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岹然的眼神动了下。他朝屋里看了眼,七幅画已经悉数被拿下去了。
“你们几个放开,” 傅岹然示意一旁按压着闻九天的几人,“退后。”
那几人松开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表现出些许的如释重负。
他们让到一旁,大片大片的阳光直直地铺向闻九天。
闻九天可以动弹了,可他依旧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散发出温热的生命力。
“你想说什么。” 傅岹然双目冰冷,凑上前攥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闻九天抬了下眸。小风吹过一缕,他轻闪的睫毛像天鹅扑腾的羽翼。
“我想谢谢你,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司机小丁在楼下按了按车喇叭,傅岹然的车的喇叭声比较罕见,像一种低哑而不激越的笛。他起身下楼,剩下的人跟在后面。
闻九天双手试图撑起,被压了许久的身躯僵硬而酸疼。他从桌上爬起来,有力的腰腹部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
闻九天一个转身在桌子上盘腿坐下,窗户就在他的左侧。他偏头朝下看去,门口刘主席正缠着傅岹然说什么,傅岹然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径直坐上了自己的车,随后扬长而去。
不出所料的,傅岹然取得了这场强盗分赃战的胜利。
闻九天歪着头,有些出神。他忍不住去想,傅岹然从一开始便是这样混蛋的吗。
当他不再喜欢我的时候,他就变成了混蛋。这意味着,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混蛋。
闻九天下了楼。他小心翼翼地从客厅的墙壁上取下那幅《我观山观我》,卷起来收好后却不知该藏在哪儿。
手机铃声响了。闻九天找了个平坦干燥的平面放下画后,才拿起手机看了眼,是夏雾。
闻九天本能地紧拧了下眉,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喂。”
“喂,闻九天!” 电话那头的夏雾火急火燎的,“刚刚的早间新闻你看了没?”
“没有。怎么了?” 闻九天问。
“你看手机,我发你了。” 夏雾说。
闻九天点开微信,夏雾发来了一个链接。这明显是一段临时加上去的新闻稿,做得并不精细完善,只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事实。
“今晨,本台记者从沈灵均杯评委会处了解到,该奖项二轮赛中公开展出过的一幅参赛作品存在重大抄袭嫌疑,目前已被撤下。后续进展,本台会持续跟踪报道。”
配图恰是那幅“拼接画”。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拼的不就是你外公的画吗!” 夏雾大呼小叫道。
“我知道。这幅画在新闻上公开展出时,我就看到了。” 闻九天眉蹙着没展开,他正思忖着如今这个局面形成的原因。
沈杯费尽心机地捧出后又迅速撤下这幅画,不可能是因为职业操守。如此短的时间里发生态度剧变,很难不让人多想。
闻九天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上次他们组团来要《我观山观我》时,是石若磊带头;而这次,石若磊连面都没露一下。
是因为石若磊还躺在医院里不方便行动,还是其他人压根儿就把石若磊排除在外了呢?
“沈杯的新闻我一向不看。” 夏雾似乎冷哼了一声,“今早听说有抄袭,网上沸沸扬扬的,我才跑去围观的。”
“对了夏雾,” 闻九天想了想,问道,“你对石若磊了解吗?”
“见过,不大熟。” 夏雾若有所思道,“他在山水画领域还是十分德高望重的,在桐美也是。”
“之前我参加沈杯时,我们院的老师还领着我去过他家里。” 夏雾说着,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何同光那个贱人。”
“.........”
“何同光...” 闻九天问,“他们要干什么。”
“应该是在物色合适的包装对象吧。反正一开始我只以为是要包装我,牺牲部分自由换取一些资源...这不光彩,但很正常。” 夏雾说,“结果后来变成要我权色交易,我可去他大爷的!”
“.........”
“那石若磊呢。” 闻九天追问道,他眯了下眼,“你还记得石若磊是什么态度吗。”
“沈杯期间我跟石若磊就见过那一次。当时他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看起来对我不大满意的样子。” 夏雾说话含混不清,“那会儿我心高气傲着呢,被他这么一摇头,心里直接憋了口气。所以后来何同光代表沈杯找上门来,我才没直接拒绝。”
“我听说,石若磊的眼光十分鬼使神差,有时根本摸不清他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不过,” 夏雾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在艺术上的审美应该是不错的,而且很执着。”
“执着?” 闻九天问,“什么意思。”
“那次我去石若磊家,发现他家一进门的客厅里挂着一幅你外公的画。” 夏雾顿了下,声音小了点,“那可是在你外公出事之后,连落云楼都撤下了他的画!”
“到现在还敢公开挂着你外公的画的人,这么多年我只见过石若磊一个。”
听完夏雾的话,闻九天沉默良久。他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间正在装修的屋子里,处处布满灰尘。空气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吸一下便鼻子发痒。
“喂,闻九天,你还在听吗?”
“喂,喂?”
