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吧。”詹勃业懒声道:
“那疯子,疯起来可吃人,不像念旧情的人。又因你挨了五十个板子差点断气,惹不得。”
画良之刚想问他真能有那么疯?转念再一想俏春楼那事,得,别问了,他疯不疯,自己不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确实该恨自己恨得入骨。
就像老爹说的,怎么疯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当下只是个吃人的疯子。
这么说来,俏春楼那次直接被道破身份,他……早知道自己身在大内了!
画良之脑袋里嗡的一声,额角跳得快涨开了。
“昌浩啊,完蛋了。给兄弟备个棺材吧,要上好红木的,看着就贵那种。”
画良之病恹恹地歪栽在榻上道。
“那你死了,那边儿盯着的姑娘,我能领走吗?”
秦昌浩一脸心不在焉,拿刀柄拐了明安,盼着画良之早死似的。
明安吓了一跳,嗖地钻回帘子后头。
“除了我家这侍女。”画良之翻了个白眼,道:
“你们几个衣冠禽兽,全都惦记她!巴不乐得我早死,我倒要做鬼看看,你们究竟谁抢得过。”
过了会儿,画良之被迫往嘴里咽着糕点。糕是好吃,就是咽的动作都牵着伤口疼,詹勃业还拿斧头逼他吃,这要了命的功夫,
听见府外头有人敲门。
再就是明安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忧恐道:“大人,内侍省来人看您了,带皇命来的。”
“该来的,早晚不都一样。”
画良之跟个瘪了的酒囊似的,满心后悔都是自己那日干嘛那么冲动,真敢往肚子里头插刀啊,意思意思得了呗……
“明安,过来,扶我起来。”
第12章 虎口
画良之跪着领完御命,半老天都没能从地上爬得起来。
“看画大人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三日后就去领任吧?”
内侍吉桃公公跟看热闹似的,笑得像个犯臭的花儿。
画良之没应声,待来人都走得没影了,还跪在原地。
不知道是疼,站不起来,还是说——
“大人……”
明安心疼地小心喊了一声,画良之也没搭理。
詹勃业和秦昌浩坐在屋里头喝茶,圣旨他俩听得清楚,吉桃那小公公没别的能耐,就是嗓门大,穿透力强。
他俩借开条缝的门,看画良之孤零零一个小身板跪在那,跟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全砸在他那对儿瘦弱的肩膀头上。
“我说老爹,要不,我还是去打个棺材吧。”
秦昌浩偷了盒里一块糕,吞了后嘟囔道:
“咱趁现在,看看他府上有什么贵重东西,提前抢了,拿走吧。”
詹勃业看着秦昌浩偷他糕,也没说啥,自己顺便也吃了块儿,说:
“就是这家儿家徒四壁,吝啬鬼,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画良之知道自己难逃其责,大宴上,自己负责巡查的地儿出了那么大事,找什么理由说辞都没用,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万万没想到,革职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竟要被调到潜王府,任他潜王府的护卫指挥使。
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是桂弘被驱逐出宫后,单设的独立王府。形同虚设,皇上连片领地都没赐给他。
说白了就是给三皇子设个大院,软禁。
而自己,就是那个替皇上监视他的眼。
或者,换而言之。
他被皇上赏给桂弘了。
他是什么,他不过皇帝身边一条狗。皇帝儿子喜欢,想要,给了就是。
还能当双眼睛使,何乐而不为?
画良之肩膀随长叹一落。
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十六年,竟然转了回去。
以前穷,没钱,被迫给人带孩子,才能混个躲雨的檐,混口饭吃,顺便偷偷习武。
现在做了大官,出息了,有钱了。
还得他娘的得伺候那孩子!
隔天,潜王府的老内侍谢宁便找来画良之府上,四处瞧了一圈,没看见几个家眷,才算松了口气。
“谢公公,你这口气松的我有点紧张。”
画良之站在后头,灼灼盯着他,把七煞伐杜都握紧了。
“老奴来传潜王殿下的意思。”谢宁笑得有些牵强抱歉,脸上褶子叠得能夹死十只蚊子。
画良之曾经想过,或许谢公公没那么大年纪,不过是跟着三皇子,操心操的。
“毕竟护卫是全天的责任,殿下是想让您,搬过去住。若是大人家眷多了,不方便。”
“什………!”
画良之大惊失色。
“不过画大人金屋藏娇,若是就这一位,一齐搬过去也可以。潜王府够大,下人住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宁偏头,看向站在画良之身后的明安。
“不可能!”画良之吓得人都毛了,直接不顾礼数,大声喊道:“我可以去,明安绝对不可能!”
谢宁被他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老宦官理解不了,便奇怪问:
“可她是您的侍女,大人总得要个人照顾吧?”
“没、没有也行!”
入夜,明安再端水药来给画良之换纱布的时候,掀开伤口看着还没完全愈合的刀口。
画良之虽长得瘦小,其实身上才不缺肉。他不过生来骨架子比常人小,习武之人,身材怎说都是不差的。
外加其使的是敏捷鬼宗的路数,衣衫下,藏得可都是紧绷的精健。
明安向来照顾得周全,他低头看着美人十指轻盈,生怕把自己再弄痛。怔然看了许久。
忽然覆手上去,握了她的手。
“我自己来吧。”
画良之只有在明安面前才摘得面具,毫无保留,说是侍女,更像家人。
明安心里清楚,哪个来画府上的人不说他金屋藏娇。殊不知这府上真正漂亮的人,不是她呢。
她大抵猜得到自家主子为何总以面具示人,画良之不喜欢自己这张脸。
甚至于厌恶。
他一个男儿身,生得漂亮,确不是什么好事。
是禁军将领,他要服众,还不能叫敌方轻视,于是这张脸便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
画良之这一握,把她握得心抖。
“大人!”
明安含泪唤道。
“明安愿意跟大人一起去。”
“你留这儿。”
画良之语气没半分商量的意思,强硬道:“宅府我没卖的准备,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就在这儿,给我看着院。”
画良之拿着棉布往伤口上涂药。这不试不知道,原来明安手下这么稳的,他才用了半点力,就疼得拧眉厉害。
“大人,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花那么大一笔银子赎我回来!您多守财如命的人……”
明安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激,慌忙停了嘴,却无声哭得更厉害。
画良之是个守财如命的人没错,他月俸不少,全都细存起来不花,跟留着给自己买棺材似的。
好吃的不吃,连这禁军翊卫画府都小得可怜,正经庭院都没有。
他不在乎这个,他穿一身绣金纹银的官服,头上却带着两文钱一个的木发箍。
可他面具偏要用黄金打,家里侍女也是最漂亮的。
后来禁军兄弟们嘲笑自己没品味,说他定肯为一斗米折腰。
他承认,也确实,自己小气又吝啬,连酒都捡最便宜的喝。
但他把明安养得可好,成天下了工,往家回时总会带些新鲜小玩意。
什么玉石的簪子,波斯来的琉璃镜,丝绸的发绳,镶鲛珠的香囊,精绣团扇,飘香香蜜……
名门家小姐有的东西,明安都有。
以至于不少第一次来画府的人,见着明安都喊夫人。
众人皆以为画良之面相丑恶,与美人夜夜笙歌,殊不知。
明安入府三年,他碰都没碰过。
“……”
画良之被她问哽了言,他知道明安这些话憋了多年不说,这次说出口,是怕再也没机会说了。
“她那儿,和你一样,眼下也有颗痣。”
画良之抬手,指向明安的脸。他一双凤眼不动也含情,看得明安更是神慌。
“谁……?”
“画安之,我妹妹。”
画良之从明安身上转开眼,幽然一笑。
“双生胞妹。”
明安一愣,哽咽道:“没听您提起过,那她现在……”
“她死了。在我们六岁那年。”
画良之寡淡无味的说着往事,语气中甚至添了几分释然。
他的神色虽然只是略微暗淡,看似无所谓,却不知自己手下的动作,愈发出神的,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擦拭。
“这……怎么会?”明安愕然。
“病了,生了场大病。”画良之道。还不忘补上一句:“穷病。”
画良之把手里棉布放下,是意识到自己略微有些恍惚。他一个天生好强的性子,就算是这时候。
也不愿陷入怅然。
于是微微一笑,仰起脸,同跟明安说道:
“她那病本不是无药可治,不过药太贵,何况每日都要吃,我娘买不起。我才六岁,出去赚不到钱,就算是挨家挨户的讨,也不够。无可奈何,有一日我看她哭着喊疼,心里难受得厉害,咬牙跑出去偷了钱,被人抓住狠狠揍了一顿,揍得爽了,才赏了那么块小碎银叫我滚蛋。等我瘸着腿乐着,捏着抵我妹三日的命钱跑回家时,明安,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画良之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狐目微曲,本就自然上扬的嘴角卷得更翘,笑如玉钩纯粹,却把明安笑得心里阴寒,抽着疼得厉害。
“她……”
“没有,那日还没死呢。”画良之看出她的顾虑,摆手哈哈笑出声来,说:
“我是瞧见我娘让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给我妹磕了好几个响头。”
明安双目惊惶,哑然失语!
画良之像论旁人事一般,轻描淡写道:“她让我妹原谅她,她实在没了法子,为娘的穷,不配做娘,不该让你来这人间受趟罪的,是娘该死呢,叫她别怕,娘马上会过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泪都止了,甚至连声抽噎都不敢发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岁。你可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觉着你是她,就觉着老天轮回让她回来见我,再给了我个疼她的机会,所以哥……”
画良之低头讪笑,盯着伤口发呆,不知是笑自己傻,还是癫。
“哥现在当了大官,有钱了,出息了,咱们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过一辈子好日子了。所以明安……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画良之这辈子——”
“再不做让自己委屈,后悔的事。”
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所以你就给我留在这,替我看家,也给我留个回得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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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王府离京不远,车马半日就到。
这儿从外边看,真是徒有虚表的大得夸张,衔珠的硕大石狮立在门外,过分的庄严衬得府门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风卷残叶,拍打着黑铁大门。
这般荒芜与王府的鎏金门牌比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了。
潜王分明什么权责都不行,领地也没有,却还住得这么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烂到泥里,他还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画良之伤未痊愈,不能骑马颠簸,是驾着马车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怜,就一两个小包裹,可给乌泱泱聚过来,提袖子准备搬东西的小厮尴尬够呛。
谢公公紧着唤人退下,毕恭毕敬把两臂举过头顶,拜道:
“潜王殿下等您过去呢。”
画良之踏出马车,待车夫将脚蹬摆好,把脸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稳当踩着下去。
潜王府里的路蜿蜒曲折的厉害,一眼名贵的奇木假山不说,最让画良之生寒的,还是这儿到处都有美人提灯,成摆设似的立在两边。
分明还是白日,灯油未点,美人却是立得正,一个个细目微垂,青绿大袖半遮半掩,不看来人为谁,也不曾行礼问好。
如此骄奢纵性,向来礼节为上,端庄高尚的皇宫里,定是搞不了的。
三皇子此番被逐出宫,怕是还真遂了这疯子的愿,没了宫里头的规矩,自己成了规矩,可便真是恣意妄为了。
一行人走了半天,才到地方。画良之低头跨进门槛,迎面便是个面颊红肿,被赏了巴掌的丫鬟泪眼盈盈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