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石老师是亲戚吗?” 闻九天朝病房里看了眼。
“不是。” 凌昆微笑着摇了摇头,“石老师没有孩子,所以我才来的。他对我一直很好。”
闻九天抬起头,盯着凌昆的眼睛直截了当道,“你知道那幅拼接画的事吗?”
这个问题让凌昆流露出受伤难过的神情。他轻轻低下头,“我也不知道石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也许在他心中闻愚白老师的画是不可替代的。”
闻九天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昆。他心里想着: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幅画如石若磊所愿被选了出来,你的一生就毁了。你会在风光的时候扮演一个台前的傀儡,然后一朝事发坠入万丈深渊。
“我很抱歉,闻公子。” 凌昆抬眸,认真地看着闻九天。
闻九天有些诧异,随后眼神冷了几分。他本以为凌昆是个不知情的被害者,并没有参与拼接画的事。
“我本来...本来是不知道的,” 凌昆看出了闻九天的意思,他解释道,“但是之前傅老师...傅岹然老师来问过我,他没明说,但我...我很快就懂了。”
“石若磊要毁了你,你不恨他?” 闻九天问。
凌昆再度低下了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很难过,但他的性格让他无法淋漓尽致地去恨一个人。
闻九天有些明白,为何石若磊会选择凌昆。凌昆身上确实有些许闻愚白的特质,豁达而包容,从没有半分阴诡之气。
忽然的,闻九天意识到了一件事:石若磊很清楚闻愚白是清白的,甚至可以说石若磊坚信闻愚白是一个不会干出任何蝇营狗苟之事的人。
闻九天转过身直奔病房,嘭的一声推开了门。背后的凌昆被吓了一跳,经过的护士皱着眉警告:请注意言行。
病床上的石若磊眉毛和眼睛拧到了一起。他露出厌烦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我不会与傅岹然作对,也不建议你这么做。”
闻九天冲到石若磊的病床前,如果他面对着的不是一个病中的老人,也许他会揪着对方的领子直接提起来逼问。
“你之前说闻愚白和傅巍的事是我们的家事,你不知道。” 闻九天克制着嗓音的颤抖,按着病床旁的栏杆五指绷紧,“但你对我的外公无比关注,你甚至可能对傅巍也很熟悉...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傅巍跟着我外公...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年。如果他真的被逼着当枪手、如果我外公真的剥削自己的学生,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透出来?”
石若磊平静地看着闻九天。他躺在床上,所以只能仰视着,可他面色不改。
凌昆已经关上了门,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拉开闻九天。石若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闻,” 石若磊罕见地咂摸了一下,声音中甚至有些语重心长。他望向闻九天的眼神很复杂,“你外公他已经去世了。”
“污名洒在死人的身上,总比洒在活人的身上要好些。有时候,真相不一定就是你喜欢的那个答案。”
闻九天没有半分错愕。他眼睛泛起了红意,呼吸急促了起来,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什么,你果然知道...”
“可是污名就是污名。你再怎么美化,这也是一种栽赃陷害。”
闻九天想起当初傅岹然言之凿凿地向自己解释为何不管那幅拼接画的事——他陈述了很多理由,但归根结底是私欲,是私欲让他放弃了公道;
后来傅岹然又忽然改变态度,不惜把画坛搅得天翻地覆也要爆出拼接画的事——这同样是私欲,他既不是为了主持正义,也不是为了闻九天。
人类总会选择自己喜欢的那条路,然后再为它编出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管你信不信,” 石若磊喉结滚动了下,松松垮垮的皮肤上颈纹格外明显。它顿了顿,“我这句劝确实是为你好。”
“我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生理和名誉双重意义上行将就木的人,没什么值得算计的了。”
“我和你外公曾经是很多年的朋友,” 石若磊的声音逐渐转为气声,变得虚而抖,“我也并不想看到他被踩进泥里。”
“但是这件事本质上不是我说了算的...何况,” 石若磊自嘲地笑了一声,有几分呼吸不上来。他偏头看向闻九天,“何况如今的桐州画坛...”
...已经不由石若磊作主了。
闻九天脸上绷得紧紧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前方,只有微动的唇角暴露了他的内心,“在我外公的墙里发现的那七幅画甚是诡异。如果它们在我手上,也许能就此查出什么。”
石若磊闭上了眼,未置一词。
“你之前说,你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闻九天说,“我也一样。”
“什么。” 石若磊睁开眼,紧皱起眉,说话颤颤巍巍。
“我青春正好、前途无量,整个世界的光明和美好都在向我招手...”闻九天伸出食指,迎着窗前,浅金色的阳光在他指尖歇脚。他端详着那曼妙的光线,忽然用力五指攥紧,转瞬之间他的掌心便空空如也,和煦温暖的太阳被永远地锁在了外面,“可我选择公道。”
“年轻人!” 石若磊强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你不要逆势而为啊!”
鞋底敲击着地面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闻九天已经转身离开了。
从医院出来,闻九天才发现手机上多了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都是傅无闻和田炎打来的。
闻九天先给傅无闻拨了回去,但始终没人接听。他紧了下眉,拨给了田炎。
这次电话接通得很快。闻九天:“喂,发生什么事了。”
“喂...” 电话那头的田炎又急又惊又恐惧,“闻九天你怎么才接电话!你跑哪儿去了!”
“我...我有点,”
还没等闻九天想好怎么说,田炎已经一把打断了他,“傅无闻报警了,他已经带着警察上门去找刘主席了,说是待会儿还要找傅岹然...你赶快过来吧。”
“报警?为了那几幅画的事吗。” 闻九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你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进去找你抢画的时候,我特么一直在门外的树丛里躲着呢!” 田炎濒临崩溃,压低着声音道,“感觉这回你哥得跟我绝交。”
“.........”
