风风火火半掺着担心,拐了回来,着急问了句,便看那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小孩儿,鼻子眼泪混一起,大哭着盯起面前一张蛛网。
  【“……”】
  画良之在府上颓唐着躺了快半月,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呆笨憨傻的孩子,竟会是他桂弘,是这大昭的三皇子。
  他几乎不会去回忆那段过往。
  就像海浪扑沙,落叶后树生新芽,人生总会有那么一段难以启齿,身不由己,不愿回首的过往。
  就比如走投无路的孤儿,为了不饿死街头,不被人/贩/子抓走卖掉,不得不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忍辱负重的过去。
  宁为阶下奴,也好过搔首卖/身,好过活生生的饿死。
  画良之知道,以自己舞妓之子的出身,就当一辈子随波逐流,生死由他的卑微过活。
  但他偏就生了那么一根无用的傲骨,他不想陷进无法自拔的淤泥里去,不想做人随意打骂的牲口。
  于是乎哪怕人生烂到了极点,只要还剩一口气。
  他都在拼了命的往外爬。
  十六年了。
  到今日成就,其间脱胎换骨带来多少挫骨扬灰的巨痛,不堪其重代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踩踏着多少人血淋淋的肩膀,方能走到今日。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那孩子居然还活着。
  那个在他人生最为阴暗绝望的岁月中,唯一的光。
  也是亲手由自己葬送在火海中,渐渐被吞噬的光。
  而如今,他不仅活着回来了,更是含着恶狠狠的恨,怒,以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想象,更是无法承受的身份,沤烂成了副恶鬼模样。
  这么多天,画良之昏昏沉沉,闭眼如梦,都是那火光冲天,孩子张着一口血淋淋的大嘴,问自己为何不去救他。
  为何要弃自己不顾,反先去救那将军之子后,再没回过头呢。
  啊。是我累赘,是我废物,我的命不值钱,我许不了哥一个大好前程,是吗。

  ……
  “小之之,还活着没!”
  顺窗而入的艳阳刺眼,画良之迷迷糊糊间,被人搁窗外喊了半醒。
  他此番告病在家,反正皇上还算宽宏,怎么讲都是他自己的儿子闯祸,说固然失职有罪,也等他痊愈了再算。
  画良之试图撑着胳膊坐起来的时候,腹部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咬牙忍着,抻胳膊把他那妖狐面具给戴上。
  “我说,你这人得自卑成啥样,都什么关头,还不忘戴你那臭面具呢!”
  詹勃业把一堆木盒包装的精致糕点扔在榻边,大咧咧的往旁边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一大杯茶水。
  明安就闪在门后,睁着双好看的大眼睛,迷茫往里头看。
  詹勃业可讨厌别人伺候,也看不惯画良之老大不小不成亲,就在家里养美人儿,“去去去”的把明安撵走了。
  “老爹,可别为我破费了。豫琅的糕点,贵着呢,您还是带回去您家姑娘吃吧。”画良之瞧着糕点,苦笑道。
  “她能吃出来什么好坏,光吃药都饱了,倒是你这瘦猴多吃点。小之之,皇上现在是悬着责罚,气撒在三殿下身上罢,等你好了说不定要拿你怎么问责!你现在不吃,是等脑袋掉了,老爹再给你塞啊?”
  詹勃业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心的关心,过了遍嘴,便叫他糟蹋成牛粪。
  画良之心里清楚,咯咯笑得时候还牵着伤口疼,表情贼微妙。
  “老爹,咒我死呢。”
  “真不知道那疯子看上你哪儿了。”詹勃业冷不丁的拽了一句。
  画良之沉默几许,忽然问道:“老爹,你可知三殿下,为何疯?”
  詹勃业瞥了他一眼,挪了挪身子,鬼祟道:
  “问这个?呵,小年轻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忌讳,说不得!自然时间久了,淡了,三皇子性子恶劣,人们只在意他疯,如何疯。不过上来就问我他是怎么疯的,你还是第一个!算了,别问了,就当他生来就疯吧。”
  画良之往后一靠,叹了口气。
  转即用着极小的声念了声,他以前不这样的。
  詹勃业人老,可耳朵不聋。奇怪着问了句:“说得好像你以前认识他似的。”
  秦昌浩才抖了脚上灰,进来就听见詹勃业问这一句,靠在门框上抱怀一想,眼中异光乍闪,问道:
  “画良之,你出身南山剑派的。”
  “不错。”画良之应的没什么力气。
  “你说你以前在南山剑派打杂,带孩子,说的不会……”
  詹勃业一愣,来了精神,蹭地窜起来恍然大悟道:“啊!难不成是那几年,三殿下幼年隐居那阵子!你们见过!”
  “何止见过……”画良之哭笑不得,说:
  “五年呐,那祖宗,我拉屎把尿的带了他五年。谁成想他竟是皇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的正是我!”
  秦昌浩就奇了怪了,说,“那你认不出来?”
  “我怎么认!”画良之委屈得直吭叽:
  “他走丢那年才十岁,十六年过去了,鬼知道他长成里个什么样子?不就是个踩虎皮靴的傻小子,他这样的小子,剑派里满山都是,教我如何与个皇子联系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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