闻九天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感觉浑身上下重若千钧,“...我没事。”
“哦...” 夏雾也许听出了什么,却不明白闻九天难过的真实原因。他说话字斟句酌了起来,“你想开点,世人也不都是瞎子。”
闻九天收起那幅《我观山观我》,放进车后备箱里。他驱车离开,再次前往了石若磊所在的医院。
病房里仍是平静祥和。电视机以一个恰当的分贝播放着新闻,轻言慢语的护士小姐认真地登记着身体数据,医生查房时不忘微笑着多关心几句,凌昆坐在一旁练习皮不断的削苹果,仿佛那幅掀出滔天巨浪的拼接画与这里毫无关系。
看见闻九天去而复返,病床上的石若磊并没太惊讶,他始终耷着眼,像是困了。等医生和护士都出去后,他摆摆手示意凌昆出去把门带上,这才正眼看了闻九天一眼。
“还有什么事么。” 短短几天,石若磊好似苍老了许多,“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说的了。”
“今早的事,您知道么。” 闻九天扯开椅子在石若磊床前坐下。
“那幅画的事?” 石若磊头左右晃了晃,像是支撑不住的样子。他脸上浮现着奇怪的笑,“当然听说了,随它去吧。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豁不出去的,敢做敢当嘛。”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闻九天深吸了一口气,放慢语速清晰道,“是在我外公书房的墙里,发现了七幅署名为沈灵均的画。”
霎时,病床上的石若磊像是遭到了电击一般,四肢痉挛着绷紧,眼球瞪出。他挣扎着坐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怎么,还没人告诉你么。” 闻九天对石若磊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极短的时间里,傅岹然用某种方式取代了石若磊的地位。他带人来夺画既是展现自己的决心,也是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而那幅迅速被新闻曝光抄袭的“拼接画”,也不过是傅岹然彰显自己影响力、逼其他人站队的一种方式。
“傅岹然带着人从我那里‘拿’走了这七幅画,” 闻九天指了指自己的脸,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被强压在桌上形成的印记,白中泛红。他略带引诱性地说,“石老师,您和傅岹然是不一样的。”
石若磊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手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但他并没完全丧失理智,喘了几口气后道,“闻九天,你想利用我?”
“我听人说,您一直在家里挂着我外公的画。” 说出这句时,闻九天的声调变了一瞬,像是要哭却压住了,“您喜欢我外公的画,也喜欢沈灵均的画,对么?”
石若磊挪开目光,指尖仍以轻微的幅度颤抖着。他时不时一激灵抽一下,没有回答闻九天的问题。
“可是傅岹然不一样。” 闻九天双腿叠起,靠着椅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傅岹然,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抱有分毫的敬畏之心。所有的所有都要臣服于他的掌中,服务于他的目的、他的...自我实现。”
“也许他是个有天赋的艺术家,是个有共情能力的人,可他完全拒绝共情。他的世界里没有旁人的喜怒哀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人。”
“如果那七幅画真是沈灵均的,您放心交到他手里吗?”
石若磊听着闻九天的话,他不打断,也没有半点反应。直到闻九天说完,他才缓缓地看向闻九天,“你说得都对。傅岹然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得分毫不差。”
“那您...” 闻九天紧抿了下唇,牙齿不自觉咬住了肉。
“但是,” 石若磊眼皮动了动,“傅岹然是我唯一一件胜过闻愚白的作品。”
“我一生,样样都不如你外公。唯有一点,他不如我。”
闻九天感到胸腔翻腾起一股气,“你说什么?”
“我并不是个喜欢带学生的人,也不擅长指导后辈。” 石若磊双目放空,仿佛眼前浮现出多年以前的景象,“那一年傅尚找到我,说是闻愚白收山了,请我教导傅岹然。”
“你知道么?我大部分取得成就的机会都是这么来的。闻愚白没有时间、闻愚白婉拒了、闻愚白收山了...…于是人们才来找我。”
“我第一次见到傅岹然,就觉得他跟傅巍小的时候很像——这也许是你外公以收山为由拒绝教导傅岹然的原因,他会想起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学生,也就会伤心。”
闻九天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面前已经被执念吞噬的石若磊,他并不觉得恐怖,反倒心生一股悲悯:这个人,至死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路。
“然后呢。” 闻九天问。
“于是当时我想,”石若磊的声音变得洪亮了起来,竖起一指朝天点去,“他闻愚白能教出傅巍,我为什么就不能再教出一个傅岹然?!”
“这件事,是我赢了。” 那一句洪亮的呐喊消耗了石若磊大半的精力。他瘫倒回床上,无力地咳个不停,笑眯眯地看着闻九天,“咳...是我...咳...赢了。傅巍早就被被人遗忘了,只有人们抨击闻愚白时才会假惺惺地悼念他一下;咳咳咳咳...”
“但是傅岹然...咳,他的名字会永远刻在这个时代的画像上,他就是一个时代。”
石若磊的激情澎拜让闻九天匪夷所思,他第一次发觉人类与有荣焉的能力如此之强。人类会不自觉地向往强者、美化强者、与强者共情,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一种虚假的满足和优越感。
强者站在光芒万丈处,人们与他共情,就仿佛自己的人生也由此被点亮了般。殊不知,强者周身的光芒或许就是拿他们作燃料烧起来的。
“所以...” 闻九天已经有些麻木。他顿了顿,“这件事,您不打算管了?傅岹然对您大概也是一样不会手软的。”
“我说了,我自己无所谓了。” 石若磊闭着眼睛吸了口气,“至于那七幅画...我很遗憾,但是如今的桐州画坛已经不归我说了算了。”
“我不会去跟傅岹然争。因为他的成功,也是我的成功;我很感谢他,让我在和闻愚白的战争中取得了最后一次的胜利——也是唯一一次。”
新闻重播到早晨沈杯拼接画的事,闻九天知道不久后拼接画的“幕后真凶”就会被“调查”出来。到那一天,石若磊将身败名裂。
石若磊望着屏幕上那幅由闻愚白组成骨血的画,一时出神。冥冥之中,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落日的余晖洒向自己的墓碑。
第69章 我不好说
闻九天从石若磊的病房里走出,步伐比来的时候沉重缓慢许多。
“小闻公子,你还好吧?”
闻九天循声抬起头,走廊上凌昆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这是个俊秀且阳光的年轻人,也许不够机灵,但温和听话,是个会让人喜欢的人。
这就是石若磊挑出来打算用闻愚白的画强捧的那个画家。而他本人看起来真诚且无辜,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