“地址发我。” 闻九天说着又补充了句,“还有,你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吧?”
“我躲在门外,看得也不清楚啊...” 田炎唉声叹气道,“就说里面好像发生了冲突。”
“行,我知道了。” 闻九天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在我到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闻九天抵达刘主席的办公室时,里里外外都颇为热闹。走廊上站满了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脸上大多写着好奇;还有人认出了闻九天,兴奋异常地指指点点着,甚至拿出相机想要拍照,说要仔细研究下他整没整容。
由此来看,刘主席平常在工作单位应该就不怎么得人心。
“哟,” 田炎抓着闻九天的肩,亲切得像红军会师。他今早显然受惊过度,“你可来了!你好好跟警察说。对了,那谁刚...”
闻九天急着进去,只随意点了下头,拍拍田炎的肩算作安慰。他一推开门,就见傅无闻翘着腿坐在正中央,面色不善;大办公桌前是几个警察以及满脸晦气的刘主席。
屋里有些紧绷。闻九天抿了下嘴,先凑到傅无闻身旁,“哥哥,那个...”
听见闻九天喊“哥”,傅无闻下意识抬起了头。与此同时,斜后方传来一声茶杯碰撞桌面发出的克制声响。
闻九天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这是间很大的办公室,进门右手边朝里走是一个大沙发,傅岹然正摩挲着茶杯的把手,一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闻九天。
闻九天搭在傅无闻肩上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下。他略显生硬地转回头来。
“你干什么!” 傅无闻显然气得不清。他一下子抖开闻九天的手,站起来卷起一沓报纸作势要往他脸上抽,“你跑哪儿去了!”
闻九天装模做样地躲了一下,站到墙角低着头不说话。
“都看什么看!” 傅无闻扫视了一圈屋里,说话夹枪带棒,“我收拾我弟弟,很正常吧。”
屋里一片寂静,傅岹然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警察同志,” 傅无闻看向警察,语气和神态都恢复了平静和尊重。他道,“我弟弟已经来了,他是本次事件的当事人,可以做笔录了。”
警察点了下头,朝闻九天道,“你哥哥报警说今早九点半左右有人冲进你们家里,抢走了你们外公的遗物,是真的吗?”
“那不能叫抢!” 刘主席已经神态慌张,愤怒地抢答道,“这些画需要拿来作鉴定,它们的所有权仍然在闻九天手上!”
“刘主席,请先坐下。” 警察道,“我现在在询问闻九天。”
闻九天在傅无闻身边坐下。他看了眼屋里,这里不止有刘主席一派的人,桐美和美术馆都派了人来。
当然,还有老神在在的傅岹然。
“哥...我得去横店了。” 闻九天没有回答警察的提问。他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时间来不及了,我怕被导演开除。”
“.........”
傅无闻一眼就看出闻九天在演。他瞪大眼睛,用眼神表达疑惑:你在干什么?
“闻九天,” 警察见多识广,淡定许多,“你不需要害怕。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就行。”
“我...” 闻九天学过跳舞,舞蹈演员也是演员的一种。他干脆躲到傅无闻的身后,眨巴眨巴眼睛,嘴朝下撇着,“我...”
“警察同志,” 傅无闻有些焦躁。他打断了闻九天,对警察道,“可以让我单独跟我弟弟说几句吗?这里人多,他神经有些敏感。”
“可以。” 警察抬手示意。
傅无闻走到走廊上,双手叉腰转了个身,“闻九天,你搞什么?”
“如果我说他们入室抢劫,那七幅画能拿回来吗?” 闻九天恢复如常。
“我问了下桐美的院长...她没参与今早的事,她说比较难。” 傅无闻说,“这种署名沈灵均的画...一般都是要被拿去鉴定,之后再展出的。区别只在于方式方法:你主动捐,或者他们逼你主动捐。”
“傅岹然并没有职位,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有刑事犯罪,不然拿他没什么办法;至于刘主席...我估计他会想推几个喽啰出来顶罪。”
“毕竟,二楼没有监控。除了你这个当事人,只有门外根本看不清的证人田炎,他们自己一派的人是不会替你说话的。”
闻九天沉默了。这个结果跟他预料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但是这个警咱们必须要报。” 傅无闻说,“否则他们有恃无恐,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知道了。” 闻九天神色沉静。
“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傅无闻问。
闻九天点了下头。他正要推门回去,又回过头,认真道,“哥,如果...我这次不把矛头对向傅岹然,你会生气吗?”
傅无闻摸了下闻九天的脑袋,“你长大了,你做的事会有道理的。”
“闻九天,你情绪平复下来了吗?” 屋里,警察拿出纸笔,耐心道。
闻九天仍旧低着头,一副有些瑟缩的样子。他蚊子般轻哼了声,“不好意思,我之前有点害怕。”
“可以理解。” 警察微笑着,“那我们现在开始了。今早...”
“是刘主席。” 闻九天抬起头,他故意小心翼翼地朝傅岹然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回转目光,“是刘主席带人抢走了画。”
余光中,闻九天瞥见傅岹然的眉间动了下。他是在皱眉,还是在扬眉?
“你血口喷人!明明是傅——”大办公桌前的刘主席腾的站了起来。
“他怎么抢的?” 警察没搭理刘主席,继续问。
“他先是用言语威胁我,然后指使人按住了我。” 闻九天竖起四指,“一共四个人,所以我动弹不得。”
“闻九天!闻九天!你挟私报复...” 刘主席怒目圆睁,满脸通红,好几个人齐上手才控制住他。他看向傅岹然,“不...你们是一伙的!傅岹然,你